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康元四十五年冬天,大雪接连下了好几日,直到元宵灯会那天才停止。
人人都道是皇恩浩荡,真龙显灵,所以才有这瑞雪兆丰年的吉兆。
而这天,楚纤从相府内阁被传唤到中庭,然后又被婢女老妈子拽到内室,褪去身上那件布衣布裙,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喜庆的锦罗夹袄红绸霓裳裙,把许久不曾好好打理的长发挽成俏丽的双平髻,最后再插上一根七宝玲珑簪,梳洗打扮焕然一新的楚纤就被带到了相府正庭。
楚纤默默压下心中的恐慌和犹疑,对高堂上的人盈盈拜跪:“老爷万福金安。”
“起来吧。坐。”
楚纤站起身,缓缓坐在旁边的雕花梨木椅上。
“纤儿,日后不需再唤我老爷了,今后你便随着研儿,唤我爹即可。”丞相的声音威严中带着丝丝阴鸷,“你可是记下了?”
楚纤蓦的抬头,咬住下唇。
她的母亲是相府浇花的婢女,当年丞相酒后失态逼迫母亲一夜春风,险些被哄赶出府,如若不是发现母亲怀有了身孕且相府男丁不旺,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又极有可能是个男儿,否则她连活下来的可能都没有。她这个连庶女都算不上的人,如今,难不成是要认祖归宗?楚纤眼眶微微湿润,母亲红颜薄命,没伴她几年便已过世,如今,是不是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
楚纤起身行了个大礼,跪在地上唤了声爹。
丞相微微颔首:“一会儿便随我去祠堂,拜见过宗祖后,你要同我和夫人进宫参宴。研儿害了病,不宜面圣,你进了宫记着注意行为举止。”
楚纤直起身子又行了一个大礼:“女儿斗胆恳请爹爹一件事。”
丞相微微皱眉:“何事?”
楚纤磕了一个头:“女儿恳请将娘亲的灵牌放入祠堂。”
楚纤惴惴不安地等着丞相的回话,可是安静的正庭只能听见丞相手指轻叩木椅发出的沉闷声响。楚纤的心,也随着这一声一声的闷响,渐渐跌至谷底,心间一片冰凉。
半晌,丞相开口:“此事以后再议,纤儿你先起来。”
楚纤跪在地上,低着头,没有应声。
丞相一甩袖子站了起来,声音带着些许薄怒:“楚纤,莫要忘了你的本分!”然后唤了一句来人,楚纤便被强行拉了起来。
昏昏沉沉拜完宗祖,楚纤在心底苦笑,进宫参宴这等好事,若不是楚研害了病,何时落得到自己头上。说到底还是自己奢望太大,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颗可有可无的棋子。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凤阁龙楼,玉树琼枝,繁华美景,数不胜数。不尽奢华,这便是皇宫。
楚纤拖着迤逦的裙,默默跟在丞相和夫人身后。
嗓音尖锐的太监高声通报他们的官位名姓,然后等皇上传召。
楚纤小心翼翼的随着夫人坐入女眷席,听着丞相夫人和各色夫人小姐相互寒暄。
原来,这是一场“家宴”,可是“家宴”的背后,却是在为开春那场太子妃选举做准备。
楚纤的手紧紧地捏着裙角想压下心间的不安,这时丞相夫人却附耳说:“一会儿宴席开始看到太子,记着机灵点,知道了么。”
楚纤仓皇抬头,唇开始苍白。而丞相夫人只是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便又笑逐颜开的寒暄去了。
太子是随着皇上一起进殿的。传闻皇上对太子宠溺非常,如今看来,果真所言极是。
太子身着的明黄华服,是皇帝亲赐,同龙袍款式几近相同,皇帝这衣服一赐,便也等同于赐予了太子半壁江山。只怕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人能有这样的待遇。
楚纤有些僵硬的随着他人跪拜,起身,落座,抬头时,不经意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楚纤一时愣住,那人对她挑了挑眉,便转了视线。
楚纤忍不住仔细看过去,那人一袭青衫,却坐在皇子席间,显得格外奇怪。而那清冷的气质,更是和周围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此时笙乐奏起,宴会开席,异域舞姬妖娆的扭着蜂腰,赤足银铃,踏上宫殿中央,裙摆翻涌,抬手低眉间风情十足。
楚纤在心中猜测那人的身份,暗自走神。而乐曲停止,有人突然高声提议:“久闻相府千金擅长声乐丹青,今日可否向皇上献上一曲,以助雅性?”
丞相夫人推了一把楚纤,楚纤有些踉跄的站起来,暴露在各色探究的眼神中。
楚纤稳了稳心神,看向提议的人,便被一片明黄晃了眼,太子笑吟吟的问:“怎么,相府千金可是不愿?”
楚纤抿了抿唇,传而一笑:“回太子殿下,臣女怎会不愿,只是前几日不慎伤了手,今日怕是弹不成琴了。”
楚纤的声音有些轻颤,她的手隐在衣袖中狠狠掐紧,指甲陷在肉里,疼痛缓解了一些恐慌和不安。
太子轻笑:“既然相府小姐身体不适,那便不勉强了,小姐好好休息,希望下次可以有幸一听天赖之音。”
楚纤不自在的点点头,便退回了座位。她自幼丧母,不得父宠,犹如相府的奴仆一般,又怎么会识得音律擅得丹青?而她被推出去的那一刹,如若没有及时应对,会不会惹恼了太子?她只剩下一颗颠簸的心,他们又何苦把她推到浪尖逼入绝境?就算不是亲生女儿,他们何至待她如此!难道就因为母亲没有高贵的身份,所以她身体里流的血,便不是相府的血,她这个人,便必须蝼蚁一般活着?
楚纤勾起一抹笑,凄凉无助,转瞬即逝。
那个青衫男子抬起酒杯饮尽杯中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底一片清冷和意味深长。
楚纤回到府后便又被谴回了内阁,没有了华丽服饰,没有了相府千金的名号,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只是心,更加累倦。
她是相府的一段丑史,一直被死死掩盖住,而今迫不得已需用得着她了,便又想起了她来。
楚纤躺在床上,浑身冰冷。她不知道母亲是否爱过那个男人,可她懵懂时候就知道,母亲想要死后把灵牌放进相府宗祠。
母亲是个温柔的人,只喜欢侍弄花草,安稳一隅。年幼时也是小家中的碧玉,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荣华不复。
楚纤拿过枕边的包袱,里面裹着一块木,木上刻着楚纤之母苏梦安。字体歪歪扭扭,是楚纤年少时刻的,还差点伤了手。
梦安梦安,母亲梦了一辈子的安,恐怕也只有在梦中,才能得到半分安宁。
楚纤抱紧了那块牌子,默默落泪。她无法让母亲的牌位进入宗祠,无法愿了母亲生前的梦。她甚至连自己都保不住,她活着,何用?
泪痕未干,便已入梦。恍惚几世,如到黄泉。而梦中有个女人温柔地说,楚纤,好好活下去。
窗外寒风吹,几多冷暖,几多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