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娘把自己带进凌霄前的生活,苏锦六还隐隐约约记得一些。
自打有记忆起,他便随娘一起,住在一个叫桃楼的地方。那处总是纸醉金迷、莺歌燕舞,美貌窈窕的姑娘们打身边走过,便飘来将人的魂魄勾走的眼波与香气。
桃楼里的,都是姑娘。男子都只能从外面来,那些姑娘们媚眼如丝地叫他们“恩客”。
花姐怀了恩客的孩子,还将孩子生了下来,本就是捅了个比天还大的娄子。生个女儿也便算了,男孩子却是怎么也留不住的。只是好在孩童小时,若面貌生得清秀,是男是女并分不大出来,苏锦六他娘给他做的衣服也都是些素淡的裤褂,是男童女童都穿得的样式,若不是有心去辨认,也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平日里苏锦六总是待在桃楼后院,也不怎么见人,好在他也乖巧懂事,总是安静,不会闯祸。姑娘们对这小六儿是男是女自是心知肚明,只是闲来无事时,会给他扎层层叠叠的头花,替他穿小姑娘穿的浅色小裙子,也多是觉得好玩,图个乐趣。娘见了,当面虽不生气,私底下却会神色凝重地要他离那些她们远一些。
“你要记住,你是男孩子。”娘说。
许是生长环境过于特殊了,苏锦六虽年幼,却不无知,无人点破道明,他却也朦朦胧胧知道一些,所以也不多问。只有一回,新来的某个姑娘不知道分寸,见了他便一直琢磨,总觉得这“小丫头”英气得有些过分,有一晚上陪客人多喝了几盅花酒,脑子一热,跑去逮了苏锦六来,当着客人的面便把他的裤子给剥了。姑娘自是心满意足,哪晓得那客人却偏巧是个有偏门爱好的,当即一把邪火便从脑子烧到下头,若不是那姑娘及时清醒,还不知要发生什么事。
娘在那时才动了要将他送出去的心思。
娘的眼里闪着泪光,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六儿,明天,娘便送你去凌霄,中原最好的凌霄。你还记得娘跟你说过的吗?珍视一个人,便要把最好的给他。不是娘不要你,不心疼你,是娘没用,明明已经把娘能给的都给你了,可还是保护不了你。娘想要你不受欺负,只能让你自己变得强大。凌霄是中原最好最大的门派,去了那里,你就可以拜师学艺……”
娘那时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苏锦六却已快要忘得一干二净了。所谓因为“珍视一个人,便要把最好的给他”,她便将她唯一的儿子抛弃去那“中原最好的凌霄”,在苏锦六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不负责任的托辞。可他却不能不承认,这一句话,他在心里记了许久。
其实爱一个人便要给那人最好,或许是雄性与生俱来的虚荣,或许是所有陷入了恋情里的人的共症,或许是娘亲留给自己的最重要的箴言——对如今众目睽睽下的苏锦六而言,这些来源都已经不重要了。
流火,她叫他,去为她采花灯。
这不是索取。
这是信赖,是托付。
这是她给他的殊荣,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
苏锦六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被人点燃,此时此刻,不说那架顶上一盏普普通通的花灯了,便是流火要月亮,要星星,要太阳,他也能一飞冲天,将整个银河都给她揽下来。
他真是恨不得冲去她面前,跟她说,只要你要,我都能给。你要观世音的心头血,我去给你采。你要阎王爷的生死簿,我来帮你偷。你若嫌那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磨叽惹人烦,我便是把自己骨头拆了给他俩搭桥也行。
在她面前,他能一瞬卑微到灰尘里,也能一瞬狂妄到九重天。她要的或许不过一盏花灯,可他能捧来全世界。
没人知道这外表冷峻的少年此刻脑海里翻涌着多么滔天的巨浪。他一言不发地走去那高架下,仰头去望仿佛摇摇欲坠的塔尖,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浑身的躁热只有高处的夜风才能驱散。
他状似不经意地转头去看身边的人。十个里有六个一看就知道没练过武的,下盘虚浮,眼神轻飘。有三个有点本事的,肩背厚实,大约算得上练家子,可对他而言,依旧是不足挂齿。
唯独一人。
苏锦六与那人一对上眼神,便知他不是善茬。那人一身黑衣,面色却煞白。有些三白眼,一双剑眉死死压住眼眶,目光似刀锋一般冷冽,虽不凶狠,可也叫人看得有种死亡将近的恐慌。
像来索命的无常。
