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西瓜, 海大寿着一旁的小太监替万岁爷洗净了手, 再用布抹干。皇帝亲自挽着蕊乔的双臂将她扶了起来。<br> <br> 蕊乔还是不敢抬头, 只低声道：“谢陛下。”<br> <br> 皇帝盯着她的额首瞧, 门帘是新修的, 直垂下来快要遮住了眼睛, 就望见她长而翘的睫毛正一扇一扇的翕动, 与她颤抖的臂膀一般，似是怕极了他。<br> <br> 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森然，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调皮捣蛋, 结果被太傅罚抄书，好在有他的三哥帮忙，知道他断然是没有这个耐心把书抄完的, 若是被太傅一状告到父皇那里去, 肯定又要挨骂，便在上书房里临摹着他的笔迹, 替他抄。可那一天泰王李潇原是和傅琴绘约好一起外去踏青的, 既然去不成了, 琴绘便千方百计的央告父亲, 带她来见李潇, 太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琴绘便女扮男装，混进了上书房。蕊乔知道后也缠着堂姐要一道来，干脆扮成琴绘的书童, 最后四个孩子一起在尚书房玩耍。<br> <br> 只不过琴绘与李潇自是有许多话可讲的, 上从天文，下从地理，就连今日天桥底下演的什么把戏都能笑嘻嘻的讨论个没完，蕊乔却插不上话，她小琴绘整整三岁，十二岁的丫头片子，懵懵懂懂的，趴在桌子前头，一双圆滚滚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的盯着李潇手中的那支狼毫笔道：“三哥哥，你这支笔可真是好东西，你送给乔儿吧。”<br> <br> 李潇道：“这哪里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喜欢就拿去！”<br> <br> 蕊乔欢喜的接过，一并谢道：“东西呢，不贵在价钱，乔儿只是觉得但凡是三哥哥用过的东西就是好的。”说完，还斜了他一眼，下巴微微一抬，朝他倨傲的‘哼’了一声。<br> <br> 他在一旁眯晞着眼看她，看她那股子得意劲儿，‘嗤’的一声回敬道：“有什么稀罕！虽是我三哥用过的，可却是我的笔，你问过我这个主人没有？我若是不同意给你，这笔还是我的。”<br> <br> 蕊乔扁着嘴用手指着他对李潇道：“三哥哥，琴绘姐姐，你看他——小气！”<br> <br> 琴绘用手帕掩着嘴直笑，头凑到李潇耳边窸窸窣窣说了两句悄悄话，李潇望他的眼色便深了一重，揽了蕊乔到身前，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好了好了，别和你五哥置气，三哥说送给你，就是你的，他若要敢生气，哥哥就不替他抄书了。”<br> <br> 他说三哥偏心，有了娘子，连弟弟也不要了，傅琴绘的脸蹭的通红，李潇却是淡淡一笑，朝琴绘投去宠溺的一眼。<br> <br> 一切尽在不言中。<br> <br> 李巽见他俩腻味的样子，真真的旁若无人，气煞他了。<br> <br> 而今他是皇帝了，能给傅蕊乔的可不单单是一支笔，而是一座宫殿，一室繁华，还顺带救了她的命！<br> 她倒好，非但没有朝他飞扑上来，感激他，反倒抖的跟只鹌鹑似的，真叫人憋闷！<br> <br> 反正在她眼里，他浑身上下哪哪儿都比不上三哥！<br> <br> 皇帝黑沉着脸，负手大踏步进了合欢殿，海大寿跟在后头道：“娘娘，请。”同时朝身后的人道，“午时了，皇上也该用膳了，着御膳房将膳食都送至合欢殿来吧。”<br> <br> 这话是说给皇帝听的，皇帝没反应，就代表是默许了。<br> <br> 果然，皇帝进了合欢殿便开始环顾四周，桌椅板凳样样齐全，屏风上镶了珍珠翡翠，鸳鸯和双鱼惟妙惟肖，连理枝缠的紧紧地不分彼此，还有梳妆台上八角菱花琉璃铜镜，日光下，镂空的雕花盈盈一闪，忽明忽灭，堂中鎏金的龙足香炉，点燃后，气味清新馥郁，就连床上的帷幔都是上等的月留纱，顾名思义，就是能把月亮久久的留住，好像眼下的毒日头，无论怎样的犀利，只要人卧在床榻里头，都透不进月留纱去，最是能解热消暑的。<br> <br> 皇帝的脸色终于见缓，可见对内侍局的功夫还是满意的。<br> <br> 海大寿知道万岁爷的怒气从何而来。亏得他侍奉至今还自诩见多了邀宠的女子，没漏掉什么稀奇的！谁曾想今儿就碰见了这么一个奇葩，瞧她平时干活挺伶俐的，怎么有飞上枝头的好事，她竟那么木讷。若不是真木讷，那就是不把万岁爷放眼里了，不承万岁爷的情，天子怎能不生气呀！当即便脚步匆匆的过去扶着蕊乔，半拖半拽的拉到皇帝的身边，皇帝已然入座，宫人们鱼贯而入，将碗盏一样一样的放在他跟前，皇帝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道：“你站在我身后是想干什么？”<br> <br> 海大寿在心里念阿弥陀佛，希望这丫头可别又说什么傻话！<br> <br> 蕊乔的手不安的揪着衣裳下摆，道：“奴婢，奴婢是打算给万岁爷布菜来着。”<br> <br> ——布菜？<br> 她还当自己是宫女呢！<br> 给他布菜？！<br> <br> ‘哐当’一声——！<br> 皇帝的大手一掀，桌上的菜去了一半，全都到了地上。