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川趴在床上,胸口下垫个枕头,掀开了最上面那个黄皮日记本:
1988年7月17日星期日暴雨
中考分数终于下来了,我只有389分,和原先的预期大相径庭,连崔庄高中都不够!那一刻我蒙了,怎么会这样?!这个结果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傍晚时忽然下起了雨,瓢泼一般。窗外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一点儿光明,一如我的心情。妈妈也很烦,不时地埋怨,说我不争气,不可救药!我想哭,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可我不敢,确切地说是没有地方去哭。
妹妹拉着我,要我帮她做题,我哪儿还有心情,粗暴地向她大吼!事后我就后悔了,妹妹是无辜的,我不该让她承担我的痛苦。
1988年7月20日星期三晴
中午,妈妈问我:“你去复习不?”
我想都不想,一口回绝道:“不去,我不是那块料。”
妈妈拿过锄头,阴着脸道:“去老虎沟,把棒子地里的草锄干净。”
我扛起锄头就走。妈妈追出来,恶狠狠道:“仔细点儿,锄到棒子,回来我打死你。”
太阳挂在当空,光芒耀眼,晒的地上热气腾腾的。棒子已经一人多高,我闷头从北面锄进去。地面腾腾的热气从裤腿直灌上来,蒸的浑身黏黏糊糊,从里到外的难受。棒子叶粘毛带刺,划过胳膊、脖子和脸,拉开一道道血口,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到处都是蚊虫,一团又一团,在我身前身后头顶上追逐飞舞,搅得我心烦意乱、气躁神浮。最讨厌的是满地嗡嗡乱叫的绿头苍蝇,一点儿都不怕人,不时趴在我的伤口上,满足、贪婪地吸*吮鲜血。赶也赶不走,哄也哄不散。我越干火气越大,这是人干的活吗?!要是这样干一辈子,那我绝对不干!
强忍着又锄了百十来米,实在不能忍受,我扛起锄头回了家,也不擦洗就站在妈妈面前,瓮声瓮气道:“给我钱。我要去复习。”
妈妈看都不看我,干净利落地拒绝道:“别跟我提这事儿,家里没钱!”
我不服,高声叫道:“我就是要去上学,我才不想在农村里呆一辈子呢!”
妈妈瞄我一眼,再不理我,起身出去了。
1988年7月23日星期六多云
下午,我鼓足最后的勇气,和妈妈第七次说要去复习。我说我不甘心,我不愿就这样认输,我不想干这繁苦的农活,我不想在农村过一辈子,我要考大学!我要跳出这个农村去!妈妈默默地听着,看我的目光好复杂。
等我说完,她问我:“你真的想好了?”我坚定地点头。妈妈问:“这回好好学习么?”我还是点头。妈妈最后叹口气,温和地问:“需要多少钱?”我嗫嚅说:“三百吧。”
妈妈看着东墙,怔怔地坐了好半天,才慢慢站起来,抹抹眼睛说:“我去你大伯那看看。”
晚饭时,妈妈回来了,把一叠拾元钞票交给我,慈爱地摸摸我的头,饱含着期许说:“去吧,川儿,好好学!考出这鬼地方,别再重复你妈这劳苦受罪的日子。”
1988年8月29日星期一晴
几经周折,我终于又坐到了教室里,但已不是裴山中学,而是原先我看都看不上眼的裴山乡中!“要行在哪儿都能考上,不行再好的学校也白搭!”妈妈的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
赵老师带着我踏进教室时,我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去看那几十双眼睛。我知道我是个失败者,十四年来,我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痛苦。
“怎么会是你啊?高映川!”一个从外面跑进来的女孩子欣喜地叫道。
我惊讶万分,忙抬头去看。在这个鬼地方,怎么会有人认识我!眼前的女孩儿很是面熟,可我却想不起她是谁。看着我迷茫的神情,她笑了:“我是林敏娜啊!”
“林敏娜!你怎么在这里?!”我认出了她,不禁讶异地问。她是我裴山中学的同班同学,一直坐我前面。那时没说过几句话,此时却是倍感亲切!
