太阳缓缓坠了下去,日光渐熄,暮色四合。冷意随着雾气以可见的速度从地面升起,激起脖颈一阵鲜明颤栗。持灯拈完最后一颗山楂,拾起竹篮,对一心一意看故事的流火道:“姐姐,进屋去罢。外面冷,容易着凉。天色也暗了,去房里点灯再看吧。”
流火口里应和着,人却一动没动。持灯语气加重了些:“姐姐!”
“知道了知道了。等我把这章看完就进去。”流火掀了下眼皮。持灯没辙,又回头来看了魂飞天外的红绡一眼,自己走了。
“他长得很好看。”红绡忽然道。
流火正翻页的手缓了缓。
红绡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不是说这个小白脸——”
流火失笑:“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且不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纪王是有名的花名在外,怎会没个好皮囊。不过——你怎么说持灯是小白脸?”
“我愿意叫他什么便叫什么,还怕他生气么。”红绡哼道。
流火合上书来:“可你说得没错,持灯他确实长了一张面粉脸。”瞥见红绡的沉默,流火合起书来,支肘去小石桌上,接着身子如猫般拱起,悄无声息地向她越靠越近。待得离红绡仅余半尺时,流火拔下头上发钗,作势去刺她右眼。可红绡却似毫无知觉一般静静坐着,满腹心事的模样拒人千里,冷漠疏离。
流火心满意足将发钗插回发间,愉悦开口:“不用装了,我知道你能看见。”
故意躲避哪怕高明,不露声色却露怯。
流火抬眼看看天色,信手点燃小石桌上一盏小灯。橘色暖光虽刹然亮起,却映得夜色从四面八方欺压过来,浓郁得似墨。寒意仗着黑暗肆意游走,小灯燃起的火苗凄惶地闪烁,四面楚歌。
“好冷啊。”流火打个呵欠,裹紧身上衣袍,“我陪你一道进去罢。房前有台阶,白日里你能看见,晚上便不一定了。走罢。”未给红绡反应拒绝的机会,流火一手托灯,一手拎了她手臂,施施然便往房间走。将红绡送进房里,又点了灯,流火正要走,却被她拉住了。
“我是真的看不见。”
没有眉眼,流火读不出红绡的表情。
“只是我足够大胆,而感觉又比寻常人灵敏些罢了。”红绡道,“其实从出生起,我这双眼睛便与别人不一样——我生来便有四个瞳孔。可就算这样,我也未比旁人看得清些、远些。还得多亏了它们,让我多受了些不该受的苦。”
流火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出声道:“我知道你。”
“五年前我曾因事去过一趟北峪。在一家花楼里做御琴女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个颇有些意思的小姑娘,现在想来,那便应当是你。况且,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也是你第一次遇见纪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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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红绡第一次看见纪王,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她已在花楼熬过三月有余,一副本来就不甚康健的身子骨已经薄得像一张纸。官妓是花楼里最卑微低贱的所在,接一次客人,也不过能得上几文。那些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自然是从不屑看她们一眼。糟蹋官妓的客人,要么是街上风餐露宿、穷得叮当响的流浪汉,只能藉廉价至极的肉体来获取些许抚慰;要么是些穷酸、猎奇的怪胚,放着山珍海味不要,便喜就着鱼骨剔牙,在世间至暗的悲惨里找寻乐子。
而红绡却从未遭过蹂躏。
只因她是个瞎子。
瞎的花姐儿不吉利。无所谓有无道理,全北峪的花街柳巷都这样认为。
为了避人耳目,亦是习惯使然,她从未摘下过眼上的布条。花街柳巷有何讲究,她自是并不知晓,只是那几年在整个北峪颠沛流离,何处她也待不长久。不乏老鸨看她俊俏聪慧想要收留,可不曾有钱财进账,所谓俊俏聪慧也不过是一具无法兑现的废弃空壳罢了。
红绡自己对此倒是不甚在意。但凡只剩一口气,她也能见风便长。虽说长得不是如何喜人,却还是活着的。幼时尚在府中时,一个总是玄玄乎乎的老嬷嬷总是拖了她的手来絮絮叨叨,叹她年少苦命,可是只需要一个稍微带些光亮的契机,或是一个稍稍金贵些的贵人,能将整个天地搅翻也说不定。
从前她总是无心应付,匆匆附和两声便要挣脱,可是夜深时回想过去,曾经以为的疯言疯语却成为了心中倚仗。她还记得那嬷嬷说,正是因为上天已将天机算过万遍,是以人间的相遇,总是变化万千,又妙不可言。
可是妙在哪里呢?
