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作蔻珠的宫女生了一双吊梢丹凤眼, 听说是尚衣局漪秋姑姑手下的得力干将, 人被殷世德带走的时候, 漪秋还想要保住她, 但因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事, 终究是不敢阻拦, 任人把蔻珠带走了。<br> <br> 蔻珠被带到永寿宫也不胆怯, 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个不停呢,直到跪下之后,听殷世德开口道:“这位姑娘是那位中毒宫女的搭伙, 两人在尚衣局是睡一个通铺的。”这才知道事情极有可能已经败露,心慌的用手捉住裙子下巴。随后殷世德说的每一句话便如丧钟一般,一记一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 振聋发聩, 使得她不由自主的如鹌鹑一般瑟缩起来。<br> <br> 殷世德滔滔不绝道:“微臣以为,要给惠妃娘娘下毒, 总得有个理由和动机吧。平白无故, 一个素不相识, 毫无交集的宫女突然跑去害娘娘实在是说不过去, 若当真是这样, 只能说明是受了人指使。”言下之意, 宫女是被人摆布的话,那宫女的背后还有一个黑手,届时殷世德还有的一番要查。“微臣于是稍作打听, 确定惠妃娘娘与那位宫女从无发生任何纠葛, 且惠妃娘娘御下宽和,平时对尚衣局的人一句抱怨也没有,那么尚衣局的人要害娘娘一定不是出于私怨,既不是出于私怨,就没有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的道理,一定会想尽办法脱身,倘若能再顺便栽赃陷害一下旁人,自己便撇的更干净了。由此,微臣断定那名中毒的宫女应该是被无辜牵连的。”<br> <br> 太后微微点头道:“有理。”<br> <br> 殷世德接着道:“是以微臣刚才特意让太医院去探了脉象。由于微臣去的及时,那中毒的宫女命大抵可以保住,就是这病根恐怕没那么容易去得掉,至于眼前这一位嚒……”殷世德说着转过身去,犀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蔻珠,道,“请太后和陛下明鉴,瞧这一位姑娘的葇荑,哪里有半分中毒的迹象?怕是一早就准备了解药吧。”<br> <br> 随着殷世德的解释逐渐深入,太后炙热的目光射到蔻珠的脸上。蔻珠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珠子却还滴溜溜的转着,继而抬起头来望向太后道:“还请太后恕罪,奴婢不明白这位大人在说什么。”<br> <br> 殷世德不是没见过垂死挣扎的,他早就想,能想出如此高明的下毒手法之人,必定不会轻易地伏法。只要太后不打断他,他便继续阐述他的理据:“按说下官对如何缝制衣裳以及丝绣之术全无常识,可偏偏下官年少求学时,曾听闻一位大家的诗句,其中提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下官十分不解,何为捣衣?如何捣衣?何况还是一万户齐齐捣衣,那该是怎样的场面?!试问,月色何其美,为何要把赏月这等雅事和捣衣联系在一起?微臣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位大家的心思,之后便一直有意无疑的去探究和发掘——原来要制作一件衣裳最简单的流程起码也要有如下几步,例如:先将草木灰加水煮生丝,跟着漂洗干净,待丝胶脱落了便用木捣,然后召集绣女们织补,跟着拉丝,最后在熨斗里加上木炭一一烫平。这些过程一个人都是无法完成的,好像拉丝,就至少需要两个人各扯着一头使劲的往自己的方向抻,熨烫亦是如此,至少需要三个人,两人负责扯布,一人负责熨烫。因此下官一看到那宫女的手便知道下毒之人必定就在尚衣局,并且和那名宫女是很是亲近,只是那名宫女毫不知情,才会在给惠妃娘娘制衣的过程里中了慢毒,而剩下的那个没中毒的,又和她一起做活计的,自然是事先服用过解药的凶手了。”<br> <br> 蔻珠浑身发抖,看着殷世德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br> <br> 太后一脚揣下去,将她整个人踢翻了,厉声道:“好歹毒的丫头,来人呐,给我拖出去,杖毙。”<br> <br> 蔻珠闻言立时嚎啕大哭起来,死命的挣脱了两个压住她的小太监,朝蕊乔爬过去,大声疾呼:“姐姐——救命啊!