<br> <br> 乒乒乓乓的，满地狼藉。<br> <br> 宫人们正要下跪，全被海大寿的拂尘给止住了，海大寿躬身道：“万岁爷，奴才等先行告退。”<br> <br> 皇帝略一眨眼，海大寿便领着所有宫人退到了合欢殿外，室内登时只余他们二人。<br> <br> 皇帝转过身，踱步到蕊乔跟前，俯下头来逼视她，道：“奴才？合着刚才朕讲的话，你转眼就抛到脑后去了！你该不会还在等着皇后回来，以为只要她回宫了，朕就会收回成命了是吗？”<br> <br> 蕊乔被他的气势逼的倒退一步，殊不知被皇帝给拉住了。皇帝一字一顿道：“你想的美！”<br> <br> 他现如今已不是当年的小皇子了，而是身居九重华殿宝座的帝王，身法气度不该也不能这样显露于人前，蕊乔因此被他的失态给惊得猛一抬头，诧异的看着他，宝石班清澈的双眸倒影在他的眼睛里，皇帝的心中莫名的起了一股怒气，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竟只容得下三哥吗？<br> <br> 他恨恨道：“我告诉你，不可能了！皇后从善和回来的路上身体抱恙，如今朕已嘱咐她原地歇着，等哪天好了，哪天才起行。”<br> <br> 蕊乔抿着唇，没有说话，失望的神情一闪而过，本不易察觉，但还是没能逃过皇帝的眼睛。<br> <br> 他扣住她臂膀的手愈发用力了：“傅蕊乔，你不会当真以为朕很中意你吧？！”<br> <br> 蕊乔疼的直皱眉，嘴上道：“不敢。”<br> <br> “不敢？”皇帝怒极，干脆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拉到自己眼前，“朕看你就是敢！傅蕊乔，你给朕记好了，朕不过就是随手救上你一救，不为别的，就为了朕喜欢了你姐姐那么些年，她一直都还在朕的心里头，你是琴绘的妹妹，朕便没有放任你被杀的理由，但是朕告诉你，你的这条命从今天起就算是朕得了，哪天朕若是不想要了，你一样得去死。”<br> <br> 蕊乔听到‘琴绘’二字，心上便是一痛，适才明明吃的是西瓜，此刻口中怎么这样苦！<br> 但如今这点儿屈辱对她而言算得了什么？！<br> <br> 她顺从道：“是，奴婢的命是皇上的，奴婢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为了别的，也不为陛下救过奴婢，这些奴婢都知道。”<br> <br> 她一口一个‘奴才’‘奴婢’，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划分的泾渭分明，他想来也不能更生气了，犹记得她当年明明是个骄横跋扈的孩子，现在却这样不讨他喜欢，真叫他恨上了，当下口不择言道：“好！既然是奴才，好得很！就该做些奴才该做的事，你不是要替朕布菜吗？！朕如今没有胃口了，什么都不想吃，你一个奴才，就替朕把这里的污秽给好好地收拾干净，不许找人帮手，一个人弄，弄到干净为止。”<br> <br> 蕊乔蹲身道：“奴婢遵旨。”说完，跪下来清理起地面。<br> <br> 皇帝气的双拳握紧，死死盯着她。他倒要看看她能倔强到几时，便直直的竖在那里，硬是不走，而后又看她跪了下来，把食物用碗盅一样一样的摞起来，叠在一块儿，搁在桌上，跟着又一件一件的拿出去，从他身旁走过时，还不忘朝他蹲福，礼数委实无可挑剔。<br> <br> 这一拳就像是打在棉花上。<br> <br> 海大寿在外头等着，照理说，是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但是皇帝的咆哮声把等候在外的一干宫人全都吓得面无人色，肝胆俱裂。<br> <br> 海大寿拍着心口对自己道：千万别偷看，不该看的别看，不该知道的别知道。<br> <br> 但还是有个把的奴才，尤其是蕊乔手下的几个姑娘家，担心她的安危，一个劲的朝里头瞄望着。<br> 海大寿拂尘一把打过去道：“该死的打脊奴，还要不要命了！”<br> <br> “是，公公。”两个小宫女唯唯诺诺的低声应道。<br> <br> 没多久，蕊乔出来了，手里端着盘子，盘子里尽是碎掉的碗碟，和糟蹋了的饭菜。<br> <br> 叫铃兰的小宫女见到她的手被瓷碗碎片割伤了，溅出了一滴血，惊呼道：“姑姑——！”<br> <br> “嘘！”蕊乔示意她闭嘴。<br> <br> 铃兰便立刻老实把嘴闭紧了不算，还用手给捂住，很委屈的望着蕊乔，另一边的木槿也轻声道：“姑姑，我们来吧！”<br> <br> 蕊乔冲她无谓一笑，摇了摇头。<br> <br> 海大寿轻声一叹道：“娘娘您这是何必呢，自找不痛快！待老奴进去替您求求情……”<br> <br> “别——！”蕊乔把手指含进嘴里吮了一口道，“不碍事。”<br> <br> 跟着又进了屋，来来回回那么几趟，总算把桌子给收拾干净了，不过那根伤了的手指也肿了起来。<br> <br> 皇帝的本意是想羞辱她一番，按着她以往的脾气，指不定就要上房揭瓦，跟他对打都有可能！但他到底失算了，她在宫里浸淫七年，早就学会了逆来顺受，除非他真的把她杀了，否则光是发一通脾气，这点小伎俩于她而言还真是不痛不痒。<br> <br> 皇帝没计奈何，唯有拂袖而去了，只是胸中这口恶气没地方出，临走前抬腿踢翻了一个绣蹲。蕊乔不声不响的给扶正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