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与书生的故事,在世上已经传了千百年了。
这故事不仅没因年岁渐长而消退颜色,反而历久弥新,经人口口相传,润色润得分外生动。只是说的人多了,故事自然变得扑朔迷离,正如同一张脸,经两个人手上装扮,妆面自也有两副模样;便是一人口里一个狐妖,一人耳里一个书生。
清远斋出的话本里,恰好便有这个故事。
小楼里,正有个穿一身月白衣裳的公子在讲,对面坐个小姑娘在听。
“这书生姓林,是个生来便没了爹娘的苦命孩子。大家都叫他林生。这林生从小便心慈,说话斯斯文文,性子也是软得像水。因为成日里不是坐在书桌前温书,便是立在书桌后温书,晒不着太阳,一张脸格外白净,瞧着比女子的还要柔嫩些……”
听故事的小姑娘若有所思道:“那不正是你这副模样?”
捧着书讲故事的公子抿唇一笑:“过奖过奖。”
笑完便接着讲下边的。
“这林生有个好友贾生。贾生与林生虽交好,却是出生自富贵人家,平日里读书也不正经。这日贾生匆匆忙忙来到林生家,说是自己买了一幅仕女图,却不敢带回家去惹爹生气,便暂时放在林生这里。林生先是应允,临睡时才觉不妥。于是重新点了灯,将那画卷展开,脸蓦地便羞红了。原来那画里哪是仕女,却是……”
小姑娘正听得入神,那公子却好像不愿再念了。她出声去催,他才道:“原来这画上的女子是只狐狸精,寄身在画里,要来杀了伏案苦读的书生,把他的命抢了去,好涨自己的修为。于是林生便被狐妖杀了。”
小姑娘觉得莫名其妙:“就这样?”
“就这样。”公子看上去颇有些遗憾,“清远斋的书啊,虎头蛇尾,不好。改日我再找个翔实的版本,好好读给你听。按道理讲,狐妖杀人应当是大场面,刀枪棍棒非得使全了不可。但你对打打杀杀又不感兴趣……”
小姑娘虽一脸失望,但也没再说什么,整了裙裾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沿着漆得规整的长廊跑远了。
公子施施然摇着扇子看了会月亮,转身上去小楼顶的风亭。说是风亭,倒更像是个透亮的书房,四周都用屏风格了,各类的书垒成绝壁,又悬又险,怕是衣角一抹,就能倾倒成原野平川。
书房的正中央,悬着一张完成已久的画。公子踱去画前,垂着眼睛凝视半晌,缓缓皱起眉头。
这是何处来的墨迹未干……是方才为诗文做了朱批,不经意间溅上去的罢。公子曲起食指,轻轻在画上蘸过。于是一点红墨便化成一条长长浅浅的印子,像道渗着血的伤痕,烙在画中人心口。
“啧。”公子略带嫌弃地抹掉指上的余墨。
其实这画里女子的面容着实让他心喜。
时下无论男女,皆以端庄为美。公子则是个了不得的异数,不仅自己长得像书里人物,且从不随大流的风气,独爱眉目轻佻、身段丰盈紧实的美人,喜捕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走街串巷中遍寻不着,便一如惯常,琢磨些歪点子,打算自己造个可人儿。
这张女像,已是画过的第五幅了。往常的一二三四都是练笔,至多也是差强人意,到第五时方开了窍,照着心里想的,分毫不差地摹了个巧夺天工的姑娘出来。姑娘眼是媚的,鼻是翘的,乌发红唇夺目水灵,说她便是那狐妖,夜半三更要来夺魂,恐怕也没有人敢有异议。
只是这心上横生一道口子,从画上剥下来成了人形,灵气怎么说也要跑丢一大半。公子不由气馁,心下琢磨着,若非要画个老六,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画就这样扔了,实在是有些可惜。如果坐去窗前,离得远些来看,这点印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碍……
罢了罢了。
有夜风从院中松枝梢头起,飘飘悠悠穿堂过,裹住公子无奈的叹息。
有什么物事,被风从画上吹了下来。
那物事颤颤巍巍、战战兢兢,比新生的羊羔还要胆怯些。瞧见刚刚在窗边的美人靠上坐着的公子,犹疑地向他走出一步,还未落地,便又缩了回来。
那足尖软得叫人想起冰雪解冻时娇嫩的柳梢。
公子看着从画里走下来的美人许久,才释然般笑了起来。
公子实在是长了一张太过纯良干净的脸。月光从他背后的窗子洒下来,混着楼里通明灯火,把他照得玉一样澄澈。小楼漆得朱红,整片彤然里,唯独穿着白衣的公子一人是清朗的。
然他一边笑着,一边便从椅子里渐渐坐直了,脱了外衫,露出绣满火色木槿的里衫来,好似清冷的月光陡然被染了颜色。
抬手又散了头发,指间便透露出许多看似漫不经心的挑拨。
“会说话么?”公子若有所思地问。
美人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更加惶恐地缩紧了身子,衣襟间若隐若现的红印也被遮住了。
公子许是笑得累了,嘴角收了些,往窗外瞥一眼,对美人道:“你便叫‘松影’罢。”
“松影”这名字,不过是公子随口诌的。
庭前松树生得正好,筛点月色投在院子里,阴影交错如泥荇,大约是要说些什么无趣的故事——公子懒懒靠在窗前,手里拈起一支蘸了浓墨的笔,转眼一望,看见这副风景,信手就拈来一个这样浅显简单的名字。
可面前的美人看来倒是欢喜得很。她窘迫,脸红,一双嫩白的手绞着袖口,想多看一眼这歪在椅上分外不端正的人,又始终大不了胆子不敢看,一副美却不自知的畏缩胆怯模样,活脱脱便是春里枝上新开的一小朵,被风不怀好意地一抚,便兀自颤得叫人心肝发紧。
公子又不是刻板之人,此时怎么能不生出坏心。
于是招手叫她过来,问她,“松影”这两个字会不会写?
