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一宸身侧的小娃娃同他娘亲皆已安然入梦，然他却是久久未睡着。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女子安然好眠的睡颜，樱唇带着一弯浅浅的弧度，像是梦到了什么好东西，笑得惹人怜爱。借着窗外薄薄的月光，陌一宸看见她长而微卷的睫毛如同初生的蝴蝶一般，随着绵长的呼吸轻轻铺展着翅膀。他忽然低下头去，在她额间映下一个轻柔的吻。然后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又生怕吵醒她，百般柔情千般小心，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对未来没有肯定，对自己没有信心。从前，即便是生死危难，命悬一线之时他亦未皱过一下眉头。可在她面前，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无所适从。如果太直接太快怕她不会接受反而远离他，如果太委婉太慢又怕自己再次失去她。不知道如果再一次失去，还会不会找得到她。陌一宸缓缓伸出手抚过怀中女子如同婴孩儿般如雪光滑的脸颊，指尖轻轻流连在嘴唇、鼻尖、眼睛、眉骨、最后停在她的额头上。应出一抹微淡的光晕，意识缓缓流淌，回忆在光影里交织。他不用担心白梨鸢和陌子寒会醒过来，略施了一点法术，二人便暂时陷入甘甜的美梦。以他的修为，这些小把戏昔年他最是不屑一用，可现在他却不得不用。良久他慢慢收回指尖的法力，俯在女子耳畔叹气地呢喃了一声“饮了忘川，果真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待到晨曦微露，陌一宸在女子嘴角轻轻印下一个吻，动作轻缓地起了身，披上外袍顺手一把拎了还在梦中的小胖娃娃轻声出了门。那一夜，音瑶睡得很安稳，不晓得是因为白日里的一番事情，还是因为身边的人让她觉得很安心。迷迷糊糊间，音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情节支离破碎，但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真实，真实到可以触摸和感知。梦里是人间四月的盛景，透过一层又一层的迷雾，视线里渐渐出现一座青山。层层迷雾之中看去，青山便如水墨画一般，美得不真切。音瑶不晓得自己怎么回事，居然还知道那山的名字，唤作长泽山。山峦叠嶂处，芳草繁盛，碧木青青。山间盖着错落有致的几间竹屋，屋前一方青石长阶，阶前劈了一方院落，种了几棵凤凰木，新芽刚抽，碧嫩的颜色恍若这世间最温软的时光。一袭白衣的女子和一身黑衣的青年依偎而坐，女子眉目绝色，含着清浅的笑意看向身侧的青年：“你说，它们什么时候会开花。到时候，满院的凤凰花随风摇曳，一树一树连绵，像是一方七织锦，多美呀。”青年笑了笑，打趣她：“才种下就想着它开花，不急，等明年、后年……哪怕是千年、万年我们还在一起。”女子沉静如水的目光却显出不同于往日的光彩：“是啊，等花开了我就可以在树下跳舞给你看，然后做花酿……还可以……”却忽然止住了话头，沉声道：“东皇，我想和你一起去，不然长泽剑根本助不了你分毫。”青年将女子轻轻揽在怀里：“神魔之战，我不希望你介入。白鸢，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你在家等着我，好不好？”女子靠在他怀里，看着他与自己交握的双手，指间摸索的是最真实最温暖的眷恋和不舍：“家。东皇，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一直觉得家是人间最美的字眼。