她去问来府里教书的女先生。
女先生的回书是一首诗。大意是说,世间的相遇,大多如那浮萍擦肩。也有燕子无心,栖过枝头又飞过,而新芽幼嫩,总被剪尾拂得轻颤;有些却是瓢泼急雨敲打莲塘,一池圆叶心动得怦然。
府中的其他孩子看了这诗,只顾讥讽这女先生酸腐得很,且不知羞。
红绡却想,她要做那急雨。
后来,她终于成了暗夜里乱奔狂扑的箭矢,成了不畏天地四处游荡的刺猬,却怎样也遇不见属于她的那片莲塘,一身尖刺在泥泞中徒劳划过,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
便打滚罢,逍遥罢,放纵罢。
契机出现的那日,是个雨将下未下的阴天。
做完一夜粗活,红绡犹在混混沌沌地做梦,却猛地被人拽去前厅,那个挂满了红绡绿帐、盈满了胭脂水粉甜香的地方。她有些慌乱,却也极快地冷静下来——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可是既然来了,便一定是有大事。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两个蛰伏已久的大字——
契机。
她悄悄拂开眼上布绫,向着二楼看去,但见人影耸动,步伐匆忙。人人都立着,唯有一个男子大大方方坐在主位,廊前小竹帘秀气地垂下,遮住上半张脸。那男子此刻温香软玉拥在怀,银盏放满身前小案,通身猎装却泛出冰冷光芒。
他方从猎场回来,带来一身与这绵软缠绵之地格格不入的青草气息。
那是纪王。
那个轻而易举便将林家举家覆灭、将她的命运从一个泥潭推往另一个泥潭的人。
红绡将面上的布绫放下,不动声色地将头发理了理。
“王上的规矩,你们可都是知道的罢。”老鸨压低了声音,急急碎步荡起一阵跃跃欲试的暖风,“军爷方才说了,谁能逗得王上高兴,王上便替她赎了身子。你们一个个的放机灵点给我长脸——平日里如何教你们的,如今都还记得罢?”
姑娘们应答不迭,繁花锦绣,迷尽人眼。
可帘后的那人却越来越沉默了。
老鸨终于忍受不住,一把将楼里的招牌摇钱树推了出去。可那台下弹琵琶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第一次见这大阵仗,才拨出第一个音,便听一声猝然轻响,琵琶弦断了。
头牌的歌声滞在半空。
弦断的声响如同一个陡然从天而降的锋利弯钩,一把便将厅中融融泄泄的和乐气氛拦腰斩断,仅余人人面上发青的沉默。
有人却于此时笑了。
“我那时一心想着如何完成委托,却不慎将弦绷得太紧,背了那样久的曲子都未派上用场,现在想想,依旧觉得可惜。”流火眉眼弯起,“其后还被人编排,说是没见过世面,见到纪王便被吓掉了魂。”顿一顿又道,“那时那个笑出声的女孩子,便是你罢。”
红绡默认了。
“故意的?”
红绡点头:“大不了便是没了这条性命罢,那时确实没有后路,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其实她什么时候有过后路?无论何时,她都是在穷途末路上孤军奋战的独一人。
“那后来呢?”
“厅上自然是乱了。没人在花楼里见过瞎子——至少北峪是这样。”
可是帘后那人却渐渐坐起身来。
“叫她上来。”
红绡听话地上楼,听话地跪在纪王身后。可待纪王转过身来,却只见一团山猫似的灰影滚入衣摆下。那山猫莽撞而骄矜,且不知何为惧怕。遇见巨蟒,惺惺作态地讨好,收起爪牙,露出最柔软的喉舌,温柔舔舐。
山猫细瘦的脖颈被毫不留情地掐住、拎起。
“你叫什么名字?”
“红绡。妈妈给我取的名字。”
山猫并不诚实。
“我问你本名。”
“王上说我叫什么,我便叫什么。”
山猫明明冰冷却要装作谄媚的嘴脸那样令人生厌。
脑中思绪依旧在兀自翻滚,眼上的布绫却忽然被人掀开了。
只一眼。
在自己算不得长久的浅薄生命里,红绡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同类。
雨水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铺天盖地,畅快袭入红绡鼻腔。
“王上。”她闭上眼睛,喃喃道,“外面,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