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又君哑然失笑。他得承认,周清影说对了一部分,他确实有洗清自己形象的迫切要求,不过也有那么几分被她勾起的去验证女人智商的好奇心——从前也有过那么两三个女人曾经引起过他身体之外的其他交流需求,但是她们充其量会说“哦,天哪!这是真的?”“好厉害!”或者“是这样吗?我知道了!”,从来不会表示出自己的意见,或者她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见。
看着对面周清影笑吟吟的面容,窗外已渐渐转为橙红色的光芒打在她脸上有清丽悦目的光泽,任又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碰触一下那水晶般不含一丝杂质的面颊。
周清影骤然一惊,本能地偏头避开了任又君伸来的手。虽然她对面前这个人的印象多少有些改观,不再是那个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但是她仍然不能容忍和其他男人有太亲密的举动。这二十三年来,除了父亲、养父、和周清然之外,再没有第四个男人碰触过她。
任又君伸过去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收回去道:“对了,话题扯得太远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会跳舞吗?”
周清影脸上微微一红,不好意思道:“可惜了我这个名字,我唱歌五音不全,跳舞左脚绊右脚。”
任又君习惯性地接口道:“没关系,都说歌舞是祸国之源,还是有才华的女子最好。”他不过是配合着周清影的回答随便一说,因为他本来就很会迎合女人。如果周清影给出的是另外一种回答,他也许就也有另外一种下文了。但是周清影的谈话兴趣却似乎被他这样的回答更加勾出了大半:
“谁说的?从古代起男人就很会给自己找借口,昏君无道必定是妖妃迷惑,朝政混乱必定是外戚专权,女人如果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莫非男人都没长自己的脑袋吗?”
任又君敲一敲桌边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女子主义的嘛,”他用食指点一点桌上的那本《特洛伊战争》:“可是你总得承认特洛伊战争是因为美女海伦而起的祸乱吧?”
周清影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海伦才是无辜的呢。被别人擅自拿来当作赌注,又被男人擅自选中,还要承担后世的骂名,简直是躺着也中枪嘛。”
说完她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双手一拍道:“不过,那特洛伊王子只要美人而不稀罕更多的金钱权势,大概也可以验证了你刚才的说法,他本身已经是王子了,有王位可以继承和国家可以统治,当一个人的物质需求已经得到充分满足的时候,他就不会去想要更多,而是转向别的方面,是不是?”
“哟,学得真快,还会触类旁通啊。”任又君含笑望着这个女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眼中的神采已经燃烧到极致,照得她整个人都熠熠生辉起来,像一枚刚从蚌壳中取出的珍珠,新鲜而又周身充斥着傲人的光泽。
而这种光泽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虽然他有些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周清影眼中的光辉并非源自于他一切外在的优秀条件,而是来自于对谈论话题的热衷。都说自信的女人最美丽,而周清影在谈论自己有兴趣的话题的自信自然是发挥到极致,连带着她原本只能算得上清秀的面容也倾国倾城了起来。
思绪千回百转之间,任又君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抬头直视向那沐浴着夕阳的清丽身影,缓缓道:“看来你已经充分理解了,只有拥有充分的物质条件,才能在精神层面上更上一步。既然你如此喜欢探索精神,想不想要在物质方面得到保障?”
周清影愣住了,纤长浓密的睫毛迅速地眨动了多下,才像准备好了似的鼓起勇气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任又君的眼眸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下有奇异的光彩,里面充斥着赌徒在下注之前那样交织着渴望与恐惧的心理:“做我女朋友吧。”
终于来了。虽然一早已经知道男人不是会没有目的就采取行动的动物,对任又君的居心早有些模糊的预感,听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却还是第一次。周清影抿一抿因说了太多话而有些干裂的双唇,“抱歉,我有男朋友了。”
“他比我条件好吗?”任又君昏了头,说出了一句水平极低的话。
周清影转头去看窗外的夕阳,即使它已经快要隐去形迹,却仍有耀眼的光芒从地平线下渗漏出来。虽然那不是它的全部光芒,这一点却就足以温暖人心。也许周清然真的不是她所想要的能够一心一意宠她爱她的那个人,却仍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
更何况,她根本无法保证任又君就一定能用她想要的方式来爱她。于是周清影徐徐微笑着开口,吐出的每一个字像大小不均的粒粒冰碴般溅在任又君绷紧的听觉神经上: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走出那家店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甚至看不清远处的人影,远方火红的余晖却仍未完全褪尽,在地平线上竭尽全力地绽放着最后一抹光彩。夏天连夜风也是暖热的,微醺却吹不落叶片,只能哗啦啦地摇动着叶子那颗不安的心。陆陆续续有车辆从身边驶过,开着的车灯掠过两人身上有迷离的光影。
任又君的白衬衣在这样的光线之下显得有些阴暗,他伸手把那本已经付过钱的《特洛伊战争》递给周清影,里面还夹了一张卡片样的硬纸。
见周清影不接,任又君道:“拿着吧,我不是特别喜欢那段历史,在你手里才算物尽其用。我要回去了,你还是会晕车吗?”