可是如果这个家，少了一个你，我该怎么办？”青年回过头，风华绝世的一张脸，那分明是再年轻一些的东皇。他的一双眼眸暗藏着无限柔情，却又满溢着无可奈何：“我怎么会离开你。这三界八荒，我只有你。”音瑶吓了一跳，那女子同自己在东极紫微宫里看到那副画像里的女子一模一样，眉眼如远山眉黛、风姿绝代无双，却有着不近世俗的清绝和飘渺尊贵。 她唤他东皇，而他唤她白鸢。那她音瑶呢，又是谁？波光流转中，是倾盆而下的大雨，暴雨如注之中，是神魔二族的百万精兵，是血流成河的杀伐惨状。那样庞大的修罗战场，自十六万年前那场神魔之战后便再没有出现过。来自浩古汤汤，来自鸿蒙世界的万丈天光倾斜而下，东皇钟的封印刹那间便将最后一点天光尽数吞没，一身白衣的女子含笑在东皇钟的封印里一点一点地消失。这个场景，便是白鸢她陨灭的场景。梦境里很快又转至下一个场景，盈盈然一室的昏黄烛火， 黑衣黑发的男子黯然独坐，满室的画卷和书信皆铺满，却凌乱不堪。画卷上正是白鸢，一颦一笑，或嗔或怒。一袭白衣翩然，那样美的女子，他怎么可能忘了她。男子望着窗外月色如水，轻声叹：“长泽山中的凤凰花开如火，又一个万年了，你还会回来吗？”音瑶顺着他的目光仰头看去，长泽山的夜阒寂无声，窗外微有浮云，月色朦胧。*****************************************************一夜长梦，音瑶大口大口喘着气醒来，这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是神尊与他心中的那位佳人，而且那佳人还长了一张自己的脸。白鸢上神乃上古真神，她的事迹一直便是九重天上仙族们想体及，却又顾虑重重的。自己如何会晓得这些画面，又如何能看到那些已经被岁月尘封的故事？莫不是……莫不是近日太过思旧，连带着思念神尊思念得有些过头，俗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吧。不过梦里的情节如此细致，甚至连台词都分配得如此均匀的当，自己这个梦做得技术含量也委实高。身侧的陌一宸已经不在，想是又出门去整顿陌家浩大的家产了吧，或者应付朝堂之事去了。“音瑶，你怎的身上这么多汗。”忽然冒出的一道声音把音瑶惊了一惊。音瑶？这里怎么会有人唤自己音瑶？自九重天入了轮回劫之后，这凡尘人间除了司命，除了东皇神尊，除了九天玄女不可能再有人晓得自己的身份。音瑶忙扭了头看向说话之人，然这一瞧可被吓得着实不轻，因之说这句话的竟然就是小胖孙陌子寒。音瑶闭上了眼睛用手撑了撑头，不会还在做梦吧。“音瑶，你没事吧？”再次睁开眼，听见陌子寒奶声奶气的声音说着完全不符合常理的话，音瑶倒吸了一口凉气，忙裹着被子往里面躲了躲，警惕道：“你不是陌子寒！你究竟是谁？”陌子寒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挠了挠脑袋，摇头叹了口气。又抬起双手捏了个加印，施了法术，一阵朦胧烟雾后缓缓现出一只九尾白狐，仅两只耳朵处有两全青色的毛发。这模样，分明是……四师兄景湛的真身！顿时音瑶身上寒毛根根竖起，这境况也忒出人意料了些，不确定道：“你是四师兄？”九尾白狐一双青色的耳朵灵巧地动了动，脚步轻快地蹦跶上了床。四师兄盘腿坐在了音瑶身边，仰了仰头，露出秀丽的狐狸下巴道：“昨夜碍于陌一宸在，遂无法现出真身,害你受惊了。不过在这相府里，我若现出男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归不妥，遂化了这狐狸真身出来，你看着还习惯不？”音瑶哑然地看着跟前纯白可爱的毛团，吞了吞水口：“看、看得惯。”心中不禁哀嚎，我的天哪！司命你是不是不管我死活了么，怎的四师兄会在这里，而且还是白梨鸢的儿子陌子寒。