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树叶还泛着绿,但那绿却也渐渐地疲惫了。这几日天炎热得紧,太阳如烈火般炙烤着大地,蒸得人一身黏糊糊的汗水。不日便是中秋,但此般气候,实在让人提不起半分意趣和期待。
“师兄,前面好像有一个好凉快的幽潭,我们歇一歇吧。”静心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车外传来。
落尘端坐在马车里,强烈的日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映得他整个人都微微地发着光。
他轻轻睁开眼,就好像从佛的那一端降临现世。
“那潭水还挺隐蔽的,师兄,我们跋山涉水好几天了,洗一洗再走吧。”静心兴奋道。
落尘打开车门,“你先去吧,我在这里给你看着。”
静心立刻高兴地去了,在他眼里,师兄的话就是神谕。要知道,落尘被誉为佛祖转世,从小就有慧性佛根,十岁便大彻大悟,佛理之道连方丈都佩服三分;在老百姓眼里,落尘更是普渡众生的活菩萨,是挽民于水火的观世音,他也许不是最有权力的人,但却是最得民心的人。这不,太后得了怪病,皇帝立刻修书延请落尘进宫礼佛,为太后祈福。
落尘静静地等,眼里没有半分不耐,在他眼里,所有人都似乎比自己重要。
半个时辰之后,静心清清爽爽地从小土坡那面跑过来,“师兄,快去吧,洗了之后实在太舒服了。”
“你先去找点吃的吧。”落尘微笑地给静心整了整衣带,这才踱步而去。果见土坡后面有一幽潭,清澈见底,背靠绝壁,周围绿树环绕,实是一个极佳的天然浴池。
落尘褪去衣衫,只余一条犊鼻裤,慢慢没入潭水之中。说来奇特,这潭水却是温泉,不冷不热,真是好极。他见潭水似乎是从绝壁处流出,不觉好奇,便游到近处观望,扒开壁上水草,竟见一洞道,这水便是从里面流出。他欲凝神细听这水流之声,静感这自然之美,却突然听到洞中传来惊叫,似是十分痛苦。当下毫不犹豫,逆流而上,遂入得洞中来。
初始水下毫无光亮,过了一会,便有强烈的光线投射下来,落尘仰起头来,原来洞中自有天顶空窗,但他四处观望也未见人影,正疑惑间,见远处水中一截白色衣角漂浮,莫不是有人溺水了?一时不再多想,一个猛子扎进水去。
不多时便游近了,只见一人仰面躺在水中,宽大的白色衣裳随着水波荡荡悠悠,那人静静躺在水里,既无溺水的挣扎,也未见浮上水去,倒像是睡在那里一般,似一朵水莲。落尘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此人竟是那夜闯寺的璃凰。
他赶紧将她的头托出水面,伸手试她鼻息,一试之下不由大惊失色,她竟然已无半点呼吸。见水中央正巧有块平整的大石头,他立即将她抱了上去,这一抱才发现她入骨冰凉,肢体僵硬,难道已经逝去?
落尘痴痴望着凤璃凰,她面色苍白,唇色浅淡,看上去无半点血气,此时她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体上,玲珑有致,如将绽未绽的新芽般含蓄羞涩,然而这般新芽未发春已去,不久红颜青丝俱成烟,落尘天生慈悲心肠,见草黄叶落尚且怜悯,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我虽只一面之缘,但我却引你为知己,不料想你却死在我眼前。”一滴清泪从他脸上滑落,滴在了她的手腕上。若静心在此,恐怕要大吃一惊了,要知道落尘虽菩萨心肠,即便心摧肠断,却未掉过一次眼泪,如今为了这只见过一面的女人竟然流泪,他恐怕要断定落尘动了红尘之欲儿女之情了。
“红尘浊泪,怎能染你皓洁。”落尘伸指便要去抹干净她手腕上的泪。刚一触及,就觉有脉搏跳动,赶紧为她把脉,暗叹自己竟然仅靠呼吸和体温判断,实在不智。细细把脉之下,他一喜又一忧,喜的是有脉搏就是她还活着,忧的是这脉象紊乱异常,像是有什么在她体内四处奔走,找不到出口般。
有脉搏却无气息,难道是龟息大法?