“那么……我会还给你。”见任又君的神色在斑驳的光影映照下稍嫌落寞,周清影小声道。
“也好。”任又君笑道:“我很愿意有理由多见到你一次。里面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不会晕车的那一天,你可以按照上面的地址来找我;如果你要扔掉的话……也最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吧。”
“嗯。”周清影没有正面回答,微微一低头后转身离去。
任又君双手插在牛仔裤宽大的口袋里目送着她的背影在暮色之中渐渐融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突然听到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他没有转回目光,只是伸手到口袋里摸出手机举到耳边。
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声音似乎都带有浓重的脂粉气味:“阿任怎么最近都不理睬我们了?是不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啊,这可不行哟,今晚要不要来捧个场?”
干脆地按下挂机键把手机塞回到原本的地方,自始至终任又君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不过接了个电话的工夫,周围就像电源断掉似的一下子暗了下去,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光明与黑暗,原来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交替。仿佛早已恭候多时似的,道路两边的店铺里又一下子就亮起了五色斑斓的霓虹灯,好像要急着赶走这黑夜里哀凉的寂寞。
再长的道路也抵不过奥迪A9的几脚油门,任又君很快就回到了家,或者应该说,回到了他的房子。雪白的墙壁和清一色米白的家具使整个空间显得更加空荡,任又君突然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换个装潢的颜色,也许能起到一些掩耳盗铃的繁华假象。
楼梯旁边的那部固定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知道这部电话号码的人没有几个,会是谁打来了?任又君拖着疲惫的双脚走过去拿起听筒:“喂。”
电话线那端充斥着纷乱的脚步声和交织着各种语言的广播声,夹杂着一个悦耳的女声,连最平常的发音听起来都像是优美的乐曲:“小君,我和你爸办好手续了。”
任又君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了一句让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终于离了?”
他的母亲,何玫停顿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把所有事情都办妥之后才通知儿子的做法有些不妥,为难地道:“小君……”
“不用再说了,”任又君无精打采地道,“相信我,我从十年前就在鼓动你离婚了,现在也不会改变主意的。”事实上,他从有记忆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奇怪,一个严谨刻板的医学专家,和一个生性浪漫富有幻想的音乐家,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而且还有了两个孩子?
两个个性迥异的人要彼此产生吸引力其实很简单,所谓的异性相吸不只指性别,也可以指性格。然而这样的两个人要将在一起的关系维持下去才是真正困难,自任又君有记忆的那一天起,耳边就充斥着父母对彼此刻薄的挖苦和辱骂。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那对在社交场合比翼双飞夫唱妇随的恩爱夫妻,和那两个在人后吵闹不休出言毒辣的怨偶,到底哪一对才是他的父母。
两个人心情都不错的时候,无视任又君就是最大的恩赐。心情不好的时候,两个人都会拿年幼的他来做出气筒。至于“你简直和你爸你妈一样烦人”“一看你就是那个人的种”之类的讽刺话简直要比他听过的“功课做了没”“考试成绩怎么样”要多得多,更不用妄想听到“在学校午饭吃饱了没”“穿的衣服够不够”这种嘘寒问暖的话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父亲用一贯严厉的语气告知任又君已经为他办好了英国皇家医学院的入学通知,学成归来后方便继承医院的时候,他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既然哪里都没有家的感觉,那么换一所房子居住又有什么关系。
“你没事的话最好了,我现在在机场,马上要飞去维也纳进修了,妈抽出时间来的话会回来看你的,好拜拜啦。”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之后才恩赐般地通知他一声,在这一点上父母倒是很有共同语言。
“再见,妈。”既然每个人的结局都不过是一句再见,当初又何必一定要去遇见。
挂掉母亲的电话,任又君沿着放电话的架子慢慢滑下,信手拨了手机上刚才那个来电号码:“今晚在哪里HI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