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灯火依旧,映川却趴在床上睡着了。日记本还摊开着,被他枕在了头下,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或许是被那个美好甜蜜的梦陶醉了。
等他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那几个日记本也整整齐齐码在旁边。他揉揉眼睛,这才记起昨晚的事,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肯定夜半时母亲过来了。还好,母亲不认得字。
他穿好衣服下床,出屋准备洗漱。母亲正抱了柴禾进来,看见他便数落道:“你看你,昨晚叫你早点睡,你偏不听,又拉那么长时间灯,我要不给你关了,这要多少电费啊!说你多少次盖上被子,你哪次听了?真冻着了怎么办!”
“妈,没事的,”映川笑着回答。自从考上一中以来,母亲的脾气好多了。
“没事最好,谁整天想着有事啊,”母亲拿个马扎,坐在锅台前生火做饭。映川洗漱完毕,倚住门框问:“妈,今天家里有事儿没?”
“啥事儿能指望上你啊!”母亲无奈道:“忙的时候你上学,等地里闲散了你却放假。这不,前天你二哥刚把那圈粪帮着拉到地里。”
“那我出去一下,”映川尽力压抑着激动,故作平静道。
母亲猛地扭过头,很不高兴道:“平时不在家,回来就出去乱跑,你不能在家里老实呆会儿!”
映川拉长了声音道:“妈……我有事儿!”
“什么事这么急?就不行撂一撂!”母亲问道。
“哎呀,妈……”映川脑海中灵光一闪,急中生智道:“我是去看赵老师,和同学都约好的!”
“哦,那去吧,”母亲终于答应了,嘱咐道:“不过得早点儿回来,下午还回学校呢。”
“知道了,”映川高兴地答应一声。
高映婷从东屋跑出来,挥舞着双手,兴奋嚷道:“哥,我也要去。”
“你?还是在家里呆着吧,”映川朝妹妹扬扬下巴颏,说:“带着你,整个一累赘!”
“哼,我还不去了,有啥了不起,”高映婷噘起小嘴,赌着气回屋了。
吃过早饭,已经八点一刻了。映川从家里出来,母亲跟在后面,一再叮嘱早点儿回来,他头也不回地应着骑上车,一溜烟儿的去了。
早晨的空气真新鲜呀!芬芳淡雅的泥土气息,沁心渗脾的芳草味道,混合着成熟玉米那淡淡的清香,迎面向他扑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注射了一支兴奋剂一般,刺激得他一下子高亢起来,他用力地蹬着自行车,向着目的地飞驰。
拐上柏油路,乡路口就在眼前。很快就会见到她那苗条的身影和俏丽生动的脸庞,映川从心里往外的欢畅。阳光也显得格外明媚,就连那在高枝上跳来跳去唧唧喳喳乱叫的小鸟,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悠扬婉转地唱起歌来。
到了乡路口,映川跳下自行车,抬手看看表,只八点半多一点儿,还有近半个钟头的等头!映川却没有一点沮丧,恰恰相反,他是相当的激动,他为这种行动感到骄傲、感到自豪!嗨,到底是男孩子啊!
男孩儿等女孩儿的心情是难以描述的,尤其是现在的映川。烦躁、焦虑、猜疑、不安、渴望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兴奋,搅得他心急火燎。他不时的向东张望,但那稀疏的行人中,哪有他期待的倩影。时间似乎故意在和他作对,迈着蹒跚的步伐,一圈一圈,慢吞吞地爬着,映川恨不得伸手立刻把它拨到九点那。
终于,林敏娜的倩影在拐弯处出现了,映川躁*动的心瞬间平静下来。林敏娜看到了他,便猛蹬几下来到他的面前。“你来的这么早!”她跳下车,笑吟吟地说。
“我刚到没一会儿,”映川开口便撒了谎,脸上不禁发热。敏娜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用手拢拢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问:“你吃饭了么?”映川笑道:“难道我连饭都顾不上吃!”敏娜也笑了,调皮道:“我就怕你不吃!”
