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易?是的,我知道你不容易,现在换双鞋子多难呐。”云朵语气轻松地说着。
“我知道你对妈妈有意见,但你理解过妈妈吗?你还小,你当然不知道。”刘晓娟用手揉着太阳穴。她一直有头疼的毛病,加上经常熬夜写东西,头疼病时常发作。
云朵轻轻哼了一声说:“我没兴趣知道你的事。我只求你一件事,别把那些人往家里带,行吗?我恶心。”
刘晓娟现出颓丧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你觉得妈妈不注意名誉?”
“我说了吗?”
“你小的时候,你要什么妈妈都给你,可你大了,却不听妈妈话了……”
“得了,我现在什么也不要,就求你一件事,行不?别把人往家里带,我爸还住过那房间呢。”
“你爸你爸,他管过我们娘俩吗?你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吗?这些年来他问过我们一声吗?”刘晓娟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现在咱们说的是,别把人往家里带。”
“什么叫别把人往家里带?咱有难处的时候别人帮了我们多少你知道吗?你爸欠了一屁股债跑的时候我们娘俩差点饿死街头,谁救的咱们你就不记得了?”
“那你用得着以身相许?”
“你这是什么话?!”刘晓娟几乎暴跳如雷了。
云朵瞥了刘晓娟一眼,嘴角一扬,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顺便还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刘晓娟追过来使劲敲了几下门:“云朵你出来!有些事咱们今晚非得说清楚不可,有你这么和自己的妈说话的吗?啊?!”
云朵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包着头,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淌了一脸。
还记得小学的时候,一个夕阳透亮的傍晚,放学一进家门,只有女人呆呆地在门前的小花园里坐着,面无表情。家里什么都不变,只是突然空荡荡的。爸爸走了。
看到云朵回来,刘晓娟像发了疯一样一把揽过她搂在怀里,边流泪边说,朵朵,朵朵,爸爸不要我们了,爸爸走了,朵朵,我们娘俩就这样相依为命了。
咸咸的泪水从刘晓娟脸上滑过,落在云朵脸上,流进她嘴里。可是云朵却不哭,只是很茫然地任刘晓娟的泪水在自己脸上肆意流淌。在爸爸离开之前,云朵就经常看到爸爸和妈妈的争吵,终于,有一天不用争吵了,有一个人永远离开了。爸爸走后刘晓娟把家里所有关于前夫的东西都扔了,云朵偷偷保留了一张爸爸的照片,上面帅气的穿军装的男人浅浅微笑。长大后,云朵才发现,年轻的爸爸原来符合了自己所有关于美男子的幻想。
最终,那张爸爸的照片在抽屉的最底层慢慢泛黄,而刘晓娟也慢慢瘦削,等到云朵上初二,云朵已经见过三个据说是妈妈男友的男人了。每当在杂志上看到妈妈写的那些关于爱情关于古典的唯美的句子和文章,云朵就会在心里没来由地悲凉。那种疼痛,就跟小学时那个夕阳透亮的傍晚,爸爸突然不见了的疼痛一样。
刘晓娟继续在外面不依不饶地敲门,声音越来越大。
云朵强忍着哭泣,爬起来打开了门。
刘晓娟转身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用手指着沙发另一头对云朵说,过来。
云朵顺从地走了过去,在沙发里坐下。
“朵朵,有些事,妈也跟你说明白,你也不小了。”
云朵继续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
云朵还是没出声,转头望着窗外,天已经黑了,路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照着安静的白银井。
“老武帮了很多忙,再说他人也不错……”
“我没意见,真的没意见,要不你俩干脆领证了得了。”云朵打断刘晓娟的话。
“你听我说完。妈又不是小姑娘,后半辈子总得找个依靠,再说,老武他也从单位退居二线了,儿女都成家了,以后你就是最小的姑娘……”
“别,千万别,我不敢沾什么老五老六的光,你自己过得好就行,至于我嘛,饿不死。”云朵又打断刘晓娟的话。
刘晓娟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
“妈也不搬走,咱娘俩还住这儿。”刘晓娟说。
“你爱去哪儿是你的自由,我只有一个小要求,能不能别让他在这儿住?”
