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 锦妖似火
卷六 面具 56 料事如神
作者:陈走由 时间:2018-05-19 01:32 字数:4339 字

踏出北峪巍峨的宫门时,天还未亮。

大片苍穹干净辽阔,晨星寂寥却鲜明,缀在黎明到来前最后一抹略有些宝贵的夜色中。

这样的清晨,苏锦六曾看过许多。

子栖山中无更声,唯有窗前漏刻点点滴滴。晨光乍现,漏声即停。少年整衣提剑,开门抬眼望云雾缭绕间的远山,心中沉静,一片开阔。去门前苦楝下将一整套剑招尽皆练过,一招一式逐次推演,身前天光由熹微至大亮,胸口便更觉满足,一如推剑回剑鞘的妥帖稳当。

今晨对他而言,却有些沉重了。

流火其实说得没错,他不喜欢听故事。却不是如寻常男儿,嫌儿女情长无趣磨叽。只是他若听一个故事,便极容易陷进那故事里去,将故事里的人挨个琢磨一遍,再惋惜、悲叹,不一而足。师兄他们偶有听戏的兴趣,有一回捎上他下山去听了一出忠良蒙冤,结果没想到这小孩是听得三月不知肉味,连梦里也哭着喊还人清白。  

此番目睹了这样一场有些凄艳意味的纠葛,心中不由得窒闷难过,一直低头不语。

街道寂静狭窄,三人的步音泛起回声。

流火团了手走在苏锦六后头,神情平静。倒是持灯一边走,一边将好不容易讨回来的生死契叠好,妥妥当当收进怀里,还拿巴掌拍了拍,直把他那小身板拍得咣咣响。

分外闹腾。

见流火与苏锦六两人都不搭理他,又跟狗皮膏药一样黏到流火手臂上叫姐姐,说自己饿了。

流火和颜悦色地问:“你想吃什么啊?”

“醪糟。”

流火拿眼底瞥他一眼:“不许。”

继续耍赖。

“五年前你也是跟我一同来北峪的。可是你却不晓得红绡的事,知道为什么吗?”流火悠悠道,“就是吃醪糟吃醉的。历史啊,总是惊人的相似。说到底你还是从酒里泡出来的,这么些年了量也没个长进,丢不丢人?”

持灯这回倒有理了:“这可不是我的错,那家的醪糟那样浓那样香,是谁吃了都得醉。”他忽然一个坏笑,转身便跑去闷了一路的苏锦六面前,“哗啦”一声将他面具掀去头上:“你饿不饿?”

苏锦六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猛然一掀倒叫他没反应过来,脸上面具忽然没了也只呆愣地大睁着眼,慢半拍的惊惶浮在脸上,鼻端也微湿。

他真的好像隔壁老黄啊。持灯想。

持灯个子本就不高,加之苏锦六这些日子抽条抽得有些过分了,便只能踮了脚去揉他头发:

“小狼狗,你饿不饿?大爷请你吃好的。”

苏锦六回过神来,刚要说不用了,却听流火道:“你一晚上都没吃东西也没休息,我看你也是一路辛苦来北峪的,如今天也要亮,便一同吃个早饭罢。吃完了,也才有精神做你该做的事情。”

苏锦六一愣,倒像是这才想起自己来北峪是要做什么的。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你们……这便要走了?”

持灯坏得很,一眨眼睛,手绕着苏锦六的辫子转圈圈玩:“对啊。这不请你吃散伙饭呢吗。”

苏锦六的目光移到流火面上去。

“你瞧她做什么。”持灯横挪一步遮住他视线,“你就说去,还是不去。不去呢,咱们就在这里散了,你去找你的小师姐,我们回我们的大东乾。你要是去,说不定咱还能唠唠嗑……”

小师姐?

他说十五么?

“你怎么知道……”

持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过他也没打算圆:“是啊,昨晚我看到她了。和她家小丫鬟逛街逛得开心着呢……你俩分头来的?”

苏锦六摇了摇头:“并不。”他思索半晌,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为明朗的笑来:“还是我来请罢。我听说这王城里有好几家不错的酒家,城北的玉浓春、城东的杏花坳、或者西市那边的龙凤祥……你们挑?”

