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那家BAR的时候各色灯光正在不知疲倦地交织变换，吉他手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震耳欲聋的乐声震得四壁嗡嗡作响。舞池里的人群已经大汗淋漓，仿佛要把所有堆积的情绪都随着汗水一起蒸发出去。

　　看样子已经开场不短时候了。任又君刚走到吧台前，一双柔软滑腻得如同水蛇一般的手臂就自动缠上了他的脖子，充满脂粉香气的媚惑女声扑面而来：“我早就知道阿任不会舍得小百合的嘛，想我了没？”

　　任又君略带一丝厌烦地拨开那个女人的手臂，只自己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对里面穿着整齐白衬衫黑马甲黑领结的酒保道：“纯VODKA，不加冰不加水。”

　　小百合见任又君不像以往那样与她调笑占些口头便宜，坐下来甚至连正眼都不看她，不由得鼓起了涂得鲜红的小嘴道：“阿任，你是不是交女朋友啦？最近都不来照顾我们这些老姐妹了！”

　　任又君把高脚杯凑到唇边，晃荡着那里面琥珀色清冷的液体，两只眼睛从杯沿上面打量着她。虽然多日不见，小百合的打扮依然没有什么改变，仍旧是那烫得稻草般杂乱的黄色头发用一条粉色抹额勒住，上面的各色字母居然拼缀出了一个单词“BITCH”。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上，精描细绘出来的大眼睛几乎占据了脸的二分之一以上。

　　本来想问问她到底知不知道“BITCH”是什么意思，想想还是算了。因为任又君正在思考，思考另一个比起小百合的英文水平更加困扰他的问题。他就奇怪了，既然还是这张看惯的脸，丝毫没有改变，为什么现在看到会有反胃的感觉。

　　小百合似乎没有看出任又君的冷淡与反感，只是一味地伸手过去捉紧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嗲嗲地道：“今天晚上，要不要去你家？”

　　见任又君不作答，她又稍作解嘲地笑了一声道：“哟，看我这记性，怎么忘了阿任那里是不留客的呢。那，我请阿任去我家喝上等的好酒好不好？”

　　任又君把杯中残余的液体一饮而尽，烈性伏特加却没有起到完全麻醉神经的作用，那股令人厌恶的劣质化妆品的香气依然在不停地钻进他的鼻腔，令他从最深处的心底升起一种厌恶。之前他还明明很享受至少不排斥这种味道，最近是怎么了？他突然想起下午见到周清影的时候她本能的躲闪动作，自己身上的香烟味道，在她闻起来也许也像自己此时一样反感吧？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这句话像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瞬间将刚刚那一丝的醉意也驱赶殆尽。他本来想在这灯红酒绿的气氛中麻痹一下自己，却发现那句话像一根扎在心头的倒刺一般，即使拔了出来，细小繁密的伤口也已经在心底深种，一跳一跳地疼。烦躁地扯扯领口，索性一下子把衬衫的纽扣全部松了开来，却依旧感受不到清凉。如果这个时候能来一场大雨劈头将他浇个透湿的话，应该会有助于他的清醒不少吧。

　　确实，入夏以来还没有下过一场正式的雨，水汽都被束缚在了空气里挣脱不出来，干燥而凝滞得像乳胶一般沉沉压在人的心头。只有愈来愈密集的蝉声，一声比一声悠长频繁，仿佛是下着一场特意要催人烦躁的大雨了。

　　喜欢夏天的人似乎很少，但是小孩子们就另当别论了。因为这个季节不仅可以吃到美味的冰激凌，还有传统的端午节可以吃到香甜的粽子。虽然还不到农历五月初五，街上已经随处可见提着箬叶和糯米的人群，路边的小吃店里也开始出售成品粽子，满街都是粽叶的清香气息和粽子的香甜味道。

　　女人都喜欢研习厨艺，周清影和周清优最近一下班回家就饶有兴致地开始研究粽子的包法，从各种新奇的形状，到各式各样的馅料。

　　“哎哥，你看，我刚刚在网上查到的辣粽作法，”周清影举着手机照本宣科，“因制作讲究，工艺复杂，其口味当然独特，故成为四川千古流传的名点小吃之一。其制法是先把糯米、红豆浸泡5至6小时，将水倒出，放入椒粉、川盐、味精和少许腊肉，用粽子叶包成约60克一个的四角粽。煮熟后食之，香辣适口，风味独特……这样不放辣椒真的会辣吗？要不要试一下？”

　　周清然心心念念着前几天听清影提起的辣粽做法从办公室出来，正想赶快回家去尝尝手艺，却看见曲杏从走廊那端急匆匆跑来，而且目标明显是他。

　　“清然哥不好了！”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曲杏就哇哇大叫起来，“我哥哥生病住院了！”她新烫了一个BOBO头，短发在脸颊两侧弯曲成俏皮的弧度，配上一枚粉红色三连桃心发夹，倒也符合她的青春活力。借着夏天的名义，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穿着短裙露出两条纤细的腿，一米五几的身高在高跟鞋的扶植之下也勉强称得上修长了。

