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光从云端倾泻而下,整个城市倒映在无言的静默中。
“你作文及格过几次?”女人平静但威严的声音打破房间里的沉闷。窗外槐树的叶影在绿色的木头桌子上摇晃,如唱着嘶哑秦腔的皮影戏。
云朵不作声。
“我也不想管你了。反正你总这样。”女人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
“你什么时候管过我吗?”云朵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女人愣了一下,继而是歇斯底里般的嘶吼:“你这是什么话?!啊?你就这样对你妈妈说话?!我不管你?!那个死鬼管你?那你怎么不跟他走啊?!赖在我这儿干嘛?啊?”
秋初的空气里是清凉的味道,摇曳着夏末的残留时光,安静而舒适。女人尖利的叫声划破这一切,如一只母兽的喘息,回荡在老房子的过道里。
“好,我走。你不就是想我走吗?我现在就走!”云朵倔强地说。把桌上的书本往书包里塞。
几页打印纸滑落在地板上,上面的油墨似乎还散发着热腾腾的气息:分科志愿表。姓名一栏是云朵清秀的字迹,云朵,文科。
泪从女人的眼里滴落。云朵从她身旁低着头冲了出去。
白银井,是这条巷子的名字。巷子没有白眼,甚至也没有一口井。二十世纪的苏式建筑分布在巷子的两旁,云朵的家在巷子的最深处。斑驳的红砖墙,高大的窗台,遗留着计划经济时期的印迹。
女人的尖叫和云朵夺门而出的响声惊醒了白银井静默的午后。路边小店的大妈,楼下剪草坪的老爷爷,遛狗的老奶奶,一齐望着一楼那扇红色的门,以及门里那个泪流满面的女人。
白银井就是一部时光穿梭机,当你奔跑的时候,两旁的槐树、红砖墙都在往后急速退去,变成旋转的星光,化成白色的光线,然后刺穿所有过往。云朵在时光穿梭机里看到所有人的脸,陌生的,熟悉的,全都泛着温暖的黄色光芒,他们都在奔跑的喘息声里绽开笑脸,说,云朵,别停下来。
云朵,别停下来。云朵一直这样对自己说。当她大口喘着气双手撑在膝盖上弯下腰的时候,已经跑到了巷口。巷口有一个大大的路牌,蓝色底白色字:白银井。
云朵脱下宽大的校服,把它卷成一团,也塞在书包里。高原小城的初秋午后,阳光凛冽,而微风渐凉。云朵只穿了T恤,背着大大的双肩包,站在巷口太阳望着湛蓝的天空。空中,白云如撕碎的白纸,滑过反光的背景。
背后有人在小声议论,母女俩又吵了,唉,这孩子也是,总不听话。
另一个妇女也小声嘀咕着,是吗?那姑娘看上去挺乖巧啊。
哟,你不知道啊,现在的孩子,精着呢,何况这种没爹管的。
云朵回头,瞪了一眼那两个碎嘴的中年妇女。
没爹管的。云朵心里念了一遍这句话,冷笑了一声。我就是没爹管的,那又怎么着?
可是心里没来由地难过。就像被锋利的玻璃碎片划破了手指,疼到最深处。
朵朵,来,给爸爸抱抱。然后粗糙的胡茬就像针一样刺在云朵的脸上。这是云朵能想起的最久远的回忆,关于爸爸的回忆。爸爸穿了一身军装,把云朵放在自行车的衡量上,带着她穿过小城,到另一头的电影院,游乐场,少年宫。小小的云朵很努力抬起头才能看到爸爸的下巴,阳光在他的肩头忽隐忽现。那是一座山。
后来,云朵的山不见了。屋里那个叫做妈妈的女人从那以后开始歇斯底里。云朵的额头上有一个淡淡的疤痕,是女人有一次用茶杯砸出来的。
你怎么不跟那个死鬼走啊?!赖在我这儿干嘛?!
