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巨大无边的湖泽,深蓝,无底。每个人都是一条寂寞的游鱼,只有七分钟的记忆。游来游去,游去游来,转身,就忘记了之前的一切。
我要去哪儿?云朵问。
岑晓原不知道。
这是两个迥异的世界。
比如,我在湖泽的这边可以望见头上穿透水面的阳光,而你,只能在另一边追寻七分钟的回忆。
只不过,有的人的七分钟只是一瞬间,而有的人,七分钟被拉长成一辈子,即使转身,回头,所有的碎片依然能拼成清晰的画面。就像我们小时候,面对一地的拼图碎屑,有人总能不借一丝外力,轻松就给自己一个完美的结果。
岑晓原说,你睡我的床,我睡沙发。
云朵起来的时候,岑晓原盖了一条毯子,呼吸均匀。少年清晰的面容在晨光里泛着跳跃的光。
很多年以后,很多东西都消散了,踪迹难寻,即使是这样,有些碎屑依然是心里永存的那块拼图。如同岑晓原的脸,再如同小时候那个山一样的男人,穿军装的爸爸。
云朵不知道自己的妈妈究竟算不算这湖泽底的游鱼,甚至她觉得妈妈完全没有回忆,或者她的七分钟太长,以至自己在回忆里发了疯。
以前妈妈发疯的时候,云朵就跑到楼上敲岑晓原家的门,岑晓原说,你睡我的床,我睡沙发。
云朵就会蜷缩在岑晓原温暖的床上,想起楼下的那个女人此刻在哪个角落流泪,而自己抽屉最深处的那张模糊的关于爸爸的照片会不会被她找到,撕成碎片。
日子就在争吵与原谅中如沙漏里的沙子般悄无声息滑过。白银井的熟人都知道这个清秀的女孩和那个瘦削的写小说的女人是一对时常争吵的母女,那个一楼的小花园里,瘦削的女人总会在女孩摔门而出后一脸泪水,呆呆站着。
岑晓原端了两杯可乐在云朵面前坐下,把吸管递给她,说,来,把吸管拿着。
云朵接过吸管,呆呆望着食堂里熙熙攘攘的人。
云朵?有人在背后轻轻喊了一声。对面的岑晓原热情招呼着,诶,坐下吧。
云朵回头一看,是李宇智,带着熟悉的招牌微笑,额前的刘海已经剪去,清爽的短发一根根挺立着。云朵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李宇智端着餐盘在云朵身边坐了下来,问她和岑晓原吃了没。岑晓原说早吃过了,你怎么现在才吃?李宇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乐队有点事,我才回到学校。
你还玩乐队?云朵咬着吸管问。
是啊,我是主唱,重金属的。李宇智边吃边说。噢,对了,你不是也喜欢摇滚嘛,哪时候咱们一起交流交流。
云朵笑着说,交流什么啊,你们是专业的,我也就胡乱听听。
李宇智说,什么专业啊,就是几个人玩玩,要不下午放学后一起去我们排练室吧,岑晓原你也去。
岑晓原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没有艺术细胞。
云朵说,岑晓原是很乖的,要回家做晚饭,就不喊他了,我去吧,我还没见过乐队是怎么排练的呢。你们乐队叫什么?
深蓝。李宇智说。
深蓝。
云朵顿时就想起了自己世界里的那许多游鱼,以及游鱼们寂寞来去的湖泽。
深蓝的排练室是一个地下室。从楼梯要猫着腰下去,等到伸直身子的时候,慢慢适应了里面的灯光,会看到一地的啤酒罐和烟头。
李宇智拉着一个胖子对云朵说,这是鼓手大飞哥,那是吉他玄子哥,贝斯小航哥,键盘亚亚姐。云朵一一对着他们点头,大飞和玄子就对着云朵吹口哨,叼着烟的亚亚画着浓重的眼影对着云朵招手。长头披肩的贝斯小航冲云朵笑了笑。
深蓝乐队除了李宇智是个少年,其他人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打扮各异,最大的共同点是每个人都穿着厚重的军靴,鞋带散开。
大飞对李宇智说,来吧。李宇智脱掉校服,换上印着唐朝乐队头像的T恤,对云朵说,欢迎来到深蓝。
墙角是一个已经破得翻出了海绵的皮沙发,云朵走到沙发上把书包扔在上面,跨坐在沙发扶手上。
大飞一敲鼓点,其他人就像疯了一样蹦了起来,沉重的军靴踩得大地在颤抖。李宇智完全不是学校里阳光少年的样子了,抱着话筒嘶吼着,头上的灯泡晃来晃去,灯光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光影。
云朵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被敲醒了,所有的寂寞游鱼在雷声般的鼓点里上下翻飞,跳着疯狂的舞蹈。
闭上眼,仿佛整个世界被撕裂,血肉横飞。