　　周清然闻言一怔。难怪今天没见曲平来上班，部门经理说是请了病假。本来还想下班之后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没想到曲杏倒先跑来了。

　　“怎么回事？不要紧吧？”

　　“他前几天就一直说觉得很累，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又说不上来，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他又不肯。也难怪，现在做个全身检查很贵的。”曲杏脸上满是担忧，双手焦急地比划着，“但是他昨天晚上在家里熬夜想设计构思的时候突然晕倒，送到医院还好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病，只是由于思虑过度和睡眠严重不足，最好住院休养一下。正好明天是双休，只要请今天一天假就可以了，不会扣太多奖金嘛。但是我怕他一个人呆着又会想工作上的事，不能好好休息，所以清然哥，明天正好是周六，你能不能去看看他？”

　　“啊，好啊。”周清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在哪家医院？”

　　“在新阳区的湖山医院，你认识那里吗？要不这样，反正我明天也要去陪他，我们一起去吧？”

　　周清然点点头，刚想细问见面的时间地点，曲杏眼光一转，就已经越过他飞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几乎是挥着手雀跃着叫了起来：“喂——任又君——”

　　从楼梯间缓步走下来的果然是任又君没错。他刚刚接到季少静的电话，那从来对上司是能有多远就躲多远的周清影居然把书还到了季少静的办公室，请她代为归还。整本书和崭新的一样平整，只多了一枚有淡淡檀香气息的书签夹在扉页处，不像是遗忘在里面的，倒像是刻意送给他的。檀香，往往是用作劝人静心的功效的。

　　她就这么不想再见到他？檀香有些发苦的气息从鼻腔钻进去，缓缓地蔓延着，空荡的躯体仿佛都被荡漾满了苦意。正在沮丧中的任又君听到自己的名字明显一愣，看了很久才发现正在叫他的曲杏，心思一时还没有从沉沦中脱出，鲜少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而是本能地问：“是你叫我？”

　　“对啊，好久不见！”曲杏兴高采烈地说，发现任又君看向她的眼光充满迷茫，连忙又自我介绍道：“啊，我叫曲杏，我们上次见过面的，你忘记了？”

　　周清然无意瞥到任又君手中的书，见是他前些日子在清影桌上看到过的那本，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两本一样的书却很多。眼光再稍微向下一移，却落在了书页里露出一半的那张书签上面。

　　“怎么会。”一来一往之间，任又君已经调整好面对他人的最佳笑容，带着翩翩风度道：“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见过一面就是忘不掉的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面上虽维持着一如既往的礼貌微笑，心里却有种酸涩的麻，像虫蚁一般一点一点将整颗心蚕食干净。是不是说了太多虚伪的话会有报应，不被唯一一个想去真心对待的人相信。

　　不能完全怪他虚伪客套的口绽莲花，他之所以能孤身一人从国内混迹到国外，年纪轻轻便在父亲医院里担任要职却没有招来非议，并且成为院里上至管理层下至实习层所有女性生物以及四十岁以上男性生物的追捧对象，这其中的功劳除了他那张脸自然也离不开那张嘴。

　　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活，就得学会独善其身，但是要想活得好，就得学会依附旁人。若论心口不一进退有度，任又君无疑是其中翘楚。亲而不密，疏而不离，是他一贯的待人风格。这样若即若离、模棱两可的态度让每个接触过他的女人都会自欺欺人地以为“莫非他对我有意思”，也招来了父亲任英杰的不少呵斥。

　　他的客套话却成功地令曲杏双颊泛红，兴奋不已，以至于大胆地发出进一步的邀请：“既然我们这么有缘分，不如一起去吃晚饭怎么样？”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曾经给周清然送过情书的那一回事，毫不避嫌地靠近任又君，努力把眼中妩媚的神态展现到她所能表现出来的极限。

　　任又君再一次闻到了那种刺鼻的廉价化妆品的气味，也许是最近闻到太多，又或许是最近对这种气味特别敏感，那一瞬间竟然有要呕吐出来的冲动。花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自己的表情露出破绽，他继续保持着有礼却疏离的微笑道：“既然美女主动相邀，我本来是应该欣然接受的，可惜我今天还有个公事上的应酬，只好忍痛拒绝了。”

　　如果对方是他至少有一分兴趣的女人，他应该在后面补上一句“希望下次还有这个荣幸”的，可惜，他现在居然连这句话都懒得加上。像这种明显是对他的容貌和家财等外在条件展现出兴趣的女人，简直和周清影是天差地别——任又君自嘲地笑了，怎么总是忍不住想到她？他现在无论看到哪一个女人，都会情不自禁地与周清影做比较——这个不如她清纯可人，那个不似她饱读诗书，总之没有一个可以与她相提并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