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周六,正逢上韩慕天规定的假期。吃过午饭,映川收拾好东西,从存车处取出自行车,出了西门,踏上回家的路。
才出县城,眼前豁然开朗。青青的麦苗从身边向远方铺展开来,入眼处,土黄和嫩绿纵横交错。一群群小鸟在田间地头时飞时落。阳光和柔,轻风拂面,空气中流动着暖洋洋的味道。映川不由得心旷神怡,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就连两旁零落了枝叶的白杨树也充满了融融的春意。
两点刚过,映川骑进了裴山乡地界,路南第一个村庄就是羊庄,他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羊庄不大,很快他就找到了羊庄小学校门外。
停好自行车,站在校门处向里望望。校园内静悄悄地。映川在心里暗暗祷告几句,就故作悠闲状走进学校。见一排教室里都在上课,于是就近找间教室,凑上前隔着窗玻璃看讲台上是不是敏娜。
还未看清,忽听左首有人威严地咳嗽一声,忙扭头去看。只见不远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站在台阶前,黑着脸在朝他招手。映川猜不准这人身份,就装做若无其事样走到那人跟前。那人声色俱厉问:“你是哪儿村的?怎随随便便就进学校来了?”映川咧嘴笑道:“我来找个人。”“你找谁?”那人上下打量着映川,口气依然严厉。“我找……”映川正犹豫要不要据实回答时,却见敏娜从前面一间教室里走出来,登时一颗心咚咚乱跳,停了话头去看。
敏娜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笑靥如花地来到两人面前。映川见她穿着一件红色对襟小袄,脖领开口处露出杏黄色的毛衣。先前的短发已经蓄起,用条红头绳扎在脑后。俏脸含羞,看他的眼里全是喜悦。映川看得痴了,一时竟忘了打招呼。敏娜朝他点点下巴颏,霎一霎右眼,笑着问:“你啥时候来的?”映川这才回过神来,忙笑答道:“我刚到。”敏娜向那中年汉子介绍道:“刘校长,这是我表弟。”
“噢,你表弟啊,”刘校长脸色顿时轻松,招呼道:“快屋里坐。”“不用了,刘校长,还是去我办公室吧。”敏娜说完,拉一下映川,两人就向屋后走去。
映川跟着敏娜,一路觉着好笑。前几天欧阳和陈默敲他竹杠时,他随口就说是他表妹。现在敏娜张口就说他是她表弟,这谎撒的那叫一个不动声色。看来撒谎是人之天性,与生俱来,不用教也会扯的浑然天成。他越想越觉得有趣,进到敏娜办公室时,再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敏娜回身掩好门,俏脸红红地问:“你笑啥?”“没啥,”映川止住笑道:“能猜到我会来吗?”“那当然,”敏娜扯把凳子让他坐下,一脸得意道:“你们俩星期让回家一次,我早算好了,那封信会在这星期到你那。”“嘿嘿,就算收到信了我也未必能来呀!”映川调皮道:“没准韩老师心血来潮,突然宣布不放假呢!”“你敢!”敏娜娇嗔道:“你要不来你试试!你不怕你就别来!”
映川就嘿嘿傻笑,看着敏娜不说话。敏娜也在看他,两四目相对,不由得脸上都是一红,忙忙地别过脸去。屋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敏娜突地叫道:“哎呀,我倒忘了,那些孩子还撂在教室呢。你坐会儿,我先回去看看。”映川道:“你去上课,我在这呆着不好吧。”敏娜想想道:“要不这样,你出去在村口那儿等我,我去跟刘校长请个假。”映川迟疑道:“这样好吗?不会影响你吧。”“没事,今天周六,下午都是自习。”敏娜起身道:“走吧,就这么定了。”
两人到了前面。敏娜跟他摆摆手就进了教室。映川出了校门,打开自行车,慢慢地骑回公路上,找个树阴停下来。
没等多久,敏娜就骑车过来了。映川笑道:“这么快就安排好了?”敏娜嗯一声笑道:“放心,我找到刘校长,说有事先回家,他问我学生怎么办,我说你帮我看着就是了。他就再没话了。”映川笑道:“你也真说得出口。”敏娜道:“那是,刘校长对我可好了,我有啥要求他都答应我。”
说话的工夫,两人已一齐向西,很快来到沙口村路口。映川指着北面远处的一片果园道:“咱俩去那吧。”敏娜点点头。映川就在前带路,两人拐上一条坑坑洼洼满是荒草的小路,一直骑到果园前。
果园四围栽满花椒树,虬劲的枝条曲曲折折纠缠在一起,筑起了一道带刺的篱笆墙。篱笆墙里面,几十棵苹果树光秃了枝桠,树冠以下被黄土埋的严严实实。地面全是枯枝败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南面有间简陋小屋,现在已是人去屋空。
两人支好车子,找块干净地方坐下。映川仔细看着敏娜,敏娜也扭头看他,映川忽然哈的笑出来。敏娜奇怪的问:“你又笑啥?”映川如实回答道:“我越看你越漂亮,忍不住就笑了。”敏娜俏脸一沉,嗔道:“别油嘴滑舌,咱俩说正经的。”
映川吓得一吐舌头。敏娜看着他道:“映川,咱俩上学时,根本不知道老师的辛苦老师的累,现在我深深体会到了。你想听听我的感触吗?”她语气温柔,里面含满了期待。映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敏娜仰头向天,长舒一口气道:“映川,那是九月底的事儿,我姐带我到了羊庄小学,找到刘校长。刘校长让我十月十五号去上班。对了,这些不和你啰嗦了,我都写在信里了。二十二号我第一次上课,当我刚踏进教室,迎接我的是一声稚嫩的起立声,跟着一群孩子挺着胸*脯笔直的站起,再就是一声响亮的老师好。我突然感到时间过的真快!一年前我也是这样迎接老师,现在我也享受同样的待遇了。我看着孩子们那天真无邪的眼睛,暗暗地告诫自己,‘别慌,稳住气,你能行的。’走上讲台,我手心全是汗,把书放在讲桌上,也不敢去看孩子们。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还没让他们坐下呢。”说到这里,敏娜满心的幸福,无声地笑起来。
映川也不催她,看着她认真地等。顿了一会儿,敏娜接着道:“我就忙说:‘你们坐下吧,’孩子们才规规矩矩地坐下。我定定神,心想以前听老师的号令,现在我自己也可以发号施令了,多好玩儿啊!映川你说是不是?”
