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望打从有记忆起便知道,自己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这份不一样,并不只是他是王子,而旁人都要遵他话语而已;更不只是这世界在旁人眼里斑斓缤纷,而在他看来不过一片黑暗而已——而是他空有四瞳,却看不见这世界一粒尘埃。
他从生下来,便是盲的。
寻常百姓家若是出了一个这样的孩子,定是藏着掖着,万分小心不让孩子知晓自己的缺陷。可月望却不是。
他打小便知道,自己是一个目盲的残疾,是一个在权力纷争中连资格也没有的王子,是一个名不副实的贵族,更是一个不为俗世所接纳的异类。他还知道,他脚下的王土总是焦黄,头顶的青天常常灰白,父上归来的猎场一片青葱,而冬雪落下便是皑皑。
这些都是因他有个无话不谈的兄长。兄长名朔,和月望同父异母,比他不过大上半月,却比他要高壮许多。
月朔常对他道:“望弟你看不见,所以不能当王。你的眼睛生得这样奇怪,若是当了王,不说百姓,连大臣也会被你吓走的。父上还有其他几个儿子,但是他们都没有兄长我有出息。等父上退位了,我当了王,定能将咱们北峪最好的一块地分给望弟你,咱们兄友弟恭,定能将北峪治理得平安兴旺。”
月望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月朔便会十分得意地笑。
可是一回到自己寝宫,月望的伴读便会将月朔说的这番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母妃。
母妃大发雷霆。
月望端端正正立在门边。他看不见,可他总觉得此刻母妃的眼睛定是与书中说的一样,通红,怒睁,且覆着一层并不可人的水光。估摸着房中摆设都砸得七七八八了,他便冷淡又不失乖巧地安抚一句:“朔哥哥不过随口一说,母妃何必挂怀。”
月望的肩膀被人死死钳住了。
“望儿,娘要你记住,你这一双四瞳的眼睛,是你这辈子最大的耻辱。若你不能成王,这耻辱就成为你的性命,成为你这辈子也丢不掉的东西,直到你进了坟墓才会被带走。你想要甩脱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坐拥这世上最高的权柄,凭你自己的力量来颠倒黑白。”
月望冷哼:“这世间自有道理,为何要由我来颠倒?又岂能让我来颠倒?”
母妃不答,却叫人取了长板,押了伴读在长凳上,一板一板地打,打得伴读皮开肉绽,哭爹喊娘。几十板子下去,伴读的惨叫声越来越淡,最后哑了喉咙,翻了白眼,终于一声也叫不出了。
母妃拭着月望脸上早已风干的泪痕:“君子不迁怒于人,这是道理。可我却偏能把板子打在他身上,谁也不敢阻挠,这就是权力。权力可以轻易地推翻道理。你要如何选?”
月望淡淡道:“母妃说得是,望儿不敢忤逆母妃。望儿这便去温书了。”
母妃叫住了他,声音柔得像棉:“娘为你四处求医问药,就想着能替你治好眼睛,痛痛快快地翻身,叫月朔那小贱儿子再也不能多嘴一句。你可得,千万体谅为娘的苦心。”
两年后的某日,月望被母妃叫进书房。
有人将一碗散着血腥气的汤汁递到他手里。
“喝了它。”母妃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颤抖。
他举着那只滚烫的瓷碗,沉默地立了许久,终于一仰脖,将那碗令人反胃的血浆喝了下去。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手掌中因练剑而起的薄茧,看清了书桌上明明灭灭的烛火,看清了母妃狂喜的面庞。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汤汁从何而来,月望十分清楚。
可他无法抗拒。他对光明的渴望和母妃对于权力的渴望叠加在一处,成为了可以推倒一切的力量。父上早年征战沙场落下了太多病根,尚值壮年,身体已经如风中残烛,遴选储君一事已迫在眉睫。月望得了光明,成王的路上除了月朔,再无阻碍。成为权势纷争的核心终成定局,母妃背后的势力雄厚坚实,龙座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一切都不容他退却、放弃。
与月朔夺嫡的那两年,手里沾了多少鲜血,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只有月望自己清楚。
要得到这锦绣天下,谈何容易。
成王的道路上满是鲜血,君主的脚下尽是骨灰。
月望便拿软弱、善良与自由来换了。
月望不再是月望,月望如今成了纪王。他未听母妃劝告取了月朔性命,反倒依旧留兄长裴亲王爵位,还分了京畿旁最好的地给他。
母妃气得发抖,骂他是逆子。
纪王将碗中血汁一饮而尽,淡淡一笑:“这是权力。权力在手,生杀予夺,便尽皆由孤。这是母妃曾教给孤的,孤不敢忘。”
