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蜿蜒向西的柏油马路,路面并不平坦,坑坑洼洼的,还残留着昨晚下雨的痕迹。路两边是参天的白杨树,那茂盛的枝叶遮挡住毒辣的阳光,为行人铺就一路的阴凉。四下皆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一株株棒子头顶头挨在一起,密密匝匝不见一丝缝隙。偶尔一阵微风吹过,青纱帐就沙沙作响,那泛了黄斑的绿叶子上下左右晃动,仿佛在向过往的行人致着殷勤的敬意。
映川看看手表,已是下午四点半了。路上行人不是很多,一个赶车的挥舞着鞭子,大声吆喝着不听话的牲口;一辆拖*拉*机哒哒哒地从他身旁开过,停在远处,两个青年汉子跳下车,挥舞着铁锹、三齿镐,将满车的圈粪卸到路边,挨着地头堆好。
映川刹两下闸,放慢车速,不时左顾右盼着。秋天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从那秋蝉凄凉的哀鸣中,你就会感到秋的存在。的确,只要你用心,随便找一找看一看,哪儿没有秋的痕迹!就连那绿意盎然的白杨树上,不也偷偷冒出来那么多黄黄的叶子吗?!
自行车拐过一个急弯儿,离家已然不远了。映川家在裴山乡兰台村,离安肃县城有五十多里,距西边的太行山余脉不到七里远。地处三县交界,交通不畅,村里人去趟县城就算出远门了。可映川却从没感觉过路远,每到周六回家时,他总是觉得不大一会儿就到家了。
这次也一样,当他骑过安平村村东的面粉加工厂时,他猛地加快车速。马上就要到家了,又要见到妈妈和妹妹了,他抑制不住的兴奋,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嗡嗡叫着向前飞奔,两边的树木快速向后退去。骑过安平村,前面不远就是乡路口,他稍微放慢车速。突然,一个清脆甜润的声音从对面飘过来:“嗨!高映川!”
映川的心突地狂跳起来。这个声音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这个声音他渴盼的不能再渴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在梦想,梦想能听到这个声音,梦想能见到这个人----就是刚刚喊他的这个人!啊!我多少次祈求的老天啊!你终于达成了我的心愿!你现在把她又送到了我的跟前!
映川猛地刹住车子,急切地扭过头去寻。早见对面三四米处,一个苗条匀称的身子倚着辆飞鸽轻便自行车,正甜甜地朝他笑着。映川只觉得头阵阵发晕,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那女孩儿仿佛是云端的仙女:清爽的短发,清秀的脸庞,清澈的眼眸。穿一身白色蕾*丝连衣裙,配一件杏色休闲马甲,棕色长筒袜,脚下一双黑色凉鞋。搭配得柔和而有气质,简单却又时髦。
映川努尽全身力气,想使自己清醒过来。他迷迷糊糊推车到了路对面,顺着路边支好,一只手攥住车把,一股凉气自掌心透进神经,顺着胳膊向上蜿蜒。
“怎么了?高映川,你倒是说话呀!”那个女孩儿笑吟吟道。
映川咧开嘴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没头没脑道:“我不相信在这能碰到你,怎么这么巧!”那女孩儿也跟着笑了,笑得很是灿烂,道:“我可早就看见你了。从安平村那边骑过来。骑得那么快,我不下来等你,你还不飞过去!”
“飞过去?呵呵,不可能吧!”映川脑子清醒了,心平静下来,话也就流利多了。他问:“林敏娜,你这去哪儿来着?”
被称作林敏娜的女孩儿答道:“我刚去了乡中,看看赵老师。”映川点点头,紧跟着就问:“赵老师现在怎么样?”“就那样呗!他还教初三政治。不过他的腿最近出了点儿毛病,走路不大利落了。高映川,你要是有空,也去看看他吧,赵老师怪想你的。”林敏娜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娇柔动听。
映川禁不住又迷茫了。他感到嗓子发干,就咽口唾沫,声音发颤道:“我要有时间一定去看他。你现在呢?林敏娜。”
林敏娜灿然笑道:“我有时间就过去。”
映川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你现在怎么样?还难过吗?”
林敏娜俏脸上现出一丝无奈,苦笑了一下,黯然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有什么好难受的。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你不认又能怎样!老自己作践自己,最后还是自己受罪,”她叹口气,接着说:“还不如想开点儿,你说呢?”
映川却没有回话,只是傻傻地点着头,呆呆地看着她。
“你这是回家吧?”林敏娜又问。
映川机械地点着头,老实回答道:“学校要交学杂费,我钱不够,只好回家来拿!”林敏娜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她转过头去,默默地瞧着远方。
沉默了会儿,林敏娜转回头,小心地问:“高映川,明天你有事吗?”
映川蓦地兴奋起来,忙道:“我没事!”顿一顿,又急急地追加一句:“回校也不着急!”
“那明天我们去东大洋水库,怎么样?”林敏娜试探着问。
“那敢情好!”映川兴奋得脸庞发红,欢喜无限地问:“明天什么时候?”
“早晨九点钟,就在前面乡路口那。”林敏娜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映川。
“好!”映川一口答应,斩钉截铁道:“我一定准时到!”