今天的敏娜换了一身装束:上身穿一件紫色圆领T恤衫,下*身是条崭新的纯黑裤子,搭配起来,显得那么协调,将一张俏脸映得如同盛开的海棠花一般。映川禁不住赞道:“你今天可真漂亮!”敏娜羞涩地一笑,嗔道:“那以前就不漂亮啦?”映川忙道:“我不是这意思,你的漂亮是天生的,以前我怕你生气,不敢说。”敏娜微微一皱眉,道:“你怎么学会夸奖人了,以前可不是这样!”映川微笑道:“是吗?那我可是进步多了。”敏娜撇嘴道:“进步什么啦!油腔滑调的,可不让人喜欢。”
映川就是一激灵,忙说:“那我以后不敢了。咱们走吧,都九点十分了。”
敏娜点一点头,骗腿骑上车,映川忙跟了上去,两个人不紧不慢地骑着。马路上行人并不多,也没啥车辆,除了他俩的说笑声之外,四下里很是安静。太阳笑眯眯地跟在他俩身后,撒来的光辉也是柔和而温暖的。
约莫三刻钟的光景,他俩来到石龙山脚下,清澈见底的抚牙河水绕着山脚淙淙流淌,发出悦耳动听的叮咚声。他俩向北拐下公路,沿着河岸骑了一里多地,再向西拐弯儿,东大洋水库立刻呈现在眼前了。
抚牙河发源于太行山脉的深山里,向东流入安肃县境内后,在石龙山与皇山间形成一个天然湖泊。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当时的县领导根据形势需要,决定在此修建一座水库。四里八村的乡亲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推起小车,挑起柳筐,一车车、一筐筐把沙子、石头等材料义务运到施工现场。工程进展相当神速,原定一年多的工期只七个月便告竣工。为纪念这段历史,县里专门在大坝南边立块石碑,镌刻上工程概况和支援的村落。从那以后,东大洋水库便成了安肃县一景,与西南五十里的象山齐名。那块石碑也一直矗立到现在。
两个人骑到大坝跟前,找个地方把车子锁好,拾着台阶,相跟着上到坝顶。
坝顶只用水泥做了简单硬化,路面并不宽,刚好能容下一辆卡车行驶。大坝的横断面是个不等腰梯形,靠水的一面坡度很缓,青白的石头一路铺到水面下。水质很是清澈透明,站在坝顶上就能看到那绿油油、毛茸茸如细刷般的水草。
此时的天空晴朗无云,各种各样的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远处的太行山脉笼着一层轻纱般的雾气,似隐似现,便似神话中的仙境一般。而水库中的水更绝,碧波荡漾,茫茫不见其边际,微风乍起,绿水逶迤,暗波泛起,形象的光辉,如朦胧的画似的,一息息、一寸寸全在心目中跳动。一瞬间竟予人饱满谐整的韵味。
“真美啊!”敏娜看得入神,忍不住赞叹道。
“嗯!”映川点着头,提议道:“咱俩去下面看看吧。”
他俩踩着台阶,小心地下到坝底。平静的水面就象一袭巨大飘动着的曼纱,一下下拍打着满是砾石的湖岸。敏娜蹲下*身,把手放进水中搅动着,然后向前扬了出去,两朵水花儿散如珍珠般洒落在水面上,溅起一个个小圆晕,向着四周漾散。
“真可惜!”敏娜忽然道。映川不解地问:“有什么可惜的?”敏娜右手指着水面道:“这么美的景色,要是有条船,在里面划来划去的,那该有多美啊!”映川放眼四处看了看,叹息道:“整个水库早被人承包了,里面放了各种鱼苗,根本就不让划船的。你看,这周围连船的影子都没有!哎!咱俩还是走走吧。”
敏娜点头应允。两人便说说笑笑着沿着湖边散步,走走停停,没多会儿敏娜就喊累了,于是找个地方坐下。敏娜胳膊拄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颏,两眼安静地望着湖水,问道:“高映川,你现在学习怎么样?”映川踌躇半晌,才不好意思地答道:“就那个样呗!”说完拾起颗小石子,用力扔出去,石子噗的一声钻入水中,激起一个小小的水花,一圈圈的水晕向着远方漾了开来。
“到底怎么样?”敏娜回过头来,目光在他脸上定格,刨根问底地追问道。
“不太好,”映川身上发热,把头扭向一边,躲开敏娜锐利的目光。
“不好到什么程度?”敏娜不依不饶。
映川扭回头看着敏娜,但在她锐利的目光逼视下,头顶开始冒汗了。他心虚地低下头去,压低嗓音含含糊糊道:“我报了文科,高一(4)班过去了十七个,我是第十六名。”
敏娜不相信地盯着他,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摇摇头,幽幽地惋惜道:“高映川,你变了!”映川的脸腾地红了,他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目光。两人沉默了好久,敏娜才叹口气道:“以后……以后你好好学习吧!”
