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如何。只是我一弱女子，一个人生活在这密林之中，有些寂寞罢了。”赤练面露微笑，努力做出一副亲和的样子，俯下身抚摸蛇身，“我赤练在这人间活了数百年，即便不通晓天机，却也是知晓几分的。并非是我不让你走，只是若你此时下山，必定会遇险身死魂消，无处可寻。倒不如在这庙中安安稳稳度过一年，等过了这一年之期，我再放你下山，好过你现在下山却死无葬身之地的好。你看如何？”

如何？洛石暗自腹诽，还能如何，想出去也出去不了吧？看赤练说的一副认真的样子，洛石索性也坐了下来——当然，不是坐在地上，那么多蛇，他也没那胆子——只是随便找了处桌子什么的坐在了上面，看着赤练默默抚摸着蛇身，问她：“你是从何时养蛇的？”

赤练招招手，屋中的蛇大都散了开，但都没有走远，只是盘踞在庙外，至少让洛石敢下地走动。那条赤练蛇再度爬上她的手臂，冰凉的感觉突然有点刺伤了她的语言功能，支吾了半天才组织好语言：“从我到这庙中来时起。”

“你不怕被蛇咬？”

“当然不怕。这就跟练功是一样的，难道你会因为怕被术法反噬，就不练了吗？自然是不会的。”赤练拍拍那蛇，那蛇竟蹭了蹭她的手背，颇有些撒娇的味道，“左右在这山中，也只有我一个人。”

“上一位看守之人……”洛石顿了顿，等待着赤练望向他的目光，“也是和你打一样的赌吗？”

赤练沉默了一下。那条蛇顺着她的手臂爬了上去，蛇信一吐，身形逐渐隐没在了血肉之中，化为了肩上的滕文。赤练抚摸着肩膀，重又开口：“我……是自愿的。自愿在这庙中孤独一世。”

“那你可真是个好心人。”洛石的脸上看不出来是讽刺还是同情，“为了别人的自由，舍弃了自己的。”

“我只不过想等个人罢了。”赤练低头看了眼那枚血红玉石，微笑道，“他不来，我不敢老，怕我变了副样子，他认不出。”

“若只因你这臭皮囊才能记住你是谁的人，必定不应真正为你所爱的人。”

赤练依旧微笑，瞥了眼洛石的一脸笃信，没有说话。

洛石坐在桌子上，昂着头，眼中有光：“若是我喜欢上一个人，必定要将所有的好都倾注给她。哪怕是她不喜欢，她不要，我也会对她好。不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一定会放她走，让她寻找自己的幸福。我不能让她，跟我受苦。”

赤练莫名流下两行泪来。五指抚上胸口，柳眉微皱。明明自己不感动，心里却很难受。明明以为自己活了几百年了，前尘往事全都忘怀，却没想到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嵌在回忆里，除不掉。

洛石似乎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关心的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赤练回答的快速，手也飞快的抹掉了眼泪，恢复如常。洛石心下好奇，却也知礼数没有再问。赤练兀自抚弄那玉，洛石望着她一阵出神，一时沉默。

直到赤练开口，他才回头抬眼望向赤练，视线紧锁。

“其实你应该也知道吧。虽然从小就怕蛇的你，应该也知道吧。”赤练眉眼弯弯，松开手中玉石，五指向上一步，抚上肩上滕文，“不过都是幻术罢了。”

十指尖尖深陷如玉肌肤，本如凝脂却平添几点红。

流血了。

洛石看着赤练决绝的样子，忽然觉得脊背生凉。她的肩膀流了几滴血，她却面无表情。洛石转过头，发现庙外长蛇消失，刚刚还盘踞在外的毒蛇们集体人间蒸发。

“你知道么？”赤练低头注视着指尖的血，“在你眼里，看到的是什么呢？也是破败的老树和一群吵嚷的鸟雀吗？

“都过去多少年了？”

赤练抬起头，顺着阳光照射进来的方向望回去，却被明晃晃的太阳刺痛了眼睛。

洛石想劝她什么，却说不出什么。

本来他就什么都不懂，只是空有一副别人不需要的悲悯心肠。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没有很难过。”赤练眯起眼睛，“我的性命太长，总是有许多人闯进来又淡出去，我也记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记得每个人都曾与我在这庙中度过一段难忘的曾经。然后我继续活着，他们死去堕入轮回。我总觉得自己就如这老树一般，总是枯败的，接近枯萎的，却永远倒不下。”

“刚刚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毕竟我只是弱女子，就算长生不老又如何呢。我是不会死，但是不是不会疼。一个人的孤独，蛇虫鼠蚁都随时充斥在你身边的那种恐惧，还有你永远无法预知的明天，都是我恐惧的来源，也都是我心中疼痛的源头。”

“可是后来，好像一切都逐渐在时光的流失之中习以为常了。就算我再不愿，这一切也都已成注定，不是我能改变了。我能做的也不过是习惯，让所有曾经不习惯的事，变成如今习以为常的事。也包括无边际的等待一个人，和亲眼看着他离去，却无能为力。”

赤练睁开眼睛，转过身，朝他走来。阳光打出的剪影纯黑一片，洛石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瞬视线变得模糊，过往与现在的交叠让他有些看不清楚。

末了，赤练又添了一句：“你有一天也会离开这里，不是么？”

“不会。”

洛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让他回答的迅速、干脆。赤练的表情略有变化，眼神复杂的注视着洛石，左手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脸颊，惊起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你在说谎。”洛石觉得或许下一秒赤练就会像毒蛇一样吐出信子舔他的脸，然后一口将他吞下去。不过赤练只是用指甲在他的脸上划了轻轻一个血道，不仔细也看不出的那种。

“明明不想去做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诺？”

“怕你难过。”

“我难过如何，不难过又如何？与你何干？”

“你笑的时候很漂亮。所以我不想让你难过。”

“我不喜欢笑。”

“我逗你笑吧。”

往事重叠开始压在脑海里，赤练感觉似乎有千斤重的车轮从脑中碾过一般，往事一字一字被印在脑海中，清晰得很。

庙宇如从，鸟雀如从，残花如从，一切都如从前般没有不同，却又全都不同。时间变了，人变了，心境也不同了。曾经妃爱宫墙柳，如今万事难回头。

她等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那份执念，那份相守，到底是为何固执呢？

赤练这时才恍然发现，这些事情，她从未仔细想过，或者她想了，但却没有想通。佛对她说要忏悔，她忏悔也忏了，等也等了，可是那个人不也一样没有回来么？

那她为何要在这里苦苦相守呢？

她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突然地疲惫感油然而生，赤练放下手，贴近仍处于吓得发抖的洛石怀里，环住他的腰。洛石一惊，冷汗碎了一地：“你……”

还没有说出口的残词碎片被赤练的纤纤玉手堵回了嘴里。

洛石很识相的闭上了嘴。

身上美人体凉，庙外阳光却正暖。吵嚷的鸟雀们叽叽喳喳不停，洛石的心中却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