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月牙斜斜挂在屋檐。
凤璃凰懒懒地躺在屋脊上,一手抓着酒坛,一手揪着桂花糕。
“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她咕噜咕噜灌了几口酒,清冽的酒水不甘寂寞地从她红唇边倾泻出来,在她下巴上滴滴晶莹。
“一个人喝闷酒,岂不是愁上加愁?”温和的声线,如这秋天的月,清亮却柔和。
“草药大夫,来来来,陪我喝酒。”她侧过头来,盯着屋檐下的男子,他还是那般温暖,那般熨帖,觉得不管有什么伤,只要有他在,彷佛都能痊愈。
“我爬上来会不会有失风雅?”他笑意深深。
凤璃凰一拍脑袋,“忘了你不会武功。”她将腰带一抽,抛下来缠住他手腕,然后轻轻巧巧一拉,将他稳稳地安在了自己身边。
“真没想到能在皇宫里遇见你,这是缘分,来,干一坛。”她兀自拍开封泥,自个喝了起来,她喝酒泼泼洒洒,一半倒在了衣襟,一半才倒进了自己嘴里。
南风又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替她把嘴角下巴的酒擦干净,才浅浅地酌了一口,“菊花酿酒,淡雅芬芳,温和香醇,倒是好酒。不知在哪家酒铺寻到的?”
“这么好的酒,自然要天下无敌举世无双的第一酿酒大师——区区在下我凤璃凰,酿的。”她打了个酒嗝,脸色微微红起来。
南风看着她醉态可鞠的样子不禁又要笑,凤璃凰却捂住他嘴,“你又要笑?自从那天皇宫你见到我就开始忍不住笑,我是脸上长花了吗?”
“不是。”他拉下她的手,眼睛亮如星子,“只是因为我很欢喜,欢喜能再见到你。”他顿了顿,拉住她的手,“潇潇,见到你安好,我真欢喜。”
凤璃凰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你......”她竟已说不出话来。
那个名字,由他嘴里柔柔喊出,似乎将她带去了遥远的药王谷,彷佛还是昨日,那病弱的女童,和那温暖的少年,在泛着药香的幽幽深谷中,逐着花开花谢,追着日落月起。
“我以为此生再不能与你相见,幸好,天不负我。”南风眼泛泪光,突然觉得这十年的寂寞与孤苦都已值得。
十年里,我越过雪山冰峰,险些与雪同寂;我淌过百里沼泽,差点命丧泥沼。我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祈求飞过的雄鹰带给我你的讯息;我在千万人的背影里寻找你的衣角,而上天却赐我一场又一场的空欢喜。我救得了万人性命,却护不了念想的你安然一生。这样的寻找在日复一日的落空里渐渐渺茫,我造了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级浮屠,佛祖却不给我焚香许愿的机会。
我曾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人走着,心空着。
然后我遇见他,初见他小巧白皙的脚丫子在濯濯的清波里荡漾起一片潋滟的光波,清而艳的容颜让人不禁屏住呼吸,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惊世的美男子。而那一双清亮得容不下一丝尘埃的眼睛,真是跟你小时候像极了。然后我看见他眉宇间那细微的苍白,那是极高明极恶毒的蛊,所以我跟着他,看看是不是跟你的一样。我跟随着他,却在追索你的影子。
走得越近,越被他吸引。
我看着他,他肆意笑,飞扬如招展的旗;他心碎哭,柔软如刚绽的花;他狡黠,像摸不透的狐狸;他刚烈,是燎原的野火;他善良,为人心温暖而泪;他分明,恨一个人就放他的血。
五彩斑斓,生动夺目。
在知道他是女子的时候,我心中不禁暗暗祈求。
祈求她是我一直寻找的你。
而她,竟真的就是你。
你不再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只会躲在角落里哭;你不再是那个害怕黑暗的小女孩,夜里睡觉也要点着灯。
最重要的是,你还活着,这真叫我欢喜。
这是他的傻丫头,她已经长大了。一截天蓝色的丝带将流云一般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洁白纤长的漂亮脖颈,眼波澄澈如清溪,唇色绯红如春桃,一笑一颦间如同樱花般灿烂耀眼,而她偏头看他的神情,像一只迷途回家的小猫,懒懒的怯怯的,这般好看,这般可爱。让他忍不住把她搂入怀中,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发,捏捏她的脸。
指下她的肌肤有如温玉,细腻软滑,他的心不禁荡了一荡,好像一湖平静的碧水,荡起了一丝春风般的涟漪。
而凤璃凰已经扑在他怀里哭了起来,“温澜哥哥,真的是你吗?你没死啊,真是太好了,可是你为什么变得这么苍老?你才二十五岁啊!呜呜......”
