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彼方，长泽尽处。一座孤山隐于万千云雾之中，日暮的烟霞袅袅缭绕，一山的翠绿，一山的葱茏。远远望去，山巅之际是鲜妍的火红凤凰木，在落日的余晖下正开出织锦般的温软华彩来。音瑶站在长泽的山脚久久身形未动。活到六万岁，四海八荒云游了不少地方，却没有来过这长泽之地。但眼前满山的凤凰木，举目所及处如梦似幻的烟岚都如同前生所记得的景色。拨开重重的云雾似乎就能看见他，但为何又惧怕云雾之后没有他。沉吟良久之后，音瑶终于伸手拂开云雾，他着一身素白长袍长身玉立，如墨般流泻而下的黑发未挽，只用一根同色薄带松松束着。颀长的身形在满山的云雾里带着一点梦境般的不真实。他素来爱穿黑衣，却不想原来白色也这样适合他。山涧茫茫的云雾同他白色长袍融为一体，清俊的眉目如同重墨缀点白宣，晕染出绝世出尘的风姿。他一向性子偏冷，此刻与天地相倚，与山水并立，原本该是枫华无双的他，却显得那样憔悴和孤独。天际有倦鸟归巢，成双的野鹭清鹤同幻金浓紫的霞光交融，山岚将忽浓忽淡的幻色拉出时光长长的影子。音瑶站在远处静静看着东皇，这一刻，恍觉岁月静好，天地静默。“人心总是会生出贪念，心之所求永远不会满足，渴求的越多，杂念欲望更甚，随之而来的失望也会更甚。”从前大哥从凡间回来总会说一些民间的故事，其中夹杂几段听起来深刻又无法理解的大道理。就好比这一句。时至今日，她也终于晓得贪念二字究竟谓之何。贪念，贪念，无非是渴望心之所求。来长泽山的一路上，她想着，如果他一切安好、如果他性命无忧，这样便足够了。自此二人便井水不犯河水，他且做他的上古神祗，她且过自己的逍遥闲散日子。但现在，她想走近他，和他说几句话。想把手中的茗雲石给他。茗雲生于西天，孕育九泽，可济苍生，救死生。是她离开瑶池之际王母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倘若东皇神尊当真为了救她而牺牲了自己，那么茗雲石就当是投桃报李，聊表谢意。“做好了。你尝尝……东皇这是我第一次做东西，若味道不好你可不准赖我。”一身玄色长袍的丽人自内屋缓缓走出来，眉目间顾盼流转皆是缱绻的温柔，褪去战场上杀伐的戾气，那是世间女子最美好最柔情似水的模样。闻言，他缓缓转过身，寻了步子慢慢走向她。“爱一个人是拼尽所有力气，也想要那个人好好的。爱一个人是放弃所有，也不愿那个人受伤。瑶姬，这世上没有什么爱是唾手可得的，也没有什么恨是毫无缘由的。只是，你配不上他为你做的一切。”那一夜她所说的话如今想来却是字字如实。是啊，九天玄女爱了他整整十三万年，纵然他忘不了白鸢，在幽幽的时光里，在漫长的岁月里，玄女的付出和等待他不会不晓得。长泽，这个地方是属于他和白鸢的过去。而现在，玄女出现在这里，用最温柔和美好的模样来陪伴他。怎么会不明白呢？他的世界和过去，她根本来不及触及更来不及参与。爱一个人……或许如今的自己是连爱一个人的资格也没有的。音瑶茗雲石紧紧握在手心，茗雲的冰冷似要沁入百骸。他是东皇太一，是上古神祇，这些东西他根本不需要。自嘲地笑了一声，低下身来摸了摸脚边正抱着圆滚滚的肚子打盹儿的羽鹤，低声道：“羽鹤，回去吧。”羽鹤眯了一双眼，欢快地“咕嘎”一声。这一声叫得清脆响亮，且毫无征兆。音瑶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地伸手捂住羽鹤的喙，将它一把拖到身后的草丛里。羽鹤挣扎地扑腾了两下，睁大了一双眼无辜地瞧着草丛里怒气熊熊的音瑶，认错似地往她怀里蹭了蹭。东皇漫不经心地推开手中的茶盏，闻声望去。隔着满山的凤凰木，瞥见远处一抹白色的身影。他眉间仍是淡淡的清冷容色，唇角却泯了一抹清浅笑意。玄女布菜的手顿了顿，顺着东皇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疑惑道：“什么声音？”东皇笑了一声：“夜鸟。”玄女诧异：“这个时辰，怎的会有夜鸟？”东皇将手中的茶盏放于桌上，抬眼看她：“你早些回去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玄女皱了皱眉，一双好看的眼睛映着晚霞千层：“你伤得这样重，一个人在这里又没有人照顾，我怎么能放心。”