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一脸悔意、歉意和浑浑噩噩,在我的病床边坐下,握住我绣十字绣的手。
“沛珊姐,对不起,你就别生我气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卓一凡不是真心爱我,也早就知道卓一凡跟医院里好几个医生护士,还有他大学学姐,有关系。我只不过是那些人中的之一,而不是唯一。”
雪漫叹息。
“可是,我总是心存一点希望,想着,也许他对我会有一点真心,我会感动他,让他爱上我。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沛珊姐,你说得对,离开错的人,才能遇到对的人。我们都应该给自己机会。我上午看见卫辰大哥送你回来,你手术以后,就和张大哥离婚,和卫大哥在一起吧。不要违背自己的心。你也和我一样,我们都离开那个错的人,重新选择一个对的人。”
我把针别好,免得扎到雪漫的手。
“雪漫,我生气,不是因为卓一凡,因为他不值得。我生气,是因为你看不起你自己的父亲,你那样做,你知道你爹会多伤心吗?你爹凭一双手,自力更生,把你养大,供你上学,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家有父母,就是宝。别人伤了你爹的心,你爹可以无所谓,可是你要是伤了你爹的心,你爹会难过死的。而你呢,当有一天你爹不在了,你也会自责愧疚一辈子,不能原谅你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父母,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雪漫泪都快流出来了。
“沛珊姐,我承认,我是很虚荣,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下煤窑的不识字的爹,我告诉别人我爸是个退休老师,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撒了谎,我的脸可就没地方放了。”
“这啊,就是一个谎话要用十个谎话来圆。今天,你爹的脸就没地方放了,你都看不起你爹,谁还能看得起你爹啊。下煤窑不识字怎么了,退休老师怎么了,下煤窑不识字的爹,和退休老师的爹,都一样是爹。父爱不分贵贱。”我说。
再看看雪漫,微微一笑。
“我不要紧,我不生你气,等你爹回家了,往家里打个电话,陪你爹好好说说话,赔个不是。”
雪漫乖巧的点点头,雪漫原本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我掀开枕头,拿出放在枕下的全家福,看着照片上我爸永远凝结的笑容。
“雪漫,要珍惜有爹的日子啊。我现在,只能看着照片,凭着记忆,想我爸了。”
正说着,突然听见喝水杯掉在地上的破碎声。
我看向王媛媛,她歪倒在床边,双手柔弱无骨的垂下,动也不动。
“医生——医生快来啊——医生——”
欧阳雪漫冲出去叫医生。
我去掐王媛媛的虎口,按王媛媛的人中,喊叫着王媛媛的名字。
医生、护士慌慌张张烟一样涌进病房做最后的抢救,可是,王媛媛还是没抢救过来。
王媛媛的丈夫端着熬好中药的罐子,站在门口,见到病房里死去的妻子,罐子从手中滑落。
罐子里滚烫的浑浊的中药汤,就那样浇在手上。
他就那样枯站了很久。
就在护士要用白布遮起王媛媛的脸时,他才爆发,神经失常一样,抱着王媛媛,不要别人碰。
“你要干嘛?你不许动我老婆!你看,我老婆还活着呢,我老婆的身体还是热的,你们为什么都以为她死了呢?你们应该抢救的啊,我老婆只是昏迷了,我老婆没死,我老婆没死。媛媛,媛媛,老婆,你醒来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他们啊,他们都疯了吧,你好好的,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他又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不对,老婆,我这是在做梦是不是?我这肯定是在做梦,你快醒来啊,快醒来啊!”
