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惊蛰,春雨霏霏。楚纤过了几日的安稳日子,又突然被唤到前庭内室梳洗打扮。
桃红烟霞银罗长裙,水碧烟华掐腰夹袄,垂扇步摇凌云髻,苏绣锦鞋玉罗裳,楚纤一声不吭的任由她们折腾,待来到正庭时,她才明白这翻折腾的用意。
正堂之上那人素色锦袍,虽褪了宫装,可俨然正是太子。
楚纤上前正要跪拜,却及时被太子扶起。
楚纤怔了怔,站起身,松开太子扶她的手臂。
太子笑道:“本王也算是私访,这礼便罢了,我这回来,可是听琴而来的。”
楚纤望向一旁的丞相,丞相站起身来陪笑道:“老臣女儿不才,太子也别信了那些坊间谣言,她也不过是会弹些曲子罢了,况且,她的手伤至今未愈,怕是还弹不得琴。”
太子皱了皱眉:“还不曾好?本王召御医来为她瞧瞧吧,若是将来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丞相摇了摇头:“不烦太子费心了,家里应诊大夫说不过几个月便自会好转。”
楚纤站在一旁,看着面前惺惺作态的人,心中作呕。呵,楚青远,你可真是位好父亲,好臣子。
太子听过丞相的话便也作罢,依旧是笑吟吟的看着楚纤:“本王总觉得和楚小姐曾经见过。所以倍感亲切。这大抵就叫做缘分吧。”
太子温柔地看着楚纤,而楚纤深知,他也不过是透过她,在看那个他思念心慕的人罢了。
楚纤轻启薄唇:“太子真是说笑了,臣女自幼养在深闺,怎么可能曾经和太子见过。”
太子怅然若失的笑了笑:“那或许是我的一场梦而已。”
太子离开时楚相让楚纤去送送太子,楚纤送到门口,看太子的马车远去,和下人说了句出去一会儿,便走向了闹市。
楚纤很少来闹市,一是她本就喜静,在这里难免不自在,而是非重大日子,她也是很难出门的,如今顶着相府千金的名号和那张同楚研八分像的脸,她倒也乐得自在。
她的心里太荒凉,寸草不生,也只有这种喧闹的地方才能让她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楚纤走着神,便逛到了闹市尽头,那里有一片平静的湖泊垂杨柳,如今刚刚抽了新绿,湖波轻漾,碧桃将开,一片繁盛景象。
“你不是原来的楚相千金。”
微凉寡淡的男声在背后响起,“你是谁?”
楚纤仓皇转身,面前这人,便是宴席上那青衫男子。
太子刚走,又来了这样一位,而且,面前这位更让楚纤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也不懂他想做什么。
男子俯身靠近楚纤,挑着眉缓缓道:“八分相似容貌,一分拙劣演技,一分强装从容,就算你能瞒过所有人,却也是瞒不过我的。”
男子似笑非笑地着看着楚纤逐渐苍白的面颊,直起身,拍拍她的肩,眼中有睥睨天下的傲然和冷清:“不用怕,我只是来和你做个交易。”
楚纤抿了抿唇:“我不答应。”
男子冷然答道:“我可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这个交易,你只能做。而且做这件事,对你百利无一害。”
楚纤抬起头直视男人:“你是谁,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又能得到什么?”
男子轻声一笑:“问题可真多。我想让你做什么,做太子妃如何?你可以得到荣华富贵,权力名势甚至,我可以帮你铲平楚相。至于我是谁…其实你猜的差不多了不是么?二皇子,沈熙臣。”
楚纤动了心,她答应了沈熙臣的交易。她是厌了恨了也是怕了,而就在这个时候,沈熙臣提出的这个交易,她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沈熙臣离开的时候意味深长的说:“有时间去好好问候一下楚研吧,再不去看看她,你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楚纤心怀疑惑,但还是忍不住偷偷溜到楚研的闺阁。
往光鲜热闹的研居,如今居然异常冷落 ,好像许久不曾有人住过,门上都落了灰。
楚纤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和谈话声。她瞥见旁边的假山石,身形一隐,从缝隙中看到两个婢女拿着打扫用具,正往研居走来。
“桃姐姐,你说大小姐前两天都咳血了,这肺疾会不会传染啊。”
“谁知道呢,可是你记着在外面千万别多嘴,咱们现在的‘大小姐’身体健康,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可没有什么肺疾。”
“嗯,我知道的,这种会掉脑袋的大事我怎么会多嘴,可是这太子妃,将来会是哪个。”
“这不是咱们下人能说的事,不过我听管家说,好像是等到咱们小姐病好了,便就把现在这位,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了,两人长得太像,留着是祸端。”
“啊?这么狠,可是现在这位不也是相爷的么。”
“你懂什么,这两位的母亲,那时能比的么。好了,别说了,还清扫么。”
“我这不是怕大小姐那病....”