刘晓娟不说话,站起来走到窗边,抱着手望着街对面。
白银井的夜很安静,但是每家亮着灯的屋子里此刻却无比热闹。一家子看电视的,夫妇相互帮忙在厨房忙活的,孙子孙女在爷爷奶奶跟前绕的,这一切都是小城很平常的生活。只是,不属于C栋103的母女俩。
云朵率先打破这沉闷。
“我搬走吧。”
刘晓娟转过头,皱着眉:“你搬走?走哪儿?”
“住校。”
“不行。”
“这个决定权在我。”
刘晓娟走回沙发,坐下,直视着云朵的双眼。
“为什么要搬走?”
“很明显啊,不打扰你们。”
“老武只是偶尔过来,再说,家里多个男人也没什么。”
云朵冷笑一声:“是没什么,可我恶心。”
刘晓娟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恶心?”
“那房间是我爸的。”云朵淡淡地说。然后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间,把门关上。
有些东西在心里永远无可取代。比如一粒糖果,即使是最初的水果糖,后来被花花绿绿的糖果给淹没了,而最甜的那颗,却是最初的那个。爸爸就是爸爸,即使他留给云朵的只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以及渐渐远去的回忆,在她心里,始终是在自己身边,仿佛每个失眠的夜晚,望见那些战栗幻象的瞬间,爸爸都会从隔壁的卧室过来,紧紧抱着她说,朵朵不哭,爸爸在这儿呢。
如果,有一天,隔壁房间换了个男人,自己只听得到他的呼噜声,那么,那些睡不着的夜晚,我该如何思念你?亲爱的爸爸。
刘晓娟当然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爱与呵护,她不知道在云朵的心里,有个男人却永远无法取代。
云朵反锁了门,流着泪收拾自己的东西。
刘晓娟不再敲门,整个世界一片安静。或许,她出门了。
云朵把所有的东西都翻过来,衣服折叠好,书本整理好,爸爸的那张照片夹在日记里,锁上锁,放在箱子的最底层。
最后,云朵亲了亲床头的轻松熊,轻轻说,亲爱的小熊,我不能每晚陪你一起入睡了,你先睡吧,晚安。
打开门,刘晓娟不在,客厅里亮着灯,鞋架旁是她换下的棉拖鞋。刘晓娟出门了。云朵知道,一般刘晓娟出门,老武会跟着回来。
云朵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回望了一眼这个自己生活了16年的家,仿佛听到心底一声苍凉的雁鸣声,如北国晚秋划过湛蓝天空的一丝眷恋。
白银井的夜开始热闹,有人吃完了饭,开始牵着狗,或者背着手走出了家门,见到熟人就笑眯眯地打一声招呼,极具中国特色:您吃了没?
云朵站在门外,不断有人从楼上下来经过她家门前的时候就问一声:哟!朵朵,没带钥匙哪?云朵就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不说话,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呆呆站着。
这个世界就是一片巨大的麦田,所以塞林格写了一部《麦田里的守望者》,是这样的吧?岑晓原曾经这样跟云朵开玩笑。云朵不记得自己当初怎么回答他的了,可是,此刻,自己真的就如一片悬崖边麦田里的麦子,在风中摇曳。而曾经守望自己的那个稻草人,已经跌落在了悬崖下。
没有稻草人守护的麦田,会怎么样?
小城的秋夜,秋风已经开始催促人们穿上厚外套。云朵紧紧裹着校服,拖着行李箱,低着头从白银井稀稀拉拉的人群里穿过。有认识云朵的就在旁边喊,朵朵,大晚上的拖个箱子干嘛去啊?
云朵不回话,她只想离开这儿。
有一天,白银井起风了,云朵要飘走了。
出了白银井,拐弯,来到熟悉的公交站。云朵在等车的椅子上坐下,行李箱靠在身旁,掏出手机,发信息给岑晓原:我走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很少注意到这个单薄的长发少女,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在霓虹闪烁的夜里如一株悬崖边飘摇的麦秆。她的稻草人没了。
手机没响,岑晓原没回话。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吃饭吧。云朵想。而自己,却在喧闹的街头,突然就找不到该去的方向了。
所有的悲凉都从山的那边升起,如遥远的信天游,化作漫天的云彩,飘荡在这个西南小城的上空;所有的风突然变得猛烈,翻起心底最深的悲伤,赋予每个幸福的人以银白的色彩。
而云朵,突然就流泪了。无声,泪水却毫无征兆地流下,滑过十六岁少女青春的面容。这个世界轻易就在泪水里变了形,如同调色板里的颜料,都混在一起了,分不出红与绿,黑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