他仍是淡淡看向她：“这个地方你本不该来，以后也不要再过来了。她素来喜静，不喜欢被打扰。”语声落罢四野寂静，山间的泉水趟过回环的山路流到溪潭，发出清凌凌的潺潺声，显得有些突兀。缓缓垂下的双手紧紧握着裙裾，指甲似要嵌进手心。好看的一双眼睛却仍是婉转出柔情：“东皇，你分明晓得我的心思，就不会说些好听的话吗？偏生要用世间最凉薄最刺人的话语来让我难堪。”东皇无奈道：“你此番是私自入轮回境，仙力必有内损。好好回去休息。”玄女看向满山火红的凤凰木:“你连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都不肯吗？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终归会放下。可如今，你为了一个影子连性命都可以不顾。”玄女回头看向东皇：“那我呢？这么多年来，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东皇凉凉开口，语声听不出丝毫波澜：“我从未将谁视作谁的影子。她是她，一直都是。你是你，玄卿。有些事自始至终都不会变。”天边最后一点余晖被湮没于山之尽处。前一刻还是斑斓的落日晚霞，下一刻已是冷寂的暗夜无边。*****************************************************音瑶托着呆愣愣的小羽鹤从草堆里出来，离开前回头看向远处的长泽山，最后的一眼，是一身白衣的俊朗男子同一身玄衣的清丽女子并肩而立的身形。耀目到让人晃神。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拿过去来当借口，你有你的执念，我也有我的执着。如果一切都是来不及，还是不要说再见。再见二字，谁又能保证是再也不见。一缕清辉缓缓爬上枝头，天际有浮云擦过，将风声也拂得零落不堪。羽鹤被音瑶的手捂着嘴巴捂了一路，好不容易被放开，赖皮似地躺在地上不肯走。还干脆幻出了人形，是凡尘间十四五岁女子的模样，眉间带着一点青涩的稚气，虽然是生气皱眉的模样，却依旧是单纯而美好。音瑶奈何不了她，遂缓缓走过去，也在她身边躺下来。身下是绵绵的青草，抬头是漫漫的星空，耳畔有夜风吹拂，萤火虫在草叶之间发出微弱的荧光。长泽山的夜晚，原来这样安宁这样美好。“羽鹤，你晓不晓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羽鹤鼓了鼓嘴，闷闷地哼了一声，不答音瑶。音瑶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凑到羽鹤鼻尖：“嗯？不说？”羽鹤素来怕痒，忙求饶道：“别，别……痒…仙子，我痒……”音瑶收了手中的狗尾巴草：“小羽鹤，我晓得你一直喜欢东极紫微宫的清寒。纵然你不说我也晓得。”羽鹤红了一张脸：“仙子你欺负人。”音瑶道：“哦？难道不是吗？”望着漫天的星空，音瑶缓缓开口：“但是羽鹤，我同神尊的婚约……嗯……等他身子恢复，我便来找他，与他将这事情同天帝王母辞了。倘若你当真喜欢那清寒，纵然我与神尊没了这纸婚约关系，我也定会求他成全你们。”羽鹤往音瑶身边靠了靠：“仙子，你怎的说这些话？神尊，神尊他……人不好吗？”音瑶伸出手，看着五指间漏下来的清冷月光，如同记忆里开出的白雪花笺：“他很好。”羽鹤不解:“那仙子为何要说退了天帝王母亲赐的这纸婚约呢？”音瑶淡淡道：“大约是没有缘分吧……”缘分这个东西，从来最是飘忽不定。三万年前，我曾爱夜慕白，爱得那样真心且卑微，总以为只要真心地付出，便能同他白头到老、死生不离。可惜……沧海桑田，星辰变换，而今的我与他早已成了陌路之人。纵然凡尘境中再次地重逢，心中再也不会泛起波澜。他同夜笙凉之间的是是非非于自己也早已是过去之事，谁负了谁，谁欠了谁的，如今再回头看去又有何意义。本以为自己从未对东皇生出一点邪念，与他之间便不会纠缠不清。不管他于凡尘之境告的那个白究竟是心血来潮还是灵魂出窍。他与玄女的情分做不了假。是以，自己与他这一番着实荒唐，还是趁早了断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