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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面具 59 真假无常
作者:陈走由 时间:2018-05-19 01:32 字数:3511 字

凌煞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还是很惨的那种死法——死在一颗斗大的流星锤下。不收不束地砸下去,颅骨粉碎,血肉飞溅。

寻常人见了,是要被吓得立即昏死过去的。

凌煞或许也记不得,杀她的,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个使刀,一个抡着流星锤。那个星月无光的夜晚,他们从水中无声地潜出,还未上岸,身上水滴已被内力蒸干。夜行衣将他二人裹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两双眼睛,眼角虽均有细纹,眼神却坚定凶狠,丝毫不显老态。

那时还活着的凌煞站在桥尾,看着那两人似鬼魅从桥下攀出,飘至桥头。

凌煞眼皮低阖,目光落在了长刀与流星锤上。

“连你们二位也派了出来……看来掌门是非得要我今日丧命于此不可了。”

那持着流星锤的女子阴森森道:“你违背门规,败坏门风,难道还想着活命不成?”

凌煞轻叹一声:“长老既然这样说……我也不须多言了。动手罢。”

风云乍起。

跨过他三人脚下这条赤子川的木桥已安然度过九十年风雨,八八六十四根雕着铁马银枪的桥柱,不言不语看过几多风云变幻,却在一个时辰当中被毁得只剩下三根。

凌煞立在中间,左右被挟,退无可退。

“我只想问最后一句。我师父,他还活着吗。”

“好得很。”

凌煞往后仰倒,就要落入河中。

身侧两人的速度却极快,动刀的人更是快到几乎无法察觉。颈侧的血液已经喷溅成泉,一半向下落入河水中,一半热乎乎地扑在胸前,才后知后觉地在眼角看到一丝细微的冷光。然鸡皮疙瘩还未来得及起,流星锤便自脑后飞奔而来,毫不留情地痛快砸下。

凌煞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是大亮了。被摧残得奄奄一息的木桥上挤满了人,个个胆子都大得出奇,对着桥上那具无头女尸指指点点。她有些迷茫地站在人群中间,想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却觉得脑子迷迷糊糊,什么也想不出个究竟,就连方才发生了什么、自己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也都忘了。

跟旁人不同,这具尸体,她好像已经见惯。她想问问旁边的人发生了什么,可是不仅她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被她拉住的人,也永远是语无伦次、支支吾吾,像丢了心神的疯子。

她站在一旁,看了那个已经没有头颅的身体一会儿,便头也不回地抬步离开了。

她在街道上游荡了许久,可是除了那座桥,哪里都见不着人。原本应该热闹熙攘的王城,不知为何成了一座空城,天空时时阴沉灰暗,仿佛一不留神便要倾塌。

她极力想要想出个缘由,可是总觉得自己丢了魂魄,脑子一丝一毫也转不动。就好像第一次去拿那支师父的长槊时,就算使出了浑身力气,也难将它挪动分毫。

等等……师父……

师父他,去哪里了?

她将这王城走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犄角旮旯都寻过,却依旧找不到那人踪迹。王城如何冷清古怪她已经顾不得,心中惟愿的不过是找到师父。

功夫不负有心人。

凌煞立在那个破落的小小馄饨摊子前,看着那个相貌奇异的女子。那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一头长发倒斑白枯槁,宽大左袖中也空空荡荡。她身旁立着一个应是属于孩童的小小骨架,一抹蓝色冷火悬在腹腔,温和地灼烧着。

而距他们两步开外的地方,却立着一只毛色烟灰的狐狸。那狐狸顶一张苍白的人脸,像是在伪装。

那张脸,是师父的脸啊。

“师父。”她张口去唤他。

那狐狸竟开口说话了——它说,她认错了人。

怎么可能?师父的脸,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狐狸对她说了许多。她听不太明白,其实也不想听明白,只觉得心口沉痛,与从前许许多多次沉痛都相同,便意识到那狐狸是在拒绝。

拒绝什么,其实不重要。只是总是拒绝……就算她并不需要太多,可是一直得不到的话,她也会累啊。

她累了,想去到某个地方歇一歇。

去哪里呢?再往前走上一会,凌煞却发现,路被人挡住了。

有人在路中央摆了一个棋盘。

寻常的棋盘不过尺余长宽,而那棋盘却如此硕大,短边怕也只得张开双臂方能丈量。支撑棋盘的是街边那家磨坊里最大的一尊石磨,而坐在棋盘两边对弈的两人,乍一看都长一张炭似的黑面,细看之下原来是全然不同的。左边那位就是方才见过的那个白发断手的女子,戴一个眼角嘴角皆垂得无精打采的黑色面具;右手那位则是长着货真价实的一张黑脸,全然一副吊死鬼形容,猩红舌头长得如同直下飞流,从喉咙径直吊到胸口,唾液也随之往下流淌,把身上衣衫濡湿一片。

