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死在她挚爱的华美宫殿中,僵死在她满心期待的大婚前夜。
所有人沉默地望着她死去,望着这个享受万人供奉的女子,血竭而亡。
温澜却只摸着凤璃凰的脉象,皱紧眉头。
“我不明白。”萨纳尔小心翼翼整理好伊莲的遗体,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然地盯着凤璃凰,“你们如何能够来得这般快?”
“你们的计划还算天衣无缝。”凤璃凰紧了紧呼吸,“为了彻底夺得帕兰,不惜与西罗暗中勾结,为十万大军入侵我朝提供消息和便利。但你们可知,西罗大军杀了多少无辜百姓?又害得多少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活在最底层的蝼蚁,注定命浅福薄。”
凤璃凰冷哼一声,“高高在上自诩为神的人,也不见得福寿绵长。”
萨纳尔眼瞳缩了缩,“我们固然冷酷无情,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害死了我妻儿。”
“杀死她的人,可不是我。”凤璃凰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善恶有报,天道轮回。”
“不过是成王败寇。”萨纳尔微笑着,“是我失算,没想到他他木耳竟然是个草包,纵有十万大军又如何,跟他一样,都是外强中干的怂蛋!”
“本王不明白,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轩辕格朗脸色有些苍白,“万千尊荣,无冕之王。”
萨纳尔望了他一眼,摇摇头,“无冕之王终究缺了一副王冠,宁安王啊,你我心知肚明,你若在草原站稳了脚跟,又怎能容圣族在侧酣睡?”
轩辕格朗默然,半晌道:“本王无法容忍你们欺骗世人,却也不会赶尽杀绝。”
萨纳尔眼底讥诮,却并不反驳,只问:“想必伊桑已落入你们手中,否则你们不会这么快找到出口。”
“萨纳尔,难为你还挂念着我。”人群里慢慢走出来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子,眼神里似乎藏着淬毒的刀,一刀刀地割切着萨纳尔的皮肤,“没想到我记性这么好吧?许多年前你画给我看的地图,现在竟然还能一分不差地想起来。”
“你背叛我,就没想过自己的结局?”
“结局?”仿佛听到最大的笑话,伊桑笑得弯起腰,“一个生不如死的人还能有什么结局?结局就是最大的解脱啊!我现在满心想的,只有回家。”她抬起脸,眼睛里有笑出来的眼泪,“回家你懂吗?”
“哥哥,我们该回家了。”
她笑了笑,笑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如孩童般天真地仰起头,眼神里无尽期待地望着萨纳尔,“哥哥,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回去?回哪里去?深黑沼泽?”他对着她的脸,狠狠呸了一口,“回去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回去忍受不知尽头的贫穷和低贱?我的傻妹妹啊,我现在是至高无上的圣族右护法,我的妻子是神明转世的圣女,而且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能成为帕兰草原的王!”
伊桑平静地抹掉脸上的唾沫,仍旧保持着那样天真的笑容,“是啊,差那么一点点,永远都差那么一点点,差那么一点点你就能救我,差那么一点点你就能称王,可你不知道,你的差一点点,是我永远的噩梦!噩梦!”她突然跳起来,没有色彩的指甲狠狠抓过他的脸,刹那带出淋漓血痕,“你知道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萨纳尔一把将她推开,“他他木耳待你也算真心。”
“真心?”她被推得踉跄后退,径直瘫坐地上,嘴边浮起讥嘲的笑意,“若他真心,该当放我自由,而不是将我强留身边,守了这么多年的活寡!”她盯着兄长的眼睛,语气切切,“你知道侍奉一个厌恶至极的人是什么感受吗?我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被一个孬种活活糟践!而你,我的亲哥哥,明明有机会救我,你却选择用这个机会去换权力富贵!你曾经待我那般好,我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又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当上护法,你说过兄妹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能不能抛弃谁!可是如今,你宁可为她锦上添花,也不愿为我雪中送炭,哥哥,你可知我心中有多痛有多恨?”
