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瑞雪过后，很快伊川城便迎来了和曦二十六年。这个年过得着实舒坦，阳光好的跟人间最美的三月天一样，小风舒服地跟绵羊毛一般。而且除夕夜都是各在各院，各吃各饭。据说丞相是不愿瞧见一个个不成体统的儿媳妇，且说头牌李诗鸢的腿伤未愈、拄着拐杖的样子不好看遂一直不愿见外人，又说宠妾柳妩因为一趟江南远行跋山涉水身子有些经不住遂不得出来吹风受凉。这倒也落得清闲，音瑶又动手在清婉院的露厅里搭了一处“晴日凉”。名字是随手取的，起的作用就类似于遮风挡雨，但不影响晒太阳。这会儿，午间的阳光正好，音瑶正躺在一方绵榻上晒日头，旁边的青玉案上正咕噜咕噜煮着一壶茶水。隔着袅娜的水汽望去，自是一派惬意闲适。但恼人的问题其实也有一大堆，譬如隔三差五烟儿会偷偷塞给音瑶一些未名信笺，信上皆是一些酸酸情诗，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是太子靳风清。字写的大气洒然，诗也着实是些好诗，譬如取自诗经、譬如太子靳风清亲自作的诗。倘若换成三万年前，不谙世事的音瑶或许真会被这些真情流露的情事打动一下少女心。但经历过种种，遇上过人渣，对感情之事谨慎又谨慎。不然自己也不可能应那一旨和东皇神尊的婚约，就看中了一点彼此两两无意，无爱便不会生恨，无恨便不会多记挂，无记挂便不会生怨念，自然也不会多纠缠。前些天送来的一纸书信，竟然是一封相邀月下幽会的私信：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正月十五花灯节，伊川河畔，唯盼与卿月下逢。音瑶看到这一纸露骨的情诗情话，差点呕出一口老血来。靳风清是号情深不悔的人物，这一点上毋庸置疑。可是这正月十五的凡间佳节，自己要怎么溜出丞相府与他私会。那一日即便想出门都是难事，更何况还有陌一宸这号麻烦人物在。但其实这些问题都不大，关键是东皇神尊，如果能尽早找到他，自己也不用每天被折腾。陌一宸因着过年便彻彻底底地闲了下来，白日里在音瑶房里练字、看书、睡午觉，晚上在音瑶房里练字、看书、睡大觉。这种被软禁的感觉实在是很难熬啊，很难熬。但自己不过就是习惯习惯身边多个人睡觉而已，反正床也够大。不过更难熬的怕是九尾白狐族的六皇子景湛了。白天要与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大眼瞪着小眼，晚上又要与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背脊贴着背脊。自昨夜被陌一宸直接拎出去给奶娘后，据说陌子寒在房里闹腾了整整一夜，那阵仗怎一个惊天动地可以形容，隔天醒来小眼睛肿得不成样子。这件事情上最难做人的就是音瑶了，一面是这一世凡尘情劫里的夫君，一个是九重天上同门师家亲以及混合着一段风月事的四师兄。帮了哪一面就是得罪了哪一面。是以，音瑶干脆做了甩手掌柜，换得一身轻松。奶娘被折腾了一夜实在是无计可施，又担心小胖孙哭坏了身子，于是一大早便抱着眼睛哭得肿成个包子样的小胖孙到了清婉院，音瑶囧囧地把四师兄抱了进来。一抱到怀里，四师兄抽抽噎噎地挨到音瑶耳边：“他昨夜没怎么你吧，没怎么你吧。这混蛋要是敢怎么你看我不好好收拾他。”音瑶忙摇头，又怕被陌一宸听见压着声音道：“我没事，真没事。纵然这陌一宸吃了雄心豹子胆我也不会让他得逞。不过话说，四师兄你昨夜真的哭了一夜么？”音瑶看着四师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两抽，不自在道“还好，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音瑶好不容易把四师兄安慰得睡着了，自己终于得空煮了壶茶，手里拿了卷书躺到了棉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了几页，困意上头，便索性盖着书卷睡一觉。但一闭上眼睛，不自觉地就想到了靳风清那封情话酸酸的信笺。今日可不就是正月十五么。音瑶瞧了两眼正在书房练字的陌一宸，这号人物就像定海神针一样定在这清婉院里，自己怎么出的去……唔……真是愁死人了。音瑶将书往脸上一盖，口中默默念叨：“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烦躁的……明明是我心，忧愁的分明是我心……”“唔……好好的诗经，改它作什么？”