姐姐——!我那都是为了你,事到如今你可不能不管我!”<br> <br> 蕊乔大惊失色:“你浑说什么?”<br> <br> 蔻珠死死扒拉住蕊乔的手道:“姐姐一定要救我,我可是都按了姐姐的吩咐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br> <br> 蕊乔还没来得及解释,芬箬抢先一步上前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骂道:“贱婢!”<br> <br> 蕊乔对着太后磕头:“太后,奴婢真的不知,奴婢是长乐宫当差的,平日里顶着皇后娘娘的名头行事,自然要一万个小心,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错,唯恐给皇后娘娘蒙羞。奴婢敢对天发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也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请太后您明察。”一边说,一边咬唇含着泪看向蔻珠,要说别人冤枉她,她无话可说,总有个千方百计的由头,可自己的亲妹妹过来咬住她不放,她真是百口莫辩。<br> <br> 蔻珠的一双眼睛盯着蕊乔,淬了毒一般:“姐姐好狠得心,死到临头,这是要妹妹我一力承担吗?我们傅家本就只剩这最后一丁点儿的血脉,姐姐除掉我以后,便可以高枕无忧了。”<br> <br> “你胡说些什么!”蕊乔气急,泪花在眼角闪烁着,“你到底想做什么!”<br> <br> 太后眯着眼瞧这一出峰回路转的好戏,幽幽道:“傅家……嗬,有意思!哀家可是好些年没再听人提起过傅家了,本以为给傅家留了一点血脉算是手下留情,没想到竟还是哀家心慈手软,才会生出今日这番泼天大祸!”说着,望向蔻珠道:“按你的意思,惠妃的死是连带的?根本是哀家眼前这个包藏祸心的丫头为了除掉你,故意把惠妃杀死,然后栽赃嫁祸到你头上,你死了,她将来出宫去,便是你们傅家名正言顺当家作主的人,对吗?”<br> <br> “太后圣明。”蔻珠点头如捣蒜:“奴婢是庶出的,不比姐姐嫡出的身份,更不比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当差那样威风,八面玲珑。奴婢人微言轻,只要是姐姐开口的,让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从来不敢多问一句,只求姐姐将来能顾念一点家人情分,提携一个像样的前程。”<br> <br> 蕊乔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跪行到太后跟前,抽泣道:“太后,太后您最清楚,傅家上下一百二十五口人,除了蕊乔和蔻珠因为年幼的关系,被没籍入奴,其他,无一人生还。奴婢出自罪臣之家,这等身份,无时无刻不敢忘,能苟活至今全托赖了太后,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德,哪里还敢在暗地里做其他的打算?请太后明察,像奴婢这样的人,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连个能差遣使唤的仆役都没有,即便出宫去,争夺一个什么劳什子的家主之位又有何意义?!没错,蔻珠是奴婢的妹妹不假,但蔻珠为什么要这么说,奴婢全无头绪。太后若是不信的话,尽管可以令殷大人去查。奴才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断不敢因此叫人误会了皇后娘娘,也不敢搅得六宫不宁,令太后添堵。”<br> <br> 太后的手指微微一动:“你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一口一个罪臣之女,前几年皇帝不是已经为你们傅家平反了嘛!所以说,傅家如今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总归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你出宫去以后,正经嫁人不成问题,就是要说你为了抢夺什么家主之位,确实有些荒诞无稽。”