强劲的鼓声中,疯狂的嘶吼中,人间在旋转。包括白银井,巷子里的槐树和梧桐,歪斜的路灯,那些熟悉与陌生的脸。
从排练室出来,云朵还觉得天地在旋转。李宇智问,你脸色不好,不舒服?云朵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笑容说,我很高兴,很高兴认识你和你们的乐队,深蓝。
大飞和玄子勾肩搭背,对李宇智说,小子不错啊,搭上个美女,美女以后常来我们这儿玩啊,咱这就缺女人。亚亚突然踹了大飞一脚,老娘算什么?大飞赶紧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错话了,该罚,今晚我请大家麻辣烫。亚亚说,得了吧你,每次吃饭都不掏钱的铁公鸡还请我们,上次好不容易请了,结果买了一碗五块钱的面分给我们五人吃!小航也拍了大飞一巴掌,哪次你要能出五块五我就相信这个世界的奇迹了。
人歪歪斜斜在大街上走着。云朵的长发在风里飞舞。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走在一伙人高马大穿着军靴的摇滚青年中间,脸上却带着安静的笑容。
我是水妖,生活在深蓝的湖泽里。云朵对自己说,在作业本的封面上写下水妖二字。
水妖。
深蓝。
湖泽。
有一条鱼,在湖泽里游了许久都找不到同伴,虽然身边有许多自以为和她一样的鱼,总是相对无话,错身,游开。偶尔有一天,她游到最蓝的那片水域,一条鱼吐了一个泡泡说,来吧,来到我们这儿,我们不是鱼,我们是水妖。然后她就游了进去,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是水妖,而不是寂寞的游鱼。
李宇智和云朵在岔路口和大飞他们道别。李宇智对云朵说,我也住北京路,一起回去吧。
走到白银井,云朵说,我到了。
李宇智抬头看了看路牌,念着上面的字,白银井,这地名真有意思。
云朵说,可不是嘛,其实这里没有白银也没有井。
李宇智笑着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倒想看看为什么没有白银也没有井的巷子干嘛叫白银井。
朵说,你要去看就自己去看呗,干嘛要送我,
李宇智一挑眉毛,你是怕你爸妈看到你和男生一起走路吧?
云朵不屑地哼了一声,刘晓娟会管这些?管好她自己吧。
李宇智明显惊讶了一下了,他没想到有人会直呼自己母亲的姓名。
白银井的路面铺满了树叶,就像一幅后现代的画作,杂乱却充满诡异的美感。和小城其他巷子不一样,这里没有菜市场,没有小吃摊和麻辣烫摊子,斑驳的红砖墙下更多的是安静坐着聊天的老人。唯一的商业气息是巷口的一家奶茶店和一家精品店。
顺着这一片安静走进去,到深处,最深处的那栋楼,叫C栋,一楼是云朵的家。借着一楼的便宜,阳台外开了一个小花园。一个穿着长裙的瘦削女人捧了一本书,靠在花丛后的藤椅里看书。那是云朵的妈妈,刘晓娟,一个神经质的女作家。
云朵没跟妈妈打招呼,直接走到门前掏出钥匙开门。李宇智站在小花园的篱笆外对花丛里的女人微笑着说,阿姨好。
刘晓娟看得出来心情不错,站起来笑着对李宇智说,朵朵的同学吧?进来坐。
李宇智说,不了,我就是顺路跟云朵一起过来的。
刘晓娟说,哦,那以后常过来玩。
李宇智说,好的,那我回家了,阿姨再见。云朵,我走了。
云朵回头说,好吧,以后常来,岑晓原就住我楼上。
李宇智把单肩书包甩在背上,挥了挥手,转身朝巷口走去。
云朵进了家门,刘晓娟把书扔在藤椅上也进了客厅。
昨晚去哪儿了?一改刚才对李宇智的热情,刘晓娟冷冷地问云朵。
你管我。云朵边换鞋边漫不经心回答。
你以为自己翅膀很硬了是不是?去哪儿都不说一声?
我干嘛要和你说?
不和我说?啊?你以为你是谁,不和我说。刘晓娟有点气急败坏。
那你把那个男人领进来的时候跟我说了吗?征求我意见了吗?云朵忽然抬头直视着刘晓娟的眼睛。
刘晓娟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一点,朵朵,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你也应该明白。
云朵冷笑一声,我应该明白什么?
刘晓娟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妈妈这些年不容易,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