苏锦六匆忙收回目光,稳住心神。
一声锣响,在高架下等候的数人便都开始了攀爬。其中当属一黑一紫两道身影最为瞩目,黑的是那无常,如同在水面长掠的飞鸟,自在飘逸;紫的自是穿门服的苏锦六,好似一枝离弦的箭,潇洒轻巧。眼见其他人都取了低处的花灯尽兴而返,他二人却对身侧掠过的盏盏花灯毫不留恋,直直向上,冲着最顶头而去。
两个高手争一盏花灯,地上的路人自是看得热闹,呼声喊声叠成一片浩瀚海洋。苏锦六一鼓作气,塔上机关重重,他皆一一灵巧避开,眼见得离那鲤鱼越来越近,伸手便能摘得,高架对侧的无常却突然一个翻身,探出一只左脚,来勾他小腿。苏锦六本在犹豫,不知何时动手,此刻被人抢占先机,却是不甘示弱,极快闪避逃过一劫,又借力打力,推动塔中机关去攻无常前胸。无常不慌不忙使出一招倒挂金钩,又挺身而上,如蝙蝠一般扑来苏锦六身前,双手成爪,探他双目。
苏锦六左臂挡住那人来势,右脚腕一拧,扣住足下高架,右臂往高处一攀,带起整个人都向上而去,如鲤鱼一个甩尾,脱离无常的纠缠。二人来来回回数十招,眼见那人招式中狠意渐浓,苏锦六却无心恋战,一边应付一边思考,突然瞥得一处漏洞,也无暇想其他,腰身一拧一扑,便将那鲤鱼的一截鱼鳍抓去手里。
只是那无常也看见了,他虽在苏锦六下方,双脚一蹬却跃得极高,两人一手一只鱼鳍,将那鱼灯共同抓在手中,只怕稍一争抢,便会将灯从中撕裂。苏锦六紧皱双眉,正待以肘做撑,趁其不备抬脚踢那无常头颅逼他放手,却听得那无常忽然一声低叹,眉眼间亦飘过一抹恍惚,抓住鱼鳍的手一松,便将鱼灯拱手相让了。
苏锦六虽诧异,然这送上门的大礼岂有不收之理。见那无常确实收手不再缠斗,他虚虚一拱手,表了谢意,便潇洒转身,托了鲤鱼灯轻飘飘地飞到地上去。他在半空便看准了流火立在何处,甫一落地,便抬步朝她的方向走去。
少年惊鸿之姿,又有如玉之貌,怎么不叫围观群众欢呼激动,一边朝着他涌去,一边又沿着他走路的方向为他开路。苏锦六一步一步缓慢又沉稳地走向那提着一个小孩的白发女子,嘴角渐渐扬起,噙一个春风得意的笑来,在那女子身前一步外站定,伸出托着灯的手去:“给你。”
围观群众里有人捂着脸窃窃私语,传来细细碎碎诸如“一家三口”之类的字眼。
苏锦六的脸有些红了。
他望去流火双目,有些讷讷又坚定道:“是你曾说了,要我做给你看的。”
鲤鱼灯柔和地映照,将少年原本便立体的面貌衬得更加俊秀。背后突然数声长啸惊起,几道绚丽光线如巨龙爪痕撕开夜空,直攀高处而去,在墨色苍穹顶绽开硕大花火,星星点点如雨坠落。人群在忽然的寂静后又重回鼎沸,好似时间如梭飞逝间突然抖动一瞬,错开一个绚丽又温柔的断层,填进一抹忽生的错觉。好像左眼才刚目送面前的少年出走半生,右眼便见他踏着长风凯旋归来。天地诞生以来,所有日夜的璀璨霞光都累积在他身后。
一不小心,就抵达了岁月洪荒的最尽头。
“咔哒”一声,便不知是谁拿出一柄钥匙,将某把覆上青苔的锁打开了。
持灯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他被人摇醒了。朦胧睁开眼睛,见眼前一盏流光溢彩的鲤鱼花灯,被人托着像是要给自己的模样,想也不想便伸手一抱,将这灯收归己有,紧紧笼在自己怀里,十分满足地团着身子,继续闻着酒香睡了过去。
苏锦六手上陡然空了,心头的滚烫也有些凉了下来。
像飘过一阵风一样。
他愣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有些灰心地转过了身去。才走出半步,却听见有人叫他。
“喂。”
声音里好像含着笑。
苏锦六茫然地回过头来,不期然对上一张微笑的脸。
“他有灯了,可我还没有呢。”
苏锦六缓缓眨了眨眼睛。
“其实我想要那盏荷花的。”她伸出手来虚虚一指。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吃掉了一半的蝴蝶糖人。
她的手放得很低,才刚刚高过苏锦六的肩膀。他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看见空无一人的高架上,一朵孤单的荷花悠悠地打着旋。荷花挂得不高,大约是一跃便能摘得的位置,不知怎么却被留在了高架上,成了一条漏网之鱼。
灯火映照,在苏锦六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来。
流火微笑着看着他,眼里似有融化了的蜜糖缓缓流动,流成一个小小的、黏稠的、不容置疑的漩涡。她将手渐渐放落下来,用手掌根,蜻蜓点水一般,在他心口上轻轻推了一把。
“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