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澜沿着路,慢慢下山去。他青色的布靴轻轻踏在路面上,很小心地避开那些零落的花瓣,因而走得极慢。
他身后,无影亦步亦趋地跟着,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叹气。
每远离她的每一步,教主都走得很辛苦吧,既然舍不得,何不留下?
这个疑问刚刚冒起,他便立即摇摇头。
留下?看她与旁人举案齐眉,那才是真的辛苦吧?
温澜并没有注意身后跟着谁,他只慢慢走路……脚步走得很慢,眼睛呢,还要环顾周遭风景,看看重重的山峦峰林,鲜绿滴翠;看看掠过的飞鸟,羽翼洁白;路旁一泓山泉流泻,清澈灵动,像阿璃的眼波……
他终于停了脚步,疲倦地倚靠在路旁的紫薇树上,花瓣簌簌而落,落在他浅蓝长衫,落在他如墨长发,落在他微微湿润的眼睫和冷白的掌心。
温澜半蜷着手指,掌心里那瓣嫣然可爱,如同阿璃的笑脸。
阿璃啊,希望往后你的每一天都是笑的,如这盛放的紫薇花。
从前,奔向你,千山万水。
此后,背离你,万水千山。
便在为你找寻解药的路途中,慢慢释怀,最终忘记你好不好?
只要为你找到解药,我便彻底离开你的世界好不好?
可是离开你的世界,我又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呢?
温澜凝视着那瓣紫薇,只觉得她就像无形的针一样扎进了他的肌肤,从掌心到心脏,都慢慢泛起密集的疼痛来,他无法抵御地紧紧靠着坚硬的树身,仰首发出一声叹息。他闭上眼睛,似要在这疼痛的浪潮中沉沦。
“温先生?”
他转头,望见轩辕格朗急急而来。
“殿下可是来寻小琊?”他微笑,神情温和如春光。
“是啊。”轩辕格朗哈哈一笑,“伤一大好,我便来寻她,你怎么下来了?”话音刚落,他便见后面的无影脸色不豫,立刻会意,拍了拍温澜肩膀,“温先生出类拔萃……”
“安慰的话不必说了。”温澜轻轻一笑。
轩辕格朗正色道,“话说局面未明,你真的不担心她吗?”
温澜收掌,将那枚花瓣收藏般握在掌心,如同藏起驻扎在心间的那个人,脚步挪动,与轩辕格朗擦肩而过,语气轻轻,“她的安危,自有他人操心,我可不会再管了……”
“啊!”
泣血的厉嚎冲上云霄。
温澜霍然转身,飞快掠过轩辕格朗身边。
“是谁?”格朗追上他脚步,侧眼见他脸色冷峻冰冷,似变了一个人,“此时的梅剑山庄,谁能有如此强大深厚的内力?”
这凄厉的嘶吼响彻雄山,起码得有五十年以上的内功才能有此威力。
“是阿璃!”温澜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如同暴雨将至的阴霾层层聚来。
“不可能!”轩辕格朗沉声道。
凤璃凰才多大年纪?即便自身勤奋,再加高手调教,但她那被蛊毒戕害已久的身子骨,无论如何也无法拥有如此醇正雄厚的内力。
“我也希望不是她。”温澜的眼睛里闪过浓浓焦急。
此时,梅剑山庄阔大广场内,凤璃凰抱着凤轻尘的尸首,仰面厉啸,浑身真力被她毫无察觉毫不怜惜地放出,带着磨痛耳膜的力度,狂风般扶摇直上。
她放肆地嘶喊,那嘶喊是绝望的,满腔的恨意被狠狠憋藏挤压之后又无限膨胀无可抑制般喷薄出来,如同沉入地狱的人最后发出的一声,连绵的震撼的呼救。
少女绝望的呼啸利箭般穿梭人心,众人不禁都长长吊起一口气,只觉眼睛酸涩心中压抑。
吱吱金毛倒竖,阿猫眼睛血红,面容狰狞,龇出满口尖利的牙齿。
天空中刹那飞来无数惊叫的鸟,重重叠叠聚拢如同乌云,将原本明亮的天色遮得暗沉下来。
“阿璃!”墨染扑过来,眼神疼惜,想要去抱她的肩膀,却被她猛然一推。
她的力度超乎寻常地大,墨染愣了愣。
阿璃的内力什么时候如此之深厚?即便是师傅临走时传给她部分功力,她也无法达到如此境地!