“你该知足,无论如何,总比生死难测的日子好过。”萨纳尔举起袖子擦脸上的血迹。
“呵呵。”伊桑冷笑一声,“与其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里煎熬,无根的幽魂般苟且活着,还不如幼时与你沼泽求生,好歹自由自在,即便死,也能死在帕兰的土地上。”
她突然就地一滚,滚到伊莲不远处,袖中一片白光洒落,飘飘罩满伊莲尸首。
“你做什么?”萨纳尔一声怒吼,呼的一声窜过去,一脚踹在伊桑胸口,她立即如断线风筝般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然而已是来不及,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嘭”,瞬息之间,伊莲遍体燃起蓝色的火焰。
“不!”萨纳尔扑过去,那烈火似乎灼灼燃烧在他的整个心腔,唤醒他本已麻木的痛觉。
他扑过去,却在咫尺之远被生生阻住。
脚下,伊桑死死抱住他的脚,一边笑一边咳着血,“你将永远无法和她在一起了,哈哈。”
“嘭!”铁似的拳头狠狠砸在女子柔弱的后背,将那本就瘦弱的身躯砸得柳条似的一弯,再弯,直弯到堪堪欲折的弧度。
一滴又一滴的鲜血落在她身下,氤氲出一滩深重的痕迹。
其余人沉默地望着,望着这对亲兄妹陷入无解的纠缠,那藤蔓般死死不放的手和鲜血滴落的唇,在这璀璨的金光中执着晃动,而那一拳拳饱含恨意的叩击,响在幽深华美的宫殿中,径自微微回声,经久不散。
相依为命的兄妹,亦置生死反目之地,人间情谊反复,直教人无法接受。
忽又听到两声惨呼。
一声来自伊桑,萨纳尔最后的那点亲情和耐心,终于在熊熊烈火中耗尽,他挥在她天灵盖上的掌力,足以致命。
她的坚持,她的依赖,自此溃不成军。松开的手,是濒临死亡也唤不回的,哥哥的怜惜。
一声来自萨纳尔,他扑过去的时候,最后一朵火苗刚刚熄灭。他雄壮的身子扑过去,重重扑打在一片扬起的白灰之中。
带着滚烫热度的雪花般的白灰,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眼睛里含着泪,用带血的手,将她的骨灰一点点地收拢来,他匍匐的姿势,像在拥抱爱人。
终于他将那些散乱的骨灰全数拢进自己的双臂之中。他撕下一截衣摆紧紧裹了,放在胸前衣襟之中,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哥哥……”伊桑像一只失去四肢的虫,缓慢地朝着他的方向蠕动,嘴边鲜血淋漓不绝,大口涌出,在地上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长路。
生命最后的时刻,她只向着生命之初给她温暖的哥哥,哪怕这条命,终于他手。
萨纳尔怀揣着爱人的骨灰,无比淡漠地看着妹妹一点点向他爬来。
快了……快了……终于要抓到哥哥的脚尖……哥哥……我就算死,也要死在你的身旁……
那苍白纤细的手指伸出,堪堪就要抓到那只污垢不堪的鞋子。
萨纳尔突然一拂衣袖,如钢铁般的烈烈罡气卷出,将她生生卷退三尺。
伊桑发出了痛苦至极的呜咽。那哭声极低极细,如同凌迟之时刀子慢慢切割皮肉的声音。
萨纳尔似乎充耳不闻,只阴冷地望着沉默伫立的凤璃凰,一笑:“我等着你,死成最惨烈的模样。”
“你等不到那一天。”凤璃凰的视线从伊桑身上缓缓转过来,目光悲悯而苍凉。
萨纳尔笑着摇摇头,“你以为仅凭圣族能说动西罗发动战争?”
凤璃凰颔首,悠悠道:“当然不能,但我暂时还未查出,与你们合作的,是何人物。我相信,你也肯定不会透露。”
“哈哈,你倒看得透彻。”萨纳尔笑得和蔼,“我相信那个人,能为我们报仇。”
他站起身来,手指在巨大铜灯下轻轻一拨,一股牛油哗啦啦淋了他一身。
刺鼻的牛油味蔓延开来,伏地哭泣的伊桑抬起头,惊恐万分地喊:“不!不!不要!”
“你以为能分开我们?”萨纳尔神色不动,悠悠望着挣扎着还想爬来的伊桑,笑道:“她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即便不能转世,我也陪她幽荡世间,不弃不离。”
帕兰传说,烈火焚烧成灰之人,将永世不能超生,成为孤魂野鬼,永远流浪。
伊桑身体颤抖不休,拼命摇头,“不要!哥哥……我求求你!”
在那般恳切凄凉的哀求声中,他毅然转身。
“轰!”熊熊烈火腾地而起,瞬间罩满萨纳尔全身。
在烈火焚烧的巨大痛楚中,他只是抱紧胸口,哈哈大笑,笑声满足畅快。
“不!”伊桑大力仰首,纤长的脖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折断之声。
随后,她额头重重摔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生命的最终,她的手,始终向着哥哥的方向。
轩辕格朗一遍遍轻轻道:“都是痴人……都是痴人……”
凤璃凰叹息一声,捂着胸口,慢慢蹲了下去。
“阿璃!”眼睛睁不开的最后,她坠入温暖如春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