持灯一听这话腿就软了:“我要去杏花坳!杏花坳的杏花糕最好吃……”

流火飞一个要白不白的眼神过来,先是数落持灯,说他也不是个饿死鬼,怎么就这样抵不住口舌之欲,又柔声对苏锦六道:“你也不是阔少,学什么花银子来讨姑娘欢心的手段。知道山中清修不易,散钱财却是容易得很。大清早的,吃碗素面便是很好了。”

苏锦六耳根还未来得及红,便听持灯恶声恶气道:“姐姐你如今就开始当上管家婆了?絮絮叨叨管东管西,当心不讨小狼狗喜欢。”

“其实我也觉得素面不错。”苏锦六不好意思道,“不然先去昨晚你们吃的那个摊子看看,若是还未摆摊,我们便去杏花坳。反正都在东市,隔得也不远。你看怎么样?”

他的眼睛缓慢地眨着,征询流火的意见。

“好啊。”流火笑。

*****************

老马馄饨铺子热气袅袅。

除了正在揉面的老板,灶台后头还另外站了个身板笔直的娘子,低头执着一柄刀切面筋,刀刀落到实处,干练得很,想来是老板娘。

“哟,您几位这么早啊。”马娘子抬头见了流火三人,极为熟络地打了招呼,手里切面筋的动作倒是丝毫也没懈怠,“您二位这是和好了?”

流火听闻,有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苏锦六也不知是面无表情还是强作镇定,走在流火身前半步,贴心地替她拖了拖凳子,才坐到她对面去。

马娘子咧嘴一笑,放下手里的菜刀,一拊掌将手里多余的面粉拍散了,再拿腰间的蓝布围裙擦擦手,弯身从炉灶旁边的柜子里取了两碟小菜端到他们这桌来:“我昨晚上未在这摊上帮衬,倒是去隔壁的戏台上嗑瓜子儿了。瞧着姑娘你在这坐了多久,这小哥便在街那头站着干瞪眼了多久,便琢磨着是不是小两口闹矛盾了。又听人说那最好的一盏花灯今年没归咱北峪,而是个外乡小哥给取了,和那收灯的姑娘两人可是般衬得很。听那描述,可不就是您二位么。”

流火嘴角渐渐扬了起来:“是啊,和好了。”

马娘子看着端坐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苏锦六,一双笑眼弯得跟月亮似的:“小哥可真是了不得,那高架可不是一般人能爬的。我年轻时叫我那口子爬,那窝囊就给我拿了那架上最低的一盏破荷花回来。”

身后一心一意揉面的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

马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又七七八八聊了一大通,才问了他们要吃什么。

“三碗素面。”流火不给持灯说话的机会。

持灯不敢吱声,两手撑着凳子沿,两腿大开着不耐烦地晃荡,把自己的脸鼓成一个包子,吹着刘海来无声抗议。马娘子走前多看了他一眼,再将面做好了端来时,便见一个煎得金黄的鸡蛋端端正正地卧在面上。

他哀怨的小眼神马上就不见了,变脸似的笑嘻嘻地卖乖:“谢谢大娘!”

流火但笑不语。待到另两碗面一并端来时,见面上同样散着迷人香气的煎蛋,却有些惊讶了:“阿姐,我们要的都是素面。”

马娘子笑吟吟的:“阿姐见你们个个都生得乖巧,我家大儿子又跟这小哥年纪差不多,觉得亲切,心里喜欢,送你们的。”

苏锦六心中忽然有些颤动,他抬了头来,正巧碰上流火欣喜的眼神。

“却之不恭,那我们便开动啦。”

流火一边笑,一边说,一边拿了筷子和汤羹分给苏锦六。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灿烂的笑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嘴角也勾出虹桥般的弧度。

可她只是得到了额外的一个煎蛋而已。

苏锦六接了筷子,轻轻地翻起煎蛋有些焦脆了的边,正要将煎蛋夹起,筷子却被一只只剩了一半的煎蛋压住了。

而另外半个正在持灯的碗里。

见苏锦六望着自己,流火搁了筷子,两手叠着撑住下巴:“我是不吃鸡蛋的。给你半只,好让你开心一点。”