音瑶暗叫不好，这声音……陌一宸？！缩手缩脚地把盖在脸上的书拿下来，勉强抿出个笑岔开话题：“你方才不是在屋里练字吗？”“哦，现在出来了。”他回答得一派自然，又提了紫砂茶壶，取了茶具慢慢开始温杯、置茶、冲泡、倒茶……一拢宽袖下露出一双修长好看的手，一套动作不紧不慢，做的甚是行云流水。音瑶默默欣赏着他这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默默感叹：常年深居相府，良好的贵族涵养果真不是白有的，这与生俱来的气质纵是旁人想学，也学不来。陌一宸倒了一杯清茶，递给音瑶，音瑶道了声谢将茶杯接过拿在手里暖手。抬头却见陌一宸似笑非笑地看自己，音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低头喝了口茶，陪着音瑶一起晒了会儿太阳，忽然道：“想不想出去走走，今夜有花灯节，伊川城虽比不上……”语声忽然一顿，复而又接口道：“定然十分热闹。”音瑶捧着手里的茶杯，热气一点一点蔓延进掌心。盯着陌一宸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个透彻，动机纯善、眼神真挚，不像是知道了那封信故意来刁难白梨鸢。但是自己这趟出去是和他一道出去的，即便出去了也不可能和靳风清去见面。不过，不出去的话，就根本没希望和他见面。如此对比了来考虑，还是随陌一宸出去比较好。正犹豫该点头还是继续谈谈条件，陌一宸却扬了扬眉看她：“不想去？若不想去便随我一道去厨房罢。”音瑶猛地抬头，不解道：“我随你去厨房做什么？”陌一宸将音瑶手里的茶杯拿了出来放到桌子上，拉了她的手作势就要往厨房走：“教你做菜。”“别……”音瑶一想到昔年自己拉着飞凤教自己烧红烧狮子头，差点将她们巫山的厨房给烧了就再也不敢进厨房重地。并且，那次之后，对擅长厨艺的人都抱以独有的好感，那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敬佩感。“我们还是去看花灯节吧。”音瑶将陌一宸的手拽了拽，又往内室看了一眼：“子寒睡得正香，我们要等他醒了再去吗？”陌一宸挑了挑眉：“子寒正长身体，别吵他，让他好好睡。而且花灯节人多，挤着挤着愈发长不高。”音瑶仰头看着陌一宸，高出自己一个头来的老爹怎会生出一个矮子，而且白梨鸢的身量在女子里也算得上高挑了，他实则用不着担心陌子寒的身高，遂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对自己的身高自信一些，再说我也不矮，我们生出来的孩子怎么会矮。”音瑶不晓得自己刚才那句话是哪里出了漏子，一说完这陌一宸怎么就看着自己发起了呆。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音瑶发了一会儿呆，带着几分骄傲的意味赞同道：“你说的对。”陌一宸思维变通倒是快，且快得离谱，音瑶将桌案上的茶具茶杯收拾了一下，准备与陌一宸一道出门：“你等等，我进屋去换个男装。欸，对了，你的衣服我穿太大了，你还有没有你少年时期穿的衣服留下来的，还记得放在哪里了吗？”陌一宸笑了一声，拉起音瑶的手从容道：“这样便很好，不用换男装了。”音瑶愣了愣，可陌一宸的心思确实是难测。据司命说陌一宸先前对侧室柳妩宠爱得紧，之后对那李诗鸢的倾心也是自己亲眼瞧见的。但他对白梨鸢态度的突然大逆转实在是让人惊掉门牙。“可是我们这样出去，别人会……”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日子是为自己过的，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是他们的事，管它作甚。”陌一宸拉了拉，音瑶仍是身形未动。他回过头来看她，一双浓眉微微上挑，眼眸流转间，似瀚海坠落了万千星辰。陌一宸这回头看的一眼，音瑶不得不感叹，回眸一笑百媚生啊，简直美得惨绝人寰，颇有当日回曲廊里初见神尊的震撼感……诶，等等，神尊？为何又想到他。看来，近日确实思旧思得有些过头。虽然神尊这个人风姿于这三界是无人可以媲美的，但这人也是捉摸不定，分明同自己一道入的凡尘轮回境，到现下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