落尘微微蹙眉,他实在摸不透凤璃凰的行为套路,要知道这种做法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真的会窒息而亡。因为猜不透他也不愿再深究,当下一指点穴消除了她的龟息。
凤璃凰却没有立即醒来,她像是挣扎着想睁开眼睛,然而却徒劳般选择放弃,她浑身微微颤抖像风雨里一株海棠。
“啊——”她惊叫一声忽然坐起,一只手紧紧按着心口的位置,一只手抠进石头缝里,身上的水慢慢就变成了水雾,不一会就干掉了。但不久,大滴的汗从她脸上胳膊上流出来,浑身又立即湿淋淋水哒哒。
她咬着唇,咬出一抹殷红的艳。她并没有看落尘,而是专注地盯着水面,像是能够将身体里的痛转移出去一般,然而哪里能够将身体里那股窜动的痛苦转出去哪怕万分之一,那痛如烈火般,滚到哪里,哪里就火急火燎烧起来。
落尘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不是他所见到的璃凰,不是那个言笑晏晏、机灵狡猾的璃凰,不是那个淡定自若、大谈佛理的璃凰。原来她也有这般痛苦的时刻,也有这样不得不铤而走险地逃避的时刻,原来她是这样地如同水一般的女子。
“姑娘,气升太阳,意念放空。”落尘伸手扳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凤璃凰正是难熬之际,听此箴言,还以为是天外仙人指点,立即照做,那股痛随即减轻了。此时,两只大手扶住她的脸,那手温柔微凉,使她燥热的痛感寻得一丝慰藉。她随着手转头,望进一面沉静的湖水,那湖水泛着涟漪微波,似是春风拂来,百花齐开,没来由地,她虽然痛着,却突然安心了。
落尘按住她的肩,一股浑厚的内力潮涌般顺着他的手涌进她的五脏六腑。这股内力摧枯拉朽、润泽百脉,像一剂灵药,抚平她的痛苦,不一会,她就觉得体内那股躁动的气息慢慢缩回了它本来的地方,痛苦渐渐减少,身体也逐渐温软。
落尘见她痛苦已去,一手犹自扶着她,一手上移进入凤璃凰的视野。
眼前的这只手,如玉无暇,全无练武之人的粗糙,那只手捏着一个诀,手势像拈着一朵花,小心翼翼而温柔如水。突然那只手五指全开,凤璃凰放佛看见掌心一朵小小的白莲花慢慢绽放,那朵花离她越来越近,慢慢印进她的额头眉心。
额头上犹自温热着,是落尘的手心温柔地覆着。
凤璃凰的神情渐渐从痛苦转为平和,最终大舒一口气,微笑起来。
“多谢多谢。”凤璃凰拉下落尘挡住她眼睛的手臂,见落尘僵在那里不动分毫,还以为他运功帮她疗伤损了元气,“大师,你没事吧?”
落尘白玉般的脸微微透出一丝红来,他当时救人心切,没有想到自己赤身裸体与一个女人相对,而且这个女人他还引为知己。当拈花归位,她清醒,他才惊觉这般尴尬处境。但眼前这个女人,居然毫不羞涩地直视着自己,甚至她还用眼光将自己全身上下都观摩了个遍!
从来没有被女子看见过自己的胴体!而且,那些女子看见自己的时候都会虔诚地低下头去,从未没有谁这样直视着自己,这样赤裸裸地打量。
“或许,你家人没有教过你道德礼仪?非礼勿视听说过吗?”习惯了被人仰望,虽然从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但从未仔细体验男女相处之道的落尘,终于镇定下来。
“你的身体属于非礼勿视的范畴吗?”凤璃凰睁大眼睛,“我知道是跟女人不一样,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男女要分得这么清楚?或许大师能解我疑惑?”