紧接着,又狠狠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当他睁开眼睛,看着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妻子,才抱着热气正在抽离身体的妻子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我看着王媛媛丈夫神经失常、痛彻心扉的样子,不禁自责起来。
刚才明明看到王媛媛呼吸困难的征兆,却没有及时喊医生。
尽管医生向王媛媛的丈夫交代了,王媛媛是因为突发并发症死亡。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停止自责。
我应该听出来,王媛媛刚才话里话外,应该就是在交代最后的遗言。
而那个代孕,就是王媛媛送给她丈夫最后的礼物。
我自责死了,悔死了。
这死亡来得太快,让我一时间也如王媛媛的丈夫一样,放佛像是做梦,刚才还在好好的说话,一眨眼的功夫,一个活脱脱的人就像大变活人一样没了。
第二天,我的手术很成功。
躺在病房的床上,我看着自己已经被“夷为平地”的身体,心情莫名的烦躁起来。
晚一点的时候,我接到卫辰的电话。
卫辰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气若游丝,忽有忽无,诡异的,像是穿越了银河系几万颗星球而来。
“沛珊,我妈走了,我要结婚了……这是我妈的临终遗言。沛珊,我这辈子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知道了,祝福的话我也不说了,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说。
挂了电话,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整个人的灵魂放佛都被掏空了,心已经碎的成了一把沙子,恍恍惚惚的。
不知道过了几个世纪,不知道张开是什么时候坐在了我的病床前的,外面天已经黑了。
“姗姗,你感觉怎么样?刀口还疼吗?”
张开低低地问我。
看我不说话,张开轻轻摸摸我的头。
“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去找医生来。”
哪里不舒服?
应该是说,哪里有舒服的?
我现在觉得,自己这整个人,就像是碎了以后用胶布粘起来的玻璃人,丢了魂儿丢了心儿的玻璃人,一动就得碎成末末。
我转过头来,看着张开,虚弱的说:
“张开,我们离婚吧。”
“姗姗,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现在这个时候,更不会和你离婚。”
“我们是签了术前协议书的,我们都是在上面签过字的,你只要写个离婚协议书,我马上在上面签字。”
我的话,冷得像冰。
张开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柔声说。
“别说傻话了,你忘了爸临走的时候,是把你托付给我的吗?让我替他好好照顾你。姗姗,夫妻哪有不闹别扭的,我之前是很混账,说了很多混账话,也做了很多混账事儿,但你要原谅我,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这次我不听我妈的,我只听我自己的。”
我突然烦躁起来,冲他吼叫。
“我不能给你生孩子,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你看看我的样子,我自己都嫌弃我自己,我现在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我就是个怪物!怪物!!你走啊!!走啊!!!!”
我胡乱挥舞着手,把床头柜上的橘子、杯子、饭盒都打在地上。
“沛珊,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大二的时候那么美,我是不会嫌弃你的,不能生孩子我们就不要孩子,你觉得怪怪的,那以后就整形,没关系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可是我嫌弃我自己,你妈也不可能容得下我……你滚啊,滚啊,我不想看见你,我不想看见任何人,你不要呆在这里,你出去,你出去!”
我翻个身,把头蒙在被子里。
每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入睡的,每天早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
一天到晚头昏昏沉沉的,也好像失去了思考的功能。
梳头发的时候,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皮肤像暗淡无光的木乃伊,我不想说话,不想笑,不想吃饭,不敢洗澡。
感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彻底打倒了。
半个月挨过去后,我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也慢慢接纳了术后残缺的身体。
王媛媛死后,228病房一直没有新的病人住进来。
小护理欧阳雪漫为了晚上照顾我方便,直接睡到了我对面的床上,也就是原来王媛媛的病床。
后来,听雪漫说,王媛媛的丈夫在料理完王媛媛的后事后,来我这里拿走了代孕合同,从医院取走了他们的精子和卵子。
至于,王媛媛的丈夫去找那个女大学生代孕了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很久很久,王媛媛的丈夫,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之前,见王媛媛丈夫的最后一面,已经是我手术一周后,他的脸上那层幸福的光芒,和王媛媛一起死了。
他的话少的可怜
我把代孕合同递给他。
“王姐说,一个孩子,是她能送给你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他脸上挤出痛苦的笑。
“我一定会好好代孕这个孩子,这是媛媛生命的延续。沛珊,你也要振作起来,不要被病魔打倒。”
半个月后,我的心情恢复了许多,偶尔也会烦躁,砸东西。
我经常站在病房的窗口发呆。
慢慢的,我开始吃饭、开始微笑,开始和雪漫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聊的都是一些儿时有趣的事。
第三个礼拜,我拾起了放在床头柜里的十字绣,开始数针孔,开始穿针引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