“让你说的我心里也有点别扭,算了,走吧,相爷最近没时间管,大小姐还在楚云阁歇着,偷些懒也无妨。”
见那两人离开,楚纤从假山后出来,又看了看研居,然后转身疾步离开。
楚纤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心里空落落的发涩,喷薄的恨意和恐慌让她不住颤抖。
而她不知不觉中,却来到了楚云阁。
应该是丫换班的时间,所以现在楚云阁并没有人守着。楚云阁在相府最深出,竹林环绕,清风扶面。
楚纤推开门,穿过雕花的屏风,掀开珠帘,走到床边。
声音惊动了床上的人,楚研睁开眼,看到面前同自己八分像的人,怔了怔:“纤儿,怎么是你?”
楚研坐起来,身姿如同弱柳扶风,唇透着苍白,双颊深陷,娥眉颦蹙,眼中泛着滢滢的光。
楚纤看着虚弱的楚研,八分像的貌,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姿,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楚纤知道自己的情绪濒临崩溃,也知道她自己的命怪不得楚研,更何况,她曾经高热不退,还是楚研去找了大夫救了她,而且,楚研现在看起来很不好。可是楚纤心中的怨恨就像毒蛇一般啃蚀她的心。她不痛快,凭什么楚研的命就是条人命,而她自己,就像条狗一样,嗟人之食,受人之制,最后还要被毫不留情的处理掉。她楚纤,凭什么就得如此下贱!
楚纤不知不觉红了眼眶,而狠冽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楚研你为什么不去死!”
楚研的脸色有些灰败,她的手指颤抖着伸向楚纤:“纤儿…”
楚纤避开,泪夺眶而出:“楚研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我讨厌你的不知深浅,讨厌你单纯而又无知,讨厌你拥有一切我没有的东西,讨厌你自以为是的关怀!”楚纤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楚研,别装了,其实你和相府里所有人都一样不是吗,一样在背地里看我的笑话,一样在背地里嘲讽鄙夷,一样的唾弃我的地位,我的出身。对,我母亲是不高贵,可是如果当年楚青远没有作下这等孽事,我母亲何至抑郁终亡!而且死后灵位都没有个寄托!楚研,你知不知道你的好父亲为你铺就了多好的路?用我当靶子去抢那个太子妃的名号,最后还要结果了我,只为了你嫁进去,我不会成为祸端。楚研,我怨我也恨,而这太子妃我必然是当定了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相府欠我和娘亲的,我楚纤誓死要你们还清!”
楚研听完这番话,默默红了眼眶:“纤儿,不是的,我从未这样想过你,也从未想要过那些莫须有的荣华地位。在那些光鲜的表面下,我又算什么呢?一根联系皇室维护官权地位的纽带?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纤儿,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了,现在也不过是用药吊着我的命罢了。你趁现在离开吧,不要让仇恨和报复,毁掉你的所有。我希望你懂,人生还有很多事更加重要,比如自由。”
楚纤苦笑,脸上挂着未干的泪水。她又何尝不懂?可只怕她早就泥潭深陷,搅到这局早就乱了的棋中,退无可退。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想要的,只怕是得不到,也等不到了。”楚研病态苍白的脸上带着怅然,“纤儿,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佩戴鸳鸯锦玉扣的男子,你便替我问问他,可曾还记得南山桃林,可曾还记得那把绿绮,那场一见如故。如果他说记得,你便告诉他,我嫁人了,说我过得很好,说不要再找我了,说那只是一场玩笑……”
楚研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纤儿,你回去吧。别让他们知道你来过这里。”
楚纤心里泛起苦涩,千言万语在嘴旁,可最后也不过是两字:“珍重。”
楚纤默默绕过屏风,身后传来楚研的阵阵闷咳,楚纤回头,视线越过重重珠帘,楚研手中的白丝方帕上面,血迹斑斑,晕出了一朵暗红妖娆的花朵。
三月的风还是有些刺骨的寒,寒意料峭吹酒醒,然而不喝酒者,却是更添清醒和无奈。万物勃发,人难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