自从四师兄景湛那日来我巫山告了白之后，便同他再没有过其他的交集。原本是因为四师兄他心情颓然，不愿再见着自己的。毕竟，身为九尾仙狐族的皇子，他自小便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后风姿卓越、容貌出众、才学过人更是受到三界八荒女子们的青睐。而自己呢，竟然堂而皇之地拒绝了他的告白，且还是当着东皇神尊的面，实在是让他很没有面子。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当时这也是权宜之计。和四师兄相处的几万年里，音瑶一直都只是把他当作一位热心的师兄，再进一层的话，也只是一个偷跑出去吃红烧猪蹄的好兄弟。所以说，那一日，四师兄他满心满语地说想同自己在一起，音瑶的第一反应便是觉得不可思议。即便当日没有东皇神尊在场，自己大概也是会一样地选择。既然这桩事情已经过去了，看现下四师兄的形容也并没有尴尬，他出现在这一世的凡尘镜里，于情于理，都是对自己有利的。就算做不成恋人，那几万年的师兄妹情意终归还是在的。他没有入轮回境，同九天玄女一样乃是私自下凡。如果最后轮回之境出现任何崩塌的迹象，他至少也不会有生命的危险。闻言，四师兄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将音瑶盖得乱七八糟的锦被拖了拖好，才愤然道：“这陌一宸，平日里对你也这么不知礼数？昨夜幸亏我在，不然他若伺机轻薄了你，我定抽了他的筋剥了他的皮。今日他一早就把我带了出去，我想了好多办法才溜回来的。”“抽、抽筋？剥、剥皮？”音瑶抖了一抖，素来以温润如玉著称的四师兄竟也有这么残暴的时候？一想到陌一宸前天晚上亲自己的那两口，音瑶一个寒颤，忙摇头：“怎么会呢，我瑶姬仙子好说歹说也是上神，怎的会让凡人给轻薄了去，四师兄放心。”音瑶这么一通话说下来，四师兄景湛一张冷得不像话的狐狸脸才将将好过了一些。音瑶又问：“四师兄，你怎的会突然下凡？怎的会晓得我在这里？”景湛伸出一双雪白的爪子在面前反复揉搓着，揉搓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开口：“我去找过司命星君，届时司命星君硬是不告诉我你这一世凡尘情劫去了哪儿，是以乘着他午睡，我偷偷跑去，查了你的命格。”四师兄景湛对自己的一番情虽晓得得晚了一些，但在巫山那颗夜合欢树下，他终归是明明白白告诉了自己。可自己不能应他，一则确实从未对他抱过任何风月心思，二则自己已经同东皇神尊有了婚约。那一日东皇神尊的突然出现让四师兄很没颜面，可四师兄非但没有生气，这番又为了自己下凡，甚至不惜去得罪司命。音瑶一时感动非常，却不晓得该如何开口，遂伸手甚慈祥地摸了摸四师兄的狐狸脑袋，九尾仙狐的一身毛发确是生的极好，摸上去手感也很是不错。四师兄温顺地趴在音瑶身边，温顺地任由音瑶摸着毛发。音瑶摸着摸着陡然一个激灵，难怪每次自己一抱陌子寒，小胖孙就脸红。每次自己一亲近陌子寒，小胖孙他就不好意思。难怪昨夜陌一宸说小胖孙他动机不纯。难不成男人也有第六感，且是七窍玲珑的第六感，拥有如此敏锐的嗅觉，陌一宸也算个人才。如此想着想着音瑶不禁脸红了一红，景湛见音瑶不说话仰了脑袋看音瑶，一看她红着一张俏脸，且仅着了一身素白中衣，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起来。跳下了床，躲到屏风后面：“是我唐突了，你先穿衣服吧，穿好了唤我，我再出来。”四师兄素来是谦谦君子的形象，今日亦是。音瑶红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开始穿衣服。将将穿了一半，响起了叩门声：“少夫人可醒了？