苏锦六愣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

他小心翼翼地放了汤羹,看切得薄薄的葱圈在面汤里打着转,声音放得又低又柔:“我只是以为,我们浪费的时间,已有许多了。”

许是因为看过了那样一段不幸运的感情,看过了旁人人仰马翻,便不自觉地拉紧了自己手里的缰绳。

他忽然意识到,虽然他对他面前的这个女子有着满腔的热忱,可她身上的疑云重重,足以将这份热忱全数磨灭。他甚至连自己的过往与未来都尚未理清,却又要开始了解另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他依然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可与先前不同的是,他已经开始思索他们日后会遇到何样的坎坷了。

流火笑了笑,眼皮微阖,眸光闪动。

持灯吃得八成饱了,便空出了嘴,在一旁笑苏锦六酸腐:“若你要不浪费,那得两个人打从娘胎里便认识,从生到死分分秒秒都聚在一处。可人又有前世,又有来生,总得有相聚和分别的时候。你若硬要说有什么东西是从开始就在一起的话……那也就只有盘古跟他的斧子了。要我说啊,不管你俩是天长地久,还是明儿个就各奔东西,还是其实感情最好的还是善始善终。你瞧瞧那些你恨我我恨你今天你伤我的心明天我就给你戴绿帽子的痴男怨女,好聚好散可是世间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了。”

他俨然一副过来人姿态:“就比如这碗面。最好的情况,就是大娘做好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地端到你面前来,你抄起筷子呼啦呼啦就把它给吃完。这面是热的,汤是香的,小菜里的黄瓜是脆的,你吃得高兴,大娘见你高兴她也高兴,这面嘛,我虽然不知道它高不高兴,但我觉得它值了你买它用的十文钱,你兜里的铜板是高兴的。”

“那不好的情况呢?”流火也便随他去了。

“不好的情况可多了去了。要么面难吃,油盐不进汤里的青菜叶子焉了吧唧还塞牙缝,你吃得难受死了、心里憋屈死了,还不能不给钱。要么就好比现在,明明这碗面好吃得不得了,你却不吃,让它白坨,面它憋屈,周围看的人也憋屈。”持灯眨眨眼,“你想吃这碗面,但是等到黄花菜都凉了它还没上,你到饿死了也没吃着,这是浪费时间。可你要是吃着了,还觉得这面的味道天上地下都找不着,你之前为了等它所花费的时间,算不算是浪费呢?当然不算了。你总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苏锦六听得愣了。

持灯恨铁不成钢地拿筷子去敲他前额:“所以你快吃面啊!”

一顿饭吃完,天已是透亮。却像是卡着点一般,流火正付了帐要走,天光陡然暗似黄昏,粗亮闪电如游龙劈过,伴随惊雷自天际遥遥响过,哗啦一声,倾盆大雨兜头盖脸砸下地面。

马娘子急忙撑了油纸棚,叫流火他们歇一歇,等雨小些了再走。

“这雨暂时不会小了。”流火道,“不仅不会小,还得下足了三日才停。”

马娘子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姑娘倒晓得老天爷的脾性?”

流火笑一笑:“老天爷的脾性,可是谁都能猜得中的么。不过是我恰好知晓些天文命理,方才受了您的恩惠,我这便与您说一说,也算是回报了。这雨下得这样古怪,是跟那王宫里的人有关。最近北峪恐怕不太平,您若是信我,便尽早收拾些细软,去中原避上一避。您若是不愿信我,就当是个半道子道士讲的笑话听。不必过分担忧,心中有数便可。”

那马娘子神情却凝重起来。

“姑娘,我信你。”

流火道:“阿姐最近是发现了什么怪事么?”

马娘子惊道:“姑娘果真是料事如神了!”

流火笑笑,抬手一指:“不过瞎猜罢了。阿姐说的怪事,可是那位姑娘?若是的话,阿姐所说的怪事,和我方才说的,可就不是同一件了。”

Copyright @ 2017-2018 book.pinshuyun.com Allrights Reserved 版权     备案:浙ICP备18010002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