可他有了权力,却依旧丢不掉耻辱。
镜子里的面容是耻辱,常用来盛血汁的绘着龙纹的瓷碗是耻辱,臣子下人甚至后妃异样的眼神也是耻辱。
君王为何要称孤,纪王忽然懂得了。坐拥万里江山,却寻不到一个同类,不敢与任何一人交心,抬手拨挑的不是情愫而是风云,心中渐起的不是温情而是深深幽暗城府,如何不孤,如何不寡。
他便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下去了。
直到遇见她。
纪王是听说过,林尚书家中有一女,亦是生来重瞳。可那女孩命短,不足十岁便溺在了井里。
所以当他揭开那胆大包天的女孩子面上的布绫时,心中不知有多恍惚。
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
他孤寂半生,压抑半生,才终于遇见一人与他相同。哪怕是飘茵落溷,他们的前半生如此迥乎不同,他也只想能在后半生与她一同取暖,相互一诉衷肠。他其实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如同数年前刚刚窥得姗姗来迟的天光,心头的欢愉强烈得让他想要流泪。
于是一掷千金、金屋藏娇这种俗气的事情,他也忙不迭地地做了。
遇到她时所下的那场雨,是他淋得最为畅快的一场雨。雨滴肆意敲打,马背颠簸起伏,路面积水涟漪阵阵,看着斗篷里那个小小的身躯,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老天怕是见不得他欢喜。
他不过离开月余,她便没了性命。抱着她满是伤痕的身躯,立在空空的院落前,微风明明和暖体贴,他却被吹得遍身冰凉。
那个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女子坐在他面前,脸上是耐人寻味的神情。
“王的性命这样尊贵,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人?”
“孤也想过这个问题。”他缓缓道,“或许孤不是爱她,但孤觉得,她是另一个孤。”
但他又觉得,他想错了。他或许是龟裂的亟待拯救的大地,而她确实是一场能抚慰他的雨水;可她那样澎湃、那样混浊又汹涌,棱角尖利,反骨嶙峋。
她活了过来,对他的抗拒与冷淡却让他觉得,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由得想,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或许她并不爱他,或许她并不愿意做笼子里的金丝雀。
他是私心,想要用些东西来缚住她,好叫她陪在他身边,也不多,五年就够了。
这已是他最后的让步了。
五年之后,他死了,她也就自由了。
可他实在没能想到,她的狠心出乎他意料。他其实都不知道她何时有了孩子,却听到了她流产的消息。
还有她逃走的消息。
他万念俱灰地坐在空荡荡的书房,忽然想起了死在自己刀下的兄长月朔。
那时他明明恨得想要将月朔撕得粉碎,却还是按捺了性子一笔一笔地细细清算,罪状条条列得分明。
他要月朔生生世世也翻不得身。
泛着青光的铡刀就悬在颈上,裴亲王的嘲讽却依旧坦白得一丝不挂:“我倒看不出,原来咱们的小瞎子倒是个情种。可是又如何呢?我这个做哥哥的,还不了解你么?你活得太压抑太窝囊了。趁着脑袋没掉,哥哥我再说两句不好听的话,王上您可听好了——凡是你在意的都不会属于你,所有你珍惜的都会离你远去,你爱的人总会被你害死,你追求的永远都只属于别人——”
这便是,尽皆应验了么。
罢了、罢了。便随她去罢——她总该有累的一天——他乐观地想。
可他终究发现,那个有一张巴掌小脸的小姑娘,永远都是他梦醒时分的一袭失落、几多哀愁。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爱她。
如果不是爱,那大概是渴求一个知音。他不希冀高山流水,只是希望能与人相拥。江山博大又锦绣,却只是一袭不保暖的纸壳子;美人娇俏且暖怀,然终究不是他所求。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心系着一颗没有来得及吃到嘴里的糖罢了。
这就是他,一个万人之上,两手空空的孤家寡人。
可是最后,她还是回来了。
冒冒失失地从窗子外头跳进来,弄出那样大的声响。只身闯宫禁,她原来还是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啊。
手里那本诗集恰好读到一半,装帧的线订得细致,柔柔摊开,不皱不折。
灯火如豆,安稳恬静,甚是舒心。
月望缓缓闭上眼睛。
还好我此番等候,未曾负你山水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