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公交车似乎多年没换了。街道很平整,可是车却一摇三晃。
不是上下班时间,车里很空。百无聊赖的售票员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司机偶尔搭几句,不时伸出手去擦擦车窗上留下的雾气。
云朵把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和李宇智坐在一块儿。
“我见过你爸爸。”李宇智说。
云朵很诧异,问他:“你怎么知道他?”
“我爸和你爸以前是同事。602厂的。”
“噢,原来你家也是602厂的啊,怎么我小时候没见过你?”
“我一直和姥姥姥爷住。”
“怪不得。”
“后来中学一直是在一中上的。”
“那为什么要转到二中来?”
李宇智笑了笑,说:“一中理科强,但我是学文的。”
兜里的电话响了,云朵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拿出手机一看,是刘晓娟。
下午请假回家一趟。刘晓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没有为什么。
公交车恰好停在白银井的巷口。挂掉电话,云朵带着歉意对李宇智说:“我家里有点事,不能去医院看岑晓原了,你去看吧,替我问候他。”李宇智点了点头。
熟悉的白银井,深秋的萧瑟空气里,斑驳的红砖墙泛着晕眩的光。高原上的小城一到深秋就开始冷了,即使阳光明媚,人们呼出的都是白气。有时候,云朵会觉得自己像生活在北方,虽然关于北方的一些想象都只是来自于电视。
有些东西,即使是想象,也那么真切;而有些东西,即使现实,也那么不可捉摸。
推开门,屋里很温暖,刘晓娟、云洛,还有老武,每个人脸上并没有习惯性的冷漠或者其它,都如多年的朋友般,带着浅浅的笑,彼此客气着。
看到云朵进来,上次还愤怒着的老武又恢复了以前的淳厚笑容,跟云朵打着招呼:“呵,朵朵老了?这么快啊?你妈才打电话呢。”
云朵说:“同学生病了,刚正在去看他的车上,接到电话就在门口下了。”
云洛往沙发一头挪了挪,指着空出来的位子说:“朵朵,坐这儿来。”
云朵有点不习惯这个看上去其乐融融的氛围,但还是顺从地坐下了。刘晓娟和老武坐在对面,茶几上摆了几杯茶,热气袅袅。刘晓娟有喝茶的习惯,家里来人都是以茶待客。
云洛像个一直和云朵生活在一块的父亲般,慈爱地看着她说:“今天把你从学校叫来,其实有点事,大事。爸爸要回去了,我和你妈以及武伯伯商量了,让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就是想跟你说这事。你的意见呢?”
空气似乎在凝固。所有的温暖慢慢冻成冰,然后所有人的笑脸就在冰里冻住了,成了狰狞的面目。
白银井的每一片树叶,每一缕空气,每一个人,都那么熟悉,熟到就算有一天自己失去了看这个世界的能力,而他们还能指引自己一步一步走回家,不致迷失在这个苍茫而悲凉的人间。
看见云朵不说话,老武说:“当然,我们还是得尊重你的选择,你是想和爸爸住呢,还是想和妈妈以及伯伯住,都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似乎习惯了失去,可从没想到记忆的失去会这么伤。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难过,接着,泪就下来了。
看见云朵低着头流泪,屋里的空气尴尬了许多。许久,老武发话了:“既然孩子不愿离开,那还是和晓娟住吧。你的意见呢?”这话是对云洛说的。云洛也想到云朵也许会答应,也许会拒绝,可没想到她不说话。
一直不说话的刘晓娟开口了,对着云朵说的:“朵朵,妈就问你一句话,你照实说啊,你愿意和伯伯一起住么?”
听到这话,云朵慢慢抬起头,用手擦了擦眼泪,平静地说:“爸,妈,伯伯,我知道自己一直在拖累你们,没关系,我长大了,我不拖累你们了,我自己出去住吧。”
三个大人一片愕然。云洛问:“这是怎么说呢?你又不是没爸妈的孩子,还自己住呢。听话啊,跟爸爸走?”
云朵这次真切地摇了摇头,决绝地说:“我不会离开这儿的,爸,我不能跟你走。你说得没错,我不是没爸妈的孩子,可我的爸妈不要我了。”
深秋的寒风从白银井这条狭窄而略显古旧的巷子刮过,所有的五彩斑斓,在一阵风过后突然就成了贾樟柯电影里破落的北方城镇,荒凉而拖着悠长的尾音。
想象里的北方,如同一个唱着信天游的远乡乞丐,悄悄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每个人身边,潜伏了下来。
冬天,真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