这样看,若说那女子是仿照这长舌怪物……恐怕也仿照得太粗劣了些。

他二人手中所执棋子,也是古怪非常。那女子右手指尖时不时冒出一小撮火苗,火苗蹿出后,自动团一团,团成个浑圆的火球,飘去落子处,便权当棋子。而那吊死鬼便是更加离谱了——他身旁立一个半人高的大桶,桶里尽盛些眼珠、牙齿、断骨,红红白白参差斑驳,颇为壮观。

眼见得凌煞走近,那女子忽然开口道:“我们在下棋。”

见周围并无旁人,凌煞木讷地点了点头。

“赌注是你。”那女子落一粒子,继续道,“谁赢了,谁就能带你走。”

凌煞不解。

那女子瞥她一眼,道:“可能我还需要告诉你,你如今已经死了。你是杀手,便大约不是如何相信生死鬼神之事。然这些确实又是存在的。”她一指对面那正握着一颗人头骨冥思苦想的吊死鬼,“这便是无常,志怪里常常收人命的那个。”

“师……父?”凌煞的重点只落在了最后一句上。

女子一边看着棋盘,一边摇头道:“这不是你师父。你如今是肉身已死,灵魂却依旧在外头飘荡。你啊,命硬得很,飘了这些日子也没散,阳界还看得见你,阴界也不敢收你。只是你毕竟是已经死了的人,总得有个去处。我如今便是在和这人打赌,他若胜了,你便跟他走,我若胜了,你便是我的人。”

吊死鬼“咣当”一声把一颗人头砸在棋盘上,力度之大,带起风来,将几处火苗都熄灭了。

女子不紧不慢地在边角补上一颗火球,与周边连成一片火海,把被圈住的几根骨头都烧了个干净。她有些得意地笑一笑,继续对凌煞道:“你跟他走,就是去地狱,喝孟婆汤、受苦刑、重新投胎。你手上那样多条人命,到了黄泉底下只怕是每个油锅都得滚上一遍。若是跟我走,我便能重新给你一条命,还能带你去找你师父。”

吊死鬼心急起来,不准那女子再说话,舌头一伸便把女子前不久才置好的火球舔灭了。女子瞪他一眼,继续笑吟吟道:“你要不要好好考虑考虑,看是选哪一条路?”

凌煞定定地看着她,哑声问:“狐狸呢?”

女子神情明显一动。

凌煞再问了一遍。

“我说……那只狐狸呢?”

“哪来什么狐狸?”女子笑,“你看花了眼不是。”

“你,没有右手。”凌煞伸手指向那吊死鬼,“他,才是那个小孩。你们不用伪装什么来骗我。你要什么,我自会给你。我只求你,带我去见我师父。”

流火倒是从未想过,自己演戏也有演砸的一天。

她扬了扬袖子,将变出的这场幻境尽皆抹去。伸开右掌,看薄薄皮肤下血管燃起火焰,如浪潮一般层层推去掌心,最后聚成一朵指尖大小的火花浮出,奔着凌煞额头而去,一个猛子扎进她眉心。

凌煞空洞的眼睛一瞬便有了神采。她原本便是一柄绝世好剑,如今活了过来,便是淬水开了刃,刚柔并济中带一星锋芒,夺目凌厉叫人不敢直视。

好一个人如其名。

面上种种神情流过后,她终于挺直了脊背,眼光一扫流火,惯性地后退了一步。

“你要什么?”

流火看着凌煞明显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的防备,勾起嘴角笑了笑:“你一个已死之人,能给我什么。如今便算我帮你一把,带你偿一个愿。你的愿望,是跟你师父有关罢。”她从身后提出了一双鞋,“穿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凌煞道:“你们……应当知道师父是谁罢。”

流火摇头。

凌煞略有些讶异地看她一眼,单刀直入道:“师父姓井,名叫无棠。”

流火道:“不是无常么?”

“那是讹传。他本名是无棠,海棠的棠。”凌煞轻轻摇头,“他叫无棠,是因为他生母极爱海棠,而他却出生在凛冬。”

一旁持灯插嘴道:“那你呢?你的名字也是讹传么?”

凌煞反问:“你为何这样觉得?”

“凌煞这个名字外露又戾气,一个杀手,难道不应该藏锋?”

“藏锋?”凌煞微微愣怔,继而道,“师父他从不叫我藏锋。我的名字,是我自己选的,‘凌、煞’二字皆是。并不是讹传。”

“自己选的?”

“是,我是孤儿,姓甚名谁,皆不知晓。凌煞二字做名,也是我自己的主意。其实,我很喜欢‘棠’字。若不是师父拒绝……我更愿意叫自己有棠。”

凌煞无奈地笑了笑。

“很幼稚吧?无棠、有棠。有又如何,无又如何?到头来,不是一样的生死相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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