“和你一样,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她顽皮地笑着,眼睛里满是欢喜。
赵老师安排我坐下,然后开了个班会,教育大家一定要好好学习,别辜负了大好青春。我是深深体会到了,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1988年9月8日星期四多云转晴
十来天的时间,我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也和同学熟悉了,有时候凑在一起开个玩笑。可我大部分时间情绪低落,见谁都矮了三分。
下午第二节课间,我从后门回来,经过林敏娜的课桌时,看见上面放着个蓝皮塑料本。当时或许是突然升起的好奇心吧,我想也没想,伸手就拿起来。刚翻开第一页,还没来得及看,她从外面跑进来,一怔之下,立刻质问我:“高映川,你干什么呢?!”我尴尬地笑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多学点儿知识。”说着放了回去。
“那好啊,咱们礼尚往来,我也学习学习,把你数学作业拿来!”她一点儿都不客气,伸手便要。
1988年9月19日星期一晴
下午自习课时,她同桌回家了,我们就在一起学习。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一点儿拘束,都拿对方当自己最知心的人,有什么想法就说,一点儿也不忌讳。班里开始议论了,毕竟男女生说话只有我们两个。
这一切都是我没有想到的。以前和女孩子说话就脸红,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她大方的交谈,全不顾那些讶异的眼神,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前天她问我,这样你怕不怕?我说我们这是学习,管那么多干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她笑着说,对,只要我们学习好了,随便他们去胡说。
她说不喜欢数学、化学和地理,看见它们就头疼。我笑着说我可以帮你,不过你得帮我英语,你一科换我三科,便宜你啦,搁别人我还不干呢!她也笑了,顽皮地伸过手来,说:“那就这么定了,咱俩拉勾,谁也不许反悔,谁反悔谁是黑子。”
我好纳闷,就问黑子是什么。她笑得花枝乱颤,说是她家刚要的小狗!才三个月大。我哈哈笑出来,说好啊,反正我是不反悔的,你要非愿意做小狗,那我就没办法啦。她笑着伸过手来,我们把手指绞在一起,然后就相视一笑。
1988年9月23日星期五阴
今天是秋分,也是放假第一天。乡中居然在秋收时放假,让我很不习惯。地里的玉米还没熟透,要等几天才能收,我想写会儿作业,可是静不下心来,就像长了草一样。从早到晚都无聊的紧,要是不放假该多好啊,那样可以和她在一起,快快乐乐地学习。
1988年9月29日星期四阴
爸爸回来了,听我复习花了将近三百,脸上一下没有了笑容。我知道爸爸没带回多少钱,忙跑出去,不想让他看见我烦得慌。
吃晚饭时,妈妈因为一件小事冲我大发其火,拍桌踹凳子,怒目横眉。妹妹吓得在旁大哭。爸爸默默地吸烟,偶尔劝妈妈几句,但妈妈根本就不听他的。
我愣在那,怔怔地没有感觉,心中迷迷瞪瞪的,一片迷惘。我想哭,但不知为什么哭不出来。看着妈妈愤怒的神色,我却想到了她。她在干什么,是不是和我一样在挨训?等开学一定问问她。
1988年10月17日星期一晴
开学第一天!
跨进教室时,我都迫不及待了。扭头去看她的座位,她正朝我甜甜地笑着!我的心绪一下轻松起来,飘飘摇摇,好似飞腾到七彩的云端,整个假期的不愉快早抛到爪哇国去了。我刚坐到座位上,她就跑过来,兴奋地告诉我她的趣事。我们大声地说笑,全不顾同学们异样的目光。
下午放学时,我们一起出来,到了车棚才发现我俩的车子被搁到一起,还是头挨头那种。她的脸也红了,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1988年10月29日星期六多云间晴
今天因为一件小事,我俩闹了场别扭。看她撅着嘴走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便跟过去给她道歉。好半天她才原谅我,并说下次再这样的话,绝对不饶我。
班里的谣言传到了外面,每个学生都认得我俩,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会有学生指着我小声嘀咕。课间和她说起,她说她也是这样。下午第三节自习时,赵老师叫我到办公室,先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接着又问了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搞的我莫名其妙。
回来和她说起,她的脸一下红了,说:“我们以后注意点儿吧,别给他们落下口实。”我明白她的意思,说:“那我俩就给他们演戏!”她噗哧笑了出来。
1988年11月16日星期三晴间多云
下午放学后,我俩正做数学题,赵老师突然走进来,把她叫了出去。约莫半小时后,她才满腹心事地回来。我问:“找你有什么事?”她咬着下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她说:“没什么大事,等我考虑好了,再告诉你。”
我没有再问,心里七上八下,就说难道是因为咱俩走的太近?她笑笑说:“你别瞎想啊,对我来说是好事,不过我得好好考虑考虑。”说完接着问我题了。
1988年12月7日星期三多云
她今天告诉我一件事,一件绝密的事,赵老师要她报考中山师范。她说现在只我们三人知道,并要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哼,也太小瞧我了,我会告诉哪个!
不过我马上替她担心起来,劝她千万要想好了!上面有规定说复读生不允许报考幼师,若被查住就全完了,这毕竟不是闹着玩儿啊!她说她也担心这个,要不早告诉我了。那天赵老师找她就是这件事,她整整考虑了二十天,最后实在抵挡不住这个诱*惑,刚去赵老师那答应的。她说她不愿在农村里耗费光阴,根本就厌恶在这里过活,只想凭本事去外面闯闯,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她还说,其实赵老师也在赌,如果成功了他会拿奖金,可一旦失败就会被降好几级工资的。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说话。看着她坚毅的神情,我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兆。或许命运之神又和我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