云朵已经听了无数次这句话。很小的时候她只会哭,然而不出声,默默流泪,后来,连流泪也不会了,女人这样冲她喊的时候她要么置之不理,要么直接出门。
这次是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云朵回家的时候把高二分科志愿表放在桌上,女人看到了,就问怎么回事。
云朵说,我想读文科,我喜欢文科。
女人问,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云朵不说话。
你就这么由着性子来?跟谁学的?那死鬼?好事不学,坏事倒一件不落。
你能不能别提我爸?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爸你爸,你眼里有过我这个妈吗?啊?把志愿表改了,填理科。
我不改。
这由不得你。
云朵很喜欢自己的名字,随风飘荡的云朵,正如自己的性格。云朵一直觉得自己有游牧民族的基因,只想逐着水草,流浪到遥远的天边,或许是不知名的高山,或许是不知名的大河。云朵说,我以后就当个自由作家,走遍这个世界,然后寻一个白银井一样安静的老巷子,慢慢老去。
女人则说,你作文及格过几次。
云朵,到办公室来一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班主任在门口喊了一声。
办公室里,女人一脸阴沉坐着,年级组长和班主任分别用带着浓郁方言口音的普通话给她讲解分科的事。
“这是孩子的事,得由她决定,家长给个参考是可以的,但不要强迫嘛。”
“这不只是她的事,这关系到以后的前途,老师,您也是过来人,您说说,她现在就一个小孩子,分不清这里面的利害啊。”女人说得很急切。
“报告!”云朵在门口喊了一声。班主任招了招手:“云朵,过来,说说自己选文科的理由。”
“我喜欢。”
班主任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对女人说:“孩子喜欢,就要尊重她嘛。”
女人说:“她现在知道什么啊?文科,以后大学都不好考,更别说找工作了,这个社会竞争这么激烈,文科学什么啊?老师,您就开导开导她,我是没法了。”
云朵抢过话头:“你就别操心了,我能考大学,能养活自己。”
班主任沉下脸对云朵说:“云朵!怎么跟妈妈说话呢?什么叫别操心了?妈妈也是为你好!”
女人说:“都叫我惯坏了,平时都这样,我真是没法了……”
云朵嘴角轻轻扬了一下:“够了吧?我就是喜欢文科!谁也别想帮我改!”然后转身就走,留下错愕的班主任和脸色渐渐转白的女人在背后。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云朵开始变得倔强。或许,一直都这样倔强罢。她看到眼前有一条荆棘密布的小径,可还是忍不住想踏进去,只是因为不小心瞥见了荆棘深处的五彩小花。很多人说,云朵,别进去。可她还是选择了义无反顾。
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小学一二年级吧,云朵和现在一样,住在白银井的深处,不同的是,她的手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总是甜甜地在窗外叫她,朵朵,我们上学去吧。然后两个小女孩就手拉着手,穿着小裙子,扎着一样的小辫子,一路唱着歌一起去上学。
可就像爸爸突然没来由就不见了一样,云朵有一天也发现自己突然就失去了那个小女孩,习惯了相互牵着的手突然就空了。那天,放学回到巷口,云朵松开女孩的手去旁边的小店子买甜筒,走之前跟她说,你在这儿坐着等我啊,我买两个,咱们一人一个。小女孩点点头说,朵朵你去吧,我等你。
云朵已经不记得那天正垫着脚从柜台上接过甜筒的她有没有听到那声刺耳的刹车声,只是等她满心欢喜回过头的时候,那个和自己扎着一样辫子的小女孩已经在车轮下变了形。
有时世界会突然变色,从五彩斑斓一下子就成灰暗,成黑白。
比如,爸爸不回来的那天;比如,自己真正孤单的那天。从那以后,再没人和自己手拉着手,数着白银井铺在巷子里的青石板,一起回家;再也没有人,在自己抱着双膝蹲在黑夜的楼梯口的时候,来到身边对自己说,朵朵,去我家看动画片吧。
在我们心里,总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就褪色了,那一瞬间叫:失去你。
白银井,忽而是红砖墙绿槐树,忽而就是一片灰色。它们交替着在云朵十六岁的生命里上演不倦的戏码,陪云朵走过寂寞的时光。在这些变幻着的色彩里,云朵渐渐觉得自己不再害怕,也不再游移,他们说这是固执,有人说这是倔强。云朵说,这是坚强。
时常打破这变幻的,是女人尖利的叫声。即使一件不大的事,只要这件事足够敏感,触到她防备森严的内心。
而云朵总是无意间就刺痛女人,仅仅是因为她是那“死鬼”爸爸的种。无论云朵做什么,凡是与女人的心思不一致的,她就会说,你怎么不跟那死鬼走啊,你赖在我这儿干嘛啊。语气尖刻而悲伤。
云朵说,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放心。
只是,白银井一直没有风,云朵,你会往哪儿飘?
云朵书桌上用玻璃压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无风的白银井。
女人坐在桌子边,一条胳膊压在玻璃上,对云朵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