“傻丫头。”他笑起来,给她擦干净鼻水和眼泪,一手拂下脸上的面具,“你看看,我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眼前的这张脸,五官说不出的好看,是名师笔下的水墨画,不需过多着色,一笔一划都恰到好处。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深情而又明朗,望过来的时候,像初晨的阳光,浅浅的山岚。一笑起来,整个人都暖洋洋轻飘飘,给人一种难言的安定感。
凤璃凰破涕为笑,咬着嘴唇笑道,“有十年前的影子,但是比十年前更加好看。不过就是眼珠子颜色变了。”
“我母亲那一族的人都是蓝色的眼睛,我可能继承了她吧。小时候可能看不出来,但长大了就会变得明显。”温澜将她吹乱的头发拂到耳后,“潇潇......”
“叫我阿璃。你知道的,我再不愿叫那个名字。”她抬起头来,眼神坚决。
“可是有的东西,是你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他叹了口气。
“对,改变不了,但是可以远离,只要不去想不提及不靠近,有的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很多,人也会快乐很多。”
“可是......”
“没有可是。”她凄然地望着他,“温澜哥哥,我的一切你都一清二楚。而且你是个大夫,你应该更清楚,我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
“不会的,不会的。”温澜扶着她的肩膀,心中一片疼痛,“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知道,你会尽力。”她低下头来,一滴泪又落在了青瓦上,转眼消逝,随即她笑着抬起头,“放心吧,祸害活千年,我肯定会活得长长久久呢。来,为我们的重逢,喝!”
她笑着,眼底闪着泪光;他笑着,心中藏着疼痛。
不多时,两人都已醉了。屋檐下的酒坛子七零八落,摔得粉碎。
一人锦衣飘然自远处的屋顶掠来,月亮在他身后,衬得他如月中飞仙。
墨染喜欢深夜散步,因为黑暗。在这沉沉的黑暗中,万籁俱静,他的思维就变得尤其犀利流畅。他是适合黑暗的人,隐在暗处,将那些不为人知的力量一点点延伸,终将汇成一条黑暗的洪流。
凤璃凰眯着眼睛,抬眼望见他翩跹而来的姿态,大吼一声:“此路是我开,此花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
墨染脚下一顿,掀落一片青瓦。转眼,他落在她身侧。
“买路钱呢?”凤璃凰伸出雪白的掌心。
她偏头的一刹,晚风拂起她脸侧的一缕乌发,悠悠挡住她迷离的眼。
墨染不动声色地让了一让,让过她偏头过来的酒香。惹人醉的酒香。
他说,你醉了。
她说,我没醉。
语罢,脑袋一歪,倒在了墨染身上。
少女轻柔温热的身躯倒进他怀里,似春日落花,悠悠落在水面,又似一团洁白的云,被风揉成一艘船,塞进他一色灰褐海水中。幽幽的酒香和她身上好闻的香樟味道,如同滟滟春光,脉脉春水,诸般美好,他的心不禁软了一软。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抱起凤璃凰,轻轻地飞下屋顶。
在他怀里,她也是不安分的,伸手揪住他垂下来的一缕乌发,雪白的手指绕啊绕,嘟嚷道:“买路钱呢?嗯,一个铜钱是不够的。”
她抬头伸手,想要更多的“铜钱”。
墨染听得她的嘟嚷,低头查看她的情况,恰好遇到她伸上来的手指,抚上了他的下颌。
一触间光滑细腻,如冰如雪,凤璃凰的手顿住了,此刻她的角度,正好看见他如玉的下颌在澹澹月光中,映着融融光晕。
“好漂亮。”她喃喃道,手下触感舒适,她不满足地又摸了一把。
而她的手指熨帖温热,微微地摩挲着他的肌肤,一种砂砾般的触感,想必练武太勤生了茧子。不过,此刻应该关注的重点是:嗯?她在吃他的豆腐?
吃完豆腐的某人犹不自知,伸长了手臂妄图再摸上几把。
墨染毫不客气地点了她的睡穴,径直抱入房中,安稳地放在床上,又替她掖好被角。
一切妥当,他却没走,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听她说梦话。
她笑着喊:温澜哥哥,你活着真好,我们来喝酒,喝,喝,喝。
她哭着问:命运的藩篱,是不是就打不破劈不烂?
她呢喃道:你们不要喜欢我,我不想跟你们做朋友,一点都不想。
“我会早早死去,而你们,会伤心。”
那一刹那,墨染的脸色,比窗外的月亮,还白上几分。
“我们不会,认识你即便是一刻,也是满足和值得的。”他在她耳边轻轻道。
而她在朦胧中似乎竟听进去了,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