映川这才抬起头。迎着敏娜期待的目光,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
敏娜没有再说话,低头在那沉思。映川不敢打扰她,太阳光照在后背上,热乎乎暖洋洋的,一大滴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他也忘记了去擦。忽听敏娜开口道:“高映川,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不知你能不能答应我?”
映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你说吧,只要是你的事,什么我都答应你。”敏娜拍手笑道:“好啊!你既然答应了,一定不会反悔了!”映川点点头,无比坚定地答应道:“我决不反悔!”
敏娜俏脸一板,严肃道:“那好,高映川,我不管你现在学习怎样,在班里是什么名次,但到了期中统测时,你必须给我占到班里前五名!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情。”
“这……这我可做不到,”映川满身的兴奋劲儿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比沮丧道:“我只有历史、地理强,别的科差远了,尤其是英语,你都知道的!”“不行也得干,”敏娜口气坚决,没有一点儿转圜的余地。
映川沉吟会儿,试探着问:“前十名如何?”“你别跟我讨价还价,前五名就是前五名,进不了就不要找我了!”敏娜最后一句话明显含着威胁了。
映川再无退路,只得咬了咬牙,硬起头皮道:“好,我答应你。”敏娜立刻眉开眼笑,刚要说话,却被映川打断了:“不过,我想什么时候找你,你可不能躲着不见我!”“行,等我有了工作随便你,”敏娜爽快地答应了。
映川沮丧地问:“那你什么时候有工作?”敏娜拢拢额前的乱发,说:“不会太远了。我姐和我姐夫都答应了给我找,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消息。”映川不相信地问:“不会有什么出入吧?”敏娜咯地笑出来,自信满满道:“你就放宽心吧!我姐夫什么人物。他既然答应我,就一定能办好,绝不会食言的!”
映川还是不相信,又问:“你姐夫真有那么大本事?我看未必!”敏娜挥挥手,满是顽皮地笑道:“现在不和你说,告诉你了也没有用。等我找到工作,马上写信告诉你,行不行?免得你这样瞎猜疑。”映川也笑了,说:“我可不是瞎猜疑,我是怕你又吃亏!”“这次真的不会了,”敏娜说完,又扭过头去,出神地望着远方。过了好半天,她才悠悠地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的命就是不好!邵叔叔要是早一年提上去,我的幼师就跑不掉啦!”
映川心下起疑,挠了挠头,迷惑地问:“邵叔叔?!邵叔叔是干啥的?他能把你的幼师给追回来?”敏娜没有搭茬,只轻轻地摇了摇头。映川见她如此,也就不再多问,随口答应道:“好吧,那我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敏娜扭回头,温柔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饱含着喜悦,白里透红的俏脸上全是欢快的笑。映川被她感染了,不自觉地咧开嘴。两人相对会心地笑了出来。
湛蓝的天空中,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嘎嘎叫着,向着遥远的南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