烟儿给您送早膳了。”音瑶忙唤了一声四师兄，景湛应了声便化回了陌子寒。音瑶穿戴整齐后去开门，烟儿一脸笑容左手端着个食盘，右手拿着洗漱用具。烟儿瞧见虎头虎脑的陌子寒跟在音瑶身后，抿了一个甜甜的笑来看他：“少爷不是把你带出去了吗，怎的回来了？”陌子寒双手抱了抱胸，一派贵族气息“想回来就回来了呗。”烟儿被他这个模样逗乐了，笑了一声又问：“小少爷昨夜睡得怎么样，可是香甜？”陌子寒甚是乖巧地说：“有娘亲陪着，子寒自然睡得香甜。”音瑶鸡皮疙瘩起了三层，如果不知道陌子寒是四师兄，听着小胖孙这一番甜甜糯糯的话也觉着可爱俏皮得紧。但音瑶想象了一下，小胖孙的身体里实则藏着一个八尺男儿，且这翩翩如玉的佳公子还得日日作出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来，也真真是难为他了。这么一感慨，自己对四师兄的愧疚之情，又增了几分，自己非但不能应他这份真心还白白连累他，实在是不应该啊不应该。音瑶头一次觉得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代红颜祸水，这种感觉甚是稀奇。烟儿笑着摸了摸陌子寒的小脑袋，伺候了他们母子二人洗漱，取出了食盒里的早膳，神秘兮兮道：“少夫人，小少爷，你们且尝尝。”一盅碧陶盛装的清粥，一碟凉菜，一盘小糕点。音瑶看了两眼跟前的早膳，诧异道：“看起来与平常无甚不同。”又凑近闻了闻“不过闻起来倒是挺香的。”烟儿神秘兮兮地给音瑶同陌子寒各自盛了一小碗粥，又各夹了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到碗碟里。音瑶甚是好奇地尝了一口，一双眼睛顿时亮成星星眼，忍不住赞道：“好好吃！”四师兄景湛显然也对这手艺十分惊讶，大口大口吃得香甜。音瑶咕噜咕噜喝完小半碗粥，又咬了一口栗粉糕。如此似曾相识的味道，难不成清婉院里换厨师了，手艺竟好得能和东皇神尊媲美，实乃妙人，真想结识一下。一边嚼着栗粉糕一边含含糊糊地问烟儿：“可是换厨师了？竟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不过这么好的手艺不去当御厨偏偏来这丞相府是怎么回事？”烟儿笑嘻嘻道：“不是换厨师了，这顿早膳是少爷亲手做的。”闻言，音瑶同景湛嘴里的一口糕点齐齐喷了出来。烟儿忙倒了两杯茶给音瑶和景湛，音瑶喝了两口茶便好了些，景湛却仍是咳个不停。烟儿同音瑶又手忙脚乱地给景湛拍背顺气。七手八脚地忙活了一通，可算是止住了咳嗽，烟儿摸了摸额头的汗：“哎哟，我的小祖宗，可吓死我了。虽然晓得少爷亲自下厨做东西时烟儿也吓了一跳，但也没少夫人和小少爷这么大动静啊。虽说这少爷早年对少夫人也算得上冷心冷面，可是近来少爷是如何待夫人的，烟儿却瞧得比谁都清楚。”烟儿担忧地看向音瑶：“少夫人，你说……”烟儿确实问到了点子上，靳风清和陌一宸现下就像两条阳关道，选择哪一条都有可能错。可是一直拖着不选择，越到后来形式越险峻。音瑶单手扣着桌子深沉思考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陌子寒却忽地将碗筷一放，蹦跶着跳下了凳子。烟儿忙跟着他：“怎么了小少爷，不好吃吗？怎么吃了两口就不吃了？”陌子寒哼哼了两声：“难吃死了，难吃死了。”烟儿不解：“怎么会呢，这么好吃的东西。”音瑶掩面笑了一声，怕是吃醋了罢，忽然觉得四师兄越来越可爱，竟会吃一个凡人的醋。忙安慰他“纵然你父亲手艺再好，娘亲自然是更喜欢你呀。”这句话音瑶说得甚是顺口，陌子寒听得也甚是受用，小脸一笑又蹦跶蹦跶跳上了凳子开始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