凤璃凰已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周遭的所有人都慢慢模糊至一个虚幻的影子,她只觉得心口有什么灼热东西极速地涌动着奔向她的脑海,冲撞着她的太阳穴,整个头颅内嗡嗡巨响,那种无法抵挡的黑暗扑面而来,令她那张绝美的面容显出一种绝望的扭曲,而额间花钿瞬间血红,如涅槃火凤,衔着一滴摇摇欲坠的血珠。
她终于停了下来,只是一停下来,便是死水般的幽冷平静。
“她活着时,你未曾保护过她。如今她死了,你总该可以护她周全吧?”她启唇,眼神空茫茫的,声音冷如冰雪。
墨染凝望着她,仿佛看见当年骤然见到母亲遗骸的自己。
那是心中所有温暖被强行抽走后,贫瘠空荡的躯体。
羽风远抬起头,眼角落下两行眼泪,双手茫然地搂过凤轻尘的尸体,颤声道:“阿晚……”
他悲痛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凤璃凰却缓缓站起身来,眼光慢慢转到映蝶的脸上。
映蝶还在望着凤轻尘笑,突然便觉得一股凉意自背脊而起,她惶然转头,便见凤璃凰一步步向她行来。
凤璃凰抽出腰间的佩剑,剑身通体墨黑,更添了一股幽深诡异的气息。
映蝶的笑声梗在喉咙里,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仿佛濒临死亡的兽。她看见了凤璃凰的眼睛,那双血红的眼睛,那双湮灭了所有光芒的眼睛,正在一步步,决绝地向她逼近。在那双眼睛里,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彻底崩毁,以及覆灭。
她发起抖来,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惧怕一个十六岁少女的眼睛。
那已不再是多年前,被她肆意踩在脚底下只会瑟瑟发抖的幼童。
她想转身逃开,但那少女的目光却如天罗地网,紧紧捆住她的脚步,她便在那样巨大的恐惧中明白,她逃不了了!
她不禁嘶声求救,“辜不负!救我!”
她知道,那已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果然,深知自己一旦暴露,就无法在璃王军和梅剑山庄安然逃离的辜不负,扑了过来。
墨染冷着脸,正欲挥剑而上。
身后却响起凤璃凰的声音,冷而锋利,“我的仇自己报!谁都不许插手!”
墨染怔了怔,手臂上涌来一股大力,将他拉出了战团。
他心口剧痛,却只轻轻叹息了一声,任由父亲钳制住自己。
阿璃……
凤璃凰横剑一振,剑光一展,揉身而上。
她一招一式都极其狠辣,几乎是将体内的真力不留余地地用来对付辜不负和羽霏霏的联手,半空中她金黄的影子如同一阵携着黄沙的飓风,在灰色和红色的间隙中快捷穿梭。
即便只是围观,亦能感觉到凛凛寒气扑面而来,那是飘杵血海凝练出的杀气和厉酷。
凤璃凰盛怒之下全力施为,受伤未愈的辜不负和功力稚嫩的羽霏霏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嚓!”
冷芒一现,羽霏霏狼狈躲避,头上凤冠被削落一半,歪歪扭扭地挂在发髻上,狼狈又滑稽。
她急促喘息着,拄剑半跪于地,向腿软不动的映蝶使了个眼色。
快跑啊娘,往余清风那里跑,你才有活命的机会。
映蝶抖了抖嘴唇,终于拾掇起自己的力气,提着裙裾狠狠往前一窜,窜进了羽灵派中,余清风一挥手,羽霏霏培植的暗中力量立刻将她围拢,护着往外逃去,眼见就要如一滴雨水,汇入汪洋大海。
她低着头逃窜,脖子上却突然泼下滚烫的液体。
她不自觉地去摸,触手粘腻如泥泞。
她的心也瞬间坠入泥泞。
眼前金黄的影子飘然落在她身前,那少女嘴角噙着冰冷残忍的淡笑。
她立即转身,向着羽风远。
“风远!求求你!救救我!”
十六年前,她含泪相求,他默然点头。
念着多年的夫妻之情,你能不能最后,再怜惜我一次?
前方不远处,羽风远抱着凤轻尘的尸体,抬头过来。
望着满脸希冀奔向他的妻子,眼光憎恶至极。
十六年后,她绝望求救,他默然,摇头。
他摇头的刹那,映蝶顿了顿脚步。
随后,她便觉得后背被什么东西活生生撕开了,皮肉绽开的声音在耳边如此之近,令她来不及感受疼痛只能放声尖叫。
但她也只来得及叫出一声。
后心里有东西贯穿她的心脏,带着血肉穿过她的前胸。
她低头,望见那截墨黑的剑尖,沾着她的鲜血,深墨的颜色中便透出沉沉的红来。真是一把漂亮的剑,她模模糊糊地想,真是一记漂亮的杀招啊,让她想起那年她在北梧遇险,那男子斜身一摆救下她时,清逸出尘的风姿。
“娘!”羽霏霏发出痛苦的呼喊,妩媚的面容狰狞扭曲。
辜不负捂着胸口,咬了咬牙。
所有人都震在那里,看着那少女轻笑着拔剑。
血光迸溅。
映蝶全身一颤,扑倒在红毯之上。
那红毯的颜色,更深更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