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面无表情。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不容易……”
“我知道。”云朵很快就截断了妈妈的话。“所以我不妨碍你,我搬走。”
“搬走?搬哪里去?”
“我住校。”
“不行。”
云朵不说话,走到大衣柜边,打开柜门,把衣服都拢到一堆。
女人站起来,眼睛直直盯着云朵,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你读文科不经过我同意,这就算了,住校?想都别想。”
云朵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的表情里仿佛对整个世界都陌生了,包括眼前的女人,自己的妈妈。
女人不理会云朵,直接走出了房间。
窗外阳光耀眼,初秋的凉意侵蚀着小城的每一寸空气。
云朵的房间四壁被漆成鹅黄色,天花板是深邃透明的蓝,点缀着朦胧的星光。云朵仰面躺在床上的时候,望见的是遥远的太空,闪烁的星星。
才进入秋天,怎么就这么冷呢?是不是房间太冷了?
云朵突然就想蜷缩在床上,把自己当成一个还裹在子宫里的胎儿。不,甚至只是一粒遥远的尘埃。
尘埃们都在阳光里跳舞,如唱着日耳曼民谣的精灵。而人们,都在望着精灵,笑得满眼泪水。
云朵,上课了。岑晓原发来信息。
他就住在楼上,大约在云朵读初中的时候搬到白银井。羞涩的男孩,短发,瘦高,清秀,戴着眼镜。
云朵走进卫生间,把脸埋在洗脸池的冷水里,然后猛地抬头,发尖的水滴四处飞扬。
经过客厅,女人正在阳台上安静喝着咖啡看书,都注意到了对方,都不说话。拉开门,岑晓原就站在门外,微笑着。
走吧。云朵轻声说。
从第一次一起上学开始,一直就这样。开始是岑晓原到门外敲门,说,云朵,我们上学去吧。后来就是发信息,然后云朵一开门,岑晓原肯定就在门外。从初中开始,就是一个班,直到现在,高二。云朵第一次带着岑晓原进教室的时候,有人就问,云朵,这是谁啊?云朵说,我弟弟。
“又跟你妈吵架了?”在岑晓原看来,云朵母女俩总是在争吵。
“嗯。”
“以后让着她点,老是顶撞她有什么意思。”
“你还教我啊?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顶撞她?干嘛不说她顶撞我?”矮了岑晓原一头的云朵边说边垫起脚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不是不是,我是说别老是那样……”岑晓原赶紧护住脑袋。
秋风缓缓穿过白银井,地上的落叶在风里能旋出一个漂亮的弯,然后轻轻落在青石板上,水泥低上,花坛的泥土里,或者房子转角处的阴沟内。如果风大一点,会从树上直接把泛黄的叶子吹落,飘在云朵或者其他女孩的长发里。岑晓原和云朵,背着书包,在微风里穿行过熟悉的老街道。耳边,是小城悠长的呵欠,慢慢从午后醒来。
学校在小城的另一头,原先是个机械工厂的子弟学校,后来工厂关闭了,只留下学校对面厂区庞大破烂的各种烟囱和钢铁支架,以及这所被改成“第二中学”的高中。从白银井出来,拐一个弯,到一条叫“北京路”的大街——也就是小城的主干道,在公交站等着缓缓滑进站的公交车。售票员会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喊:“喷水池二商场双水村二中的上车了啊!”然后一伙人一拥而上,塞进车里,车呻吟了几下就开动了。约十五分钟左右,经过几站,人渐渐少了,售票员又是一声大喊:“二中到了啊!”这时就可以下车了。
云朵和岑晓原每天至少要经历一次这样的等车挤车,除非哪天不想上学。
教室里照例是一片乱哄哄。女生在文科班占据了绝对的数量优势,而女孩子聚在一块讨论最多的是八卦娱乐和吃的穿的,当四十几个女生分别组成小团体讨论的时候,外人就犹如进了蜂房。
云朵和岑晓原刚进教室坐下,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班主任就慢悠悠跟进了教室。
班长是个膀大腰圆的男生,看到班主任进了教室,赶紧站起来边用手指在嘴边做安静的手势,边说:“大家不要闹了,上课了!”
班主任等下面的学生渐渐安静了,咳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欢迎大家来到文科班,第一节课我们不上课,大家先互相认识一下,做个自我介绍。我先来,我姓许。这是我名字。”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学生们一个接一个走上讲台作自我介绍。轮到云朵的时候,她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云朵。然后说,我是来自无风的白银井的云朵。
班主任愣了一下,微笑着问:“什么叫无风的白银井?”