<br> <br> 蔻珠见太后显然是有分被说动了,忙不迭的跪到太后跟前道:“太后,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傅蕊乔是我长姐,她用如此手段除掉我,将太后您玩弄于股掌之中,蔻珠做鬼也不瞑目,相信太后您也不愿被小人蒙蔽和摆布,一切还请太后做主。”<br> <br> 太后看着她们两个,蔻珠眼波翻滚,前言不搭后语,一看便是心思诡诈之人。傅蕊乔虽然巧舌如簧,倒是个伶俐人儿,说的也不无道理,最关键是,这样的时候她能保持镇定,不慌不忙,句句都说在点子上,难怪皇后瞧得上她,确实胆大心细。只是两个人之中,太后更讨厌傅蕊乔,她与傅琴绘像极了姐妹,与亲生的妹妹蔻珠,反倒不那么像了,要是她们不说,完全看不出是出自一个家庭,果然是嫡庶有别。<br> <br> 太后眼角微微恻了一眼皇帝,后者只管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br> <br> 芬箬在一旁瞧着也是心惊肉跳,庆幸自己刚才那个巴掌打得够及时,此刻才敢不避嫌的侧过身去同太后道:“主子,依奴婢看,皇后跟前的大丫头断没有那样做的理由,她也没这个胆子。”<br> <br> 太后沉默着不说话,只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的扫视众人。芬箬伺候她多年,早就看透了她的一举一动,心知太后只怕早就知道谁是好谁是歹,可太后万一破釜沉舟,‘宁杀错不放过’可怎么办?<br> 那蕊乔岂不是太冤枉了!<br> <br> 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看皇帝是个什么态度。<br> <br> 然而芬箬知道,只要是事关‘傅琴绘’的,皇帝的态度就不能表露于人前,不出意料的,就听见太后道:“都散了吧,尚衣局的蔻珠给哀家拖出去杖毙了。尚衣局管带姑姑漪秋监察不力,扣除俸禄半年。”<br> <br> 张德全领命,拂尘一挥,便又上来两个小太监,总共四个一齐将蔻珠押下去,蔻珠嚎的丧心病狂也不管用,不肖一炷香的时间,张德全就来回禀说人已经断气了。<br> <br> 蕊乔虽然和她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到底是自家人,发生这样的事,说不难过是假的,可再难过也得先把自己的命保住,硬是挺着身子跪在太后和皇帝的跟前。<br> <br> 太后和皇帝二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里有一种诡异的沉默。<br> <br> 最后,太后总算先憋不住先开口了,道:“你嘛——”<br> <br> 蕊乔想大不了一死,可怕就怕太后将她交给内侍监,等她到了慎行司那里,就是不招也会被屈打成招,她知道那些骇人听闻的手段,拶夹,烙片,幽闭……样样都是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她还真是情愿死了算了。当即含着泪对太后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得嗓子颤抖着说:“奴婢不敢叫太后为难,太后为后廷清净是好事,再者说今日既然有人提到了傅氏一门,奴婢怕是有人要在这当中作文章。”<br> <br> 这话说到了太后心里去,当即微微一阖眼。<br> <br> 蕊乔道:“所以奴婢不惧一死,求太后成全。但是请太后明鉴,奴才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望太后和陛下千万不要牵连了皇后。”说完,一滴泪啪嗒滴在西域进贡的波斯地毯上。<br> <br> 太后张了张口,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下有些怅然,想当年六王夺嫡多么惨烈,简直是不堪回首。傅家也是那时候被株连的,说起来有几分无辜。一则跟外戚搭不上边儿,二来傅斯宏又是文臣,不是居功自傲之辈,错就错在当了几个皇子的老师,后来皇子们互相倾轧,逼宫造反的动乱了好一阵子,傅斯宏一家便不可避免的成了被牺牲的棋子,只剩下当时两个未满十四的女孩儿逃过一劫,一个是傅斯宏的弟弟傅斯槐嫡妻生的傅蕊乔,还有一个就是傅蔻珠了。<br> <br> 当时两个年幼,她网开一面,没承想今日一气都全见着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