映川正听得入神,没提防敏娜发问,忙随口应道:“嗯,是挺好玩儿。”敏娜斜他一眼,俏皮地威胁道:“你可要认真听,别乱走神,否则有你好看的。”映川忙笑着称是。敏娜忍者笑继续道:“就这样连着上了三天课,到第四天我胳膊就酸胀的抬不起来了,腿也麻,还发软,只想躺床上睡觉。狠着心坚持了两天,我心里已烦躁无比,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想想就难以忍受。那时当真体会到了做老师的艰辛。勉强撑到下课,第三节课说啥也不想上了,就跟刘校长请假。刘校长问我厌烦了?我只说累的狠想歇歇。刘校长假是准了,却做了我半天思想工作,说年轻人要能吃苦,做事要有恒心、有毅力,说当老师是苦,可没人当老师行吗?哎呀,听的我心烦意乱,当面驳了他几句。刘校长也不恼,笑呵呵让我回家了。”
映川问:“那,现在你还觉着累吗?”敏娜叹道:“累啊!怎么会不累!回了家跟我爸一说,我爸就教导我,说人活在世上,干啥都得付出辛苦!吃苦受累是人的本分,不劳而获想都甭想。我琢磨着我爸说的在理,老在家闲呆着更没意思,还不如有个活累着点儿好,就咬着牙挺了几天,慢慢地就适应了。”
映川听了,不住地点头感叹,忽然间想起了那件事,忙问道:“你在信里,说遇到一件烦心的事,倒底什么事?现在告诉我吧。”敏娜俏脸一下变得刷白,生硬地拒绝道:“你不要问。我不会告诉你!”把个映川呛得张口结舌,登时愣怔在那。
敏娜稳住心神道:“那事儿其实很小,也没什么可烦心的,只是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告诉你你也帮不上我忙。以后吧!以后时机到了,我一定告诉你。”映川怏怏地不答话。敏娜笑着问:“你生气了?”“没有!”映川口不对心道。
敏娜莞尔一笑,推推他的肩膀,娇声道:“好啦,别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我给你赔罪,我给你唱个歌儿,这样总可以吧。”映川兴奋起来,拍着手喊道:“好啊!好啊!还唱那首《踏着夕阳归去》吧。一年多不听你唱了。”敏娜脸一红,轻声道:“别了,那歌词我早忘了。我给你唱首别的吧。”“不,我最爱听你唱这首歌。”映川固执道:“没事,你就唱吧,唱到哪儿算哪儿!”
敏娜见他如此执拗,就不再推辞。她理理额前的头发,轻轻唱了起来:
远远的见你在夕阳那端,
打着一朵细花阳伞。
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
半掩去酡红的面庞。
我仿佛是一叶疲惫的归帆,
摇摇晃晃划向你高张的臂弯。
苍穹有急切的呼唤在回响,
亲亲别后是否仍无恙。
来吧,
让我们携手共行,
追逐夕阳的步履,
走在林间的小径,
撩过清清小溪。
那儿有一座小小蜗居,
等待着我们,
踏着夕阳归去……
敏娜还没唱完,映川已是拍手喝彩,兴奋喊道:“你说记不住歌词,怎一点儿也没磕巴就唱完啦!”敏娜也不答话,给他一个迷人的微笑,然后嗓音一转,唱起了一首映川从未听过的歌曲: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许心已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都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
此情温暖人间。
映川静静听她唱完,问:“这是什么歌?”“《好人一生平安》,”敏娜出神地望着远方,柔声道:“这是《渴望》的片头曲,好听吗?”“嗯,好听。”映川应道。敏娜转回头,朝映川微微一笑道:“你有时间看看吧,这部电视剧拍的确实不赖。”
映川点头答应着,又问:“你打算就这样干下去?”“我不知道,”敏娜俏脸上爬上一丝迷惘,轻摇一下头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不想靠家里,可要没有家里人帮忙,我什么都不是。也许……也许我真的这样干一辈子。”“那不行,”映川激动地喊道:“你不是这样想的,你的理想不是做老师,这样对你不公平。”“那你有什么办法帮我?”敏娜歪着头问。映川一下泄了气。敏娜叹息道:“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想啥都没用。”映川思忖良久,无奈道:“哎,也只能这样。”
两人又天南海北、扯东道西地谈了许多。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了下来。等到他俩发觉时,一弯新月已挂上了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