云朵说,白银井,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叫云朵,想四处流浪,但是却一直不能,所以,白银井没有风,没有风,云朵自然不能随心飘荡。
班主任笑着说:“好,果然是学文科的。”说着鼓了几下掌。
“报告!”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报告声。
云朵转过头,一个身材欣长的少年站在门口,可能是跑得太急,他脸涨得通红,小声喘气。
底下有女生互相窃窃私语:“诶,帅哥诶。”
班主任看着门口的少年,问:“是这个班的吗?”
少年赶紧后退一步抬头看看了门上的班级号,确定无误之后说:“是。”教室里一片轻笑声。
班主任似乎有意捉弄他,于是说:“第一次我的课就迟到,这不太好。行,那你就在那儿做一个自我介绍。”
少年现出了窘状,挠了挠后脑勺,望了讲台上的云朵一眼。云朵对他微笑了一下,说,其实我已经介绍完了,你上来吧。
少年说,我还是在这儿吧,大家好,我叫李宇智,刚转学到二中,喜欢摇滚和文学,所以选了文科班,很高兴能和大家在一起渡过接下来的两年时光。
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衣,如小说里的主角般,额前的头发轻轻飘动。
班主任点了一下头说,好,进来吧,找个空位坐下。
李宇智走进了教室,恰好和走下讲台的云朵走到了一块儿。他停下脚步,轻轻对云朵说,不好意思,你先。
云朵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最后一排。
云朵本来就和岑晓原坐最后一排,云朵是因为不喜欢坐前面,在后面还可以在上无聊的课的时候戴上耳机听音乐,岑晓原则是因为个子高。前面都没位子了,李宇智只好也跟着云朵走到了最后。
和云朵以及岑晓原并排在最后一排的是班里最捣蛋的男生们,比如吴法。留着莫西干头的吴法身边恰好空了一个位置,因为他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坐。
李宇智走到吴法身边,问:“这儿没人吧?”吴法歪着头轻笑一声说:“你来了就有了。”李宇智说:“噢。”随后把书包放在桌上,坐了下去。
班主任是个精力旺盛的中年人,一整节课在不停地阐述他的理念。云朵完全不想听这些对她来说毫无实际意义的废话,于是用长发盖住耳朵,把耳塞藏在头发里,双眼望着窗外,望着蓝天里缓缓滑过的白云,白云里翻飞的小鸟。
教室在五楼,从教室的窗子往外望,几乎能看得清整个校园。与小城其他中学不一样,二中在郊区,除了对面厂区那些生锈的钢铁支架,其余就是树林和山岗,还有一些零星的度假村以及当地人装饰得像别墅的小楼房。
废弃了的厂区是学生们,尤其是“坏学生”们的乐园。有次快上课了,岑晓原发信息问云朵在哪儿,云朵说在602厂。岑晓原赶过去,发现云朵、吴法以及几个男生女生嘴里叼着烟,蹲在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管上。
岑晓原很生气,就过去拉云朵。吴法跳下钢管指着岑晓原说,诶诶诶!岑晓原你干嘛?岑晓原一向就看不起吴法,没搭理他,只对云朵说,上课了!在这儿瞎混什么,走!云朵甩开岑晓原的手说,我不想上课,你自己去吧。吴法过来推了一下岑晓原说,听到没?朵朵不想上课,赶紧滚吧!小眼镜。岑晓原瞪了一眼吴法,你干嘛?你算哪根葱?周围的男生女生顿时一片哄笑。吴法感觉受了侮辱,骂了一声脏话,从地下捡了半截砖头就抡在岑晓原头上。
那次岑晓原头上缝了好几针。云朵对岑晓原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有的事咱们不一样,知道吗?岑晓原点点头说,我知道,但你不能旷课。
耳机里是悠扬的《故乡的原风景》,窗外的操场上荒草过膝,随着微风起伏。直到下课,云朵都没摘下耳塞。岑晓原捅了捅云朵的胳膊,云朵疑惑地看着他。岑晓原一把扯下她的耳塞说:“有人跟你说话!”
李宇智正站在云朵的桌子边,微笑着说,云朵,我刚才听吴法说起你了,以后叫我小智吧,你也喜欢摇滚?
云朵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