果然是摇头的。
公子便一把扯了松影的手臂,叫她坐到自己身侧来,不松不紧地握住她的手,呼吸有意无意划在她耳侧,下巴搁去她后颈,一笔一划地带她写“松”,写“影”,从锋利银钩写到笔画飘忽,到最后乱成桃符。
满亭的书也看不下去,倒得一片狼藉,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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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也曾陪伴松影一段不短的时日。
公子的小楼建在半山腰,楼前有竹和樟,楼后有松和杉。松影来的这晚刚过芒种,天气尚有些凉,而林子里爱叫嚷的金蝉已呈蠢蠢欲动之势。
小楼是为公子身边的小姑娘建的,但每逢夏日,公子都会常来此处避暑。那小姑娘名叫畔央,名义上虽是公子的阶下童子,其实每天也就玩闹嬉戏,仗着年纪小不做正事。畔央从竹林里砍了竹子,拿了胶水,兴致勃勃地跑到小楼顶上的风亭,要公子教她做粘知了的长竿。
松影慌乱地从公子怀里爬起来,满地找衣,把身子底下的竹床踩得咯吱乱响。公子被闹得烦了,轻轻踢她一脚,她便衣不蔽体地跌去畔央身前,一张白净脸蛋臊得通红。
畔央看着笨拙地穿着衣裳的松影,再看看竹床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公子,眼睛里闪过毫不避讳的怜悯。
松影自此便在风亭里住下了。
夜色中的笙歌,奏得婉转而酣畅。
小楼里常居的人不多,公子只在夜间来。除了两三个神色永远木然的仆从,松影见的最多的人,便是畔央。
畔央并不常理会松影。她喜悲都写在脸上,自然嫌松影胆怯木讷,连粘知了也不愿意带上松影。但她也无意与松影争宠——公子与畔央,更像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老师,遇上一个不上进的学生。老师不在乎什么规章管束,学生自然也乐得无暇进取。
“他是高山,你是流水。”畔央对松影说,“我不是说你跟他是知音——他是山,是不动的,但你是水,从他身边流过去了,也就这样流过去了。什么都留不下的。”
松影似懂非懂地点头。
其实畔央不说,松影也明白,公子真正需要的东西,她不会懂,也给不了。
公子看她,除却玩味、探究、悯惜、情欲,便是目光深不可测。
公子从不与松影推心置腹。他总是松松垮垮地摊着一本书,一边拿手里的笔在纸上圈圈改改,极其偶尔才会与她说些市井琐事、朝野政闻。说这些事的时候,公子看上去都分外洒脱,什么情绪搁在脸上都很浅淡,松影便因这份浅淡极为放松。但公子并不是个耐心且好脾性的人。相反,他心深似海,故事永远讲得艰深晦涩,叫松影猜不透要领,心里一片浑浑噩噩,不知如何应答。
得不到回应,公子的眼神便陡然冰冷,对她的索然无味赋以毫不掩饰的失望与鄙夷。
松影对公子,既敬,且惧。
但,公子是给了松影性命,也给了她温存的人。
性命已是何其宝贵,温存更珍稀不可得。
松影能记得的东西或许不多,但绝不会忘的,是公子坚定的描摹,是柔软拂过画纸的指尖,是胸膛里蓬勃的心跳,以及脖颈上滴落的滚烫的汗水……
触得到的,才是最真的。
正因浅薄无知,不懂燕归,不懂雨落,便不去看撩人春色。得知春来,只凭江水暖,只信江水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