林敏娜笑了,笑得很是畅快,道:“就这么定了,我得赶快回家,要不然家里又要着急啦。”
映川也跟着笑了。林敏娜推起车子,伸过手来,映川也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林敏娜的小手软绵绵的,柔若无骨。映川的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他的大脑又迷糊了。
林敏娜灵巧地抽回手去,含笑道:“你快回家吧,明天咱俩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映川机械地应着。林敏娜骑出几步后,又回头向他挥挥手,脆脆地喊道:“再见!”“再见!”映川也挥了挥手,傻傻地应道。
直到林敏娜的倩影消失在那个转弯儿处,映川才骑上车子继续回家的路。
柏油路到了乡政府就不再向北延伸。还好,经过一天太阳的暴晒,路面已经相当干燥。自行车在狭窄坑洼的土路上颠簸着,映川的心同样翻腾着。右手上那滑腻柔软麻酥酥的感觉总不能消失。他抬起手掌来看,又不时放到鼻子底下去闻,上面淡淡的香气令他陶醉,以至于好几次差点儿撞到两边的杨树上。
左拐右拐,终于到了家门口。这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红砖砌就的院墙,绿色水刷石装饰的门垛,两扇黑色的大门虽关闭着,但从门的缝隙里能看见里面的影壁墙。映川跳下车,推开右首的小门,随即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从屋子里跳出来,拍着手兴奋地喊道:“哥,我刚才还和妈打赌来着。我说你肯定回来!这才多一会儿她就输了!”
映川放好自行车,迈步踏上走廊。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迎出来。她约莫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已经开始发福,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疲惫。她一见映川便绽开笑颜,喜道:“川儿,你还真回来啦!”“嗯,回来了。”映川点头答应着,随即反问道:“妈,我爸来信没有?”中年妇女摇头道:“没有,估计他在准备回来。要不早该来信了。”说着打起门帘,母子三人先后进了东屋。
农村住房的格局是以东屋为首。屋子并不大,北面的土炕占去了一多半。南边窗户下摆张半新不旧的圆桌,四周围几张凳子;东面墙上挂着一面镜框,里面的照片已经泛黄;镜框下是个红色长条柜子;东南角是台十七吋黑白电视机,旁边摆两个花瓶;柜子和土炕之间放着台缝纫机,外表已相当陈旧,起码十多年的历史了。
映川将书包往炕上一扔,随手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母亲站在旁边,忍不住数落道:“你看你,不回来盼你回来,一回来就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
映川冲母亲扮个鬼脸,从一堆东西中翻了两下,拿出个圆圆的小镜子,递给旁边的高映婷,道:“给,这是你要的东西。”高映婷欢呼一声,欣喜地接过去,举到眼前照着,挤眉弄眼搔首弄姿道:“咦!这里面怎有个漂亮丫头,她是谁啊?”
一句话把映川和母亲都逗乐了。母亲慈爱地拍她一下,说:“别臭美了,快去做饭吧。”高映婷向母亲敬个礼,笑道:“喳!谨尊圣旨。”便咯咯笑着跑了。
母亲坐到炕上,问:“川儿,你不是说不回来吗?”“本来是不回来的,可是学校又让交一百的学杂费,韩老师特意让回家取。”映川边收拾东西边回答道。
“哦!……”母亲叹口气,脸上瞬间爬满了愁云,慢慢地道:“又交钱?家里哪还有啊!你爸走时留的三百多块,已经花的差不多了。现在我跟婷儿能省就省,什么都不敢买,只盼你爸快点儿回来。”
映川立时怔住了。他站直身子,讷讷地问:“那……那怎么办?”
“唉,这么着吧,”母亲又重重地叹口气,无奈道:“我先去给你借点儿,等你爸回来再还人家。川儿,咱可得好好上学啊!家里供你不容易,你爸在钢厂累死累活地卖苦力,挣几个钱供你和婷儿上学,他可是在玩儿命啊!咱可不要拿钱在外面瞎糟啊!”
“妈,我知道的,”映川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心情沉重道:“我没有乱花钱。”“知道就好,”母亲站起身,又是唠叨着嘱咐道:“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家里也光荣,你爸和我也算没白供了你。”
映川低垂着头,没有再说话。这时高映婷背了筐麦秸进来,开始生火做饭。
吃罢晚饭,一家三口坐在炕上,边看电视边唠闲嗑。九点刚过,映川见母亲开始不住地揉眼,张着嘴直打呵欠,忙起身回了西屋。那张简陋的铁架木板床已收拾的干干净净了。他铺开被褥,母亲和高映婷又过来叮嘱了几句,才回东屋休息了。
映川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漆黑的夜色中愣愣地盯着房顶。他的大脑非常活跃,没有一丝疲倦的感觉。下午那一切尽在脑海里打转,林敏娜俏丽的脸庞不时浮现在眼前。他努力闭眼想入睡,但不成,那绵软温甜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你也回家吧,明天咱俩不见不散!”
“真巧啊,想不到能碰见她!”他坐起身,自言自语道:“难道这就是缘分?”
他又突地笑了。“今天我这是怎么了?咋会那么傻呀?连话都不会说了,就知道在那发呆,神经病!”他狠狠骂着自己。但手上那滑腻、柔若无骨、麻酥酥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不禁提手闻一闻,那香气似乎还在。他猛地拧自己一把,骂道:“你又不是没握过女孩儿的手,怎这么没出息!”
但他却没有勇气再骂下去。就这样痴痴坐了会儿,摸索着拉亮灯,从床底下抻出一个破纸箱,在里面翻腾了几下,找出来四本厚厚的日记。
从东屋传来母亲关切的声音:“川儿,又做什么?还不睡啊?”
“没事,妈,”映川答道:“我想看会儿书。”
“噢,那不要太晚啊,”母亲又嘱咐一句,就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