“落尘愚昧,尚未参透。”落尘微微笑了笑。“虽然我不知道男女之间究竟有些什么区别,但是,璃凰姑娘,下次看见男人没穿衣服记得不要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人家,显得你特别不矜持。而且不管怎样,好像吃亏的都是你。”
“我也没有要显得矜持的意思啊,不过为什么吃亏的也是我?算了,就不为难你了,毕竟大师是个出家人,好像也不太精通这些事情。”凤璃凰笑起来,濡湿的脸如盈了露珠的荷花,她伸出手,抱住落尘。“不管怎样,多谢大师相救。”
落尘如遭雷击。
七岁熟读天下佛书展现超人慧根,九岁理论罗域第一高僧尚摩耶扬天成神威,十五岁孤身浴血战场面不改色调和两国战端,十八岁足迹遍布天下大小名寺古刹宣扬佛学,二十岁进瘟疫之城制药挽民于水火,二十三岁练成天一神功扬名天下,二十五岁已是世人万般敬仰的圣僧落尘,就这样赤裸着被凤璃凰抱住了。
平民敬他如神,恨不能把他供奉在高高的佛龛里。
他是高高在上的佛,别人为了触到他的一丝衣角,有时甚至低到尘埃。
从来没人这样亲近过他,即便是他的师傅或者师兄弟。
这个女子眼里,男人女人可以这样毫无芥蒂地抱在一起,普普通通地表达自己的谢意或者感情,毫无任何狎昵的意味。
突然他就笑了,伸出手拥住她。
“你之安好,我之心愿。”
风轻轻柔柔,吹走了初秋的燥热,黑色控制了天空,留下一轮圆月,和点点繁星。
凉亭中,凤璃凰和落尘相对而坐,石桌上几盘月饼,几碟小菜,一壶好酒。
清冽的酒水慢慢斟满了瓷碗,荡着微醺的月光。清淡的荷花香气渐渐溢满了整个庭院。
“托姑娘的福,竟还能闻见夏日荷香。”落尘微笑道。
凤璃凰将酒碗推到他手边,“荷香虽美,可比不上酒香陶醉,大师不如豪饮一碗。”
“饮下此酒,可还对得住佛珠教导的清心寡欲?”落尘端起酒碗凑到鼻端,果真酒香浓郁。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凤璃凰给自己倒了一碗,仰头喝光,“啧啧,只有我凤璃凰才能酿出如此好酒。”
落尘默默不语,只浅浅尝了一口,只觉一股清凉入喉,又化作烈火穿肠,忍不住咳嗽起来,不消一会,那火似已灭了,只余满腹清幽,淡淡余香。
“红尘,确实好滋味。”他笑道,又禁不住抿了一口。
凤璃凰抓起一块牛肉凑到他嘴边,笑道:“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岂不乐哉。”
落尘张嘴吃下,细细咀嚼,半晌道:“诚不欺我。”
“多谢大师一路照顾,璃凰得以无恙抵达天宇。”凤璃凰咬着牛肉,嘟嚷道,“今日中秋佳节,与大师赏月品酒,实乃人生美事。”
“落尘亦感荣光。”他白玉般的脸色微微透出红来,素来平和的目光也染上几分迷离,又道:“因为遇见姑娘,才发现红尘滋味妙不可言,世界之外自有世界。”
“一路上与大师谈世间万物,璃凰也受益匪浅,此刻我却要告辞了。”她站起身来,“不管大师入红尘还是出红尘,我永远都把你当做朋友。”
“此乃落尘之幸。”落尘也站起来,笑道:“姑娘若真把我当做朋友,下次见面请唤我落尘。”
“不用下次。”她朗声笑道,“落尘,后会有期。”她足尖轻点,疾步而去。
“璃凰,保重。”落尘重重坐回凳子上,喃喃道:“希望你能够平安健康。”
他软软趴倒在桌子上,直碰得酒碗菜碟摔了一地,惹得静心急急跑了进来。
“师兄,师兄,你怎么啦?”静心闻得神话一般的的师兄一身酒味,却怎么也推不醒他。
落尘,已然醉得深了。
“这个坏女人!哼!”静心跺跺脚,带着哭腔道,“师傅说女人是祸水,看来一点没错!”
“师兄你已经破了酒戒肉戒......你可千万别再破了色戒啊!”
圆月之下,一个小沙弥独自伤心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