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已是日薄西山，待到这个时候，神尊他老人家莫非还在炒孔雀蛋，音瑶动了动身准备去找他。然这蓬莱仙岛乃是处云雾缭绕的鬼地方，走了半个时辰有余，也不晓得自己到底走到哪里去了。流云万千，日暮苍山，隔着朦胧水雾，一派仙气氤氲，着实飘渺得很。用凡间书生的话形容下乃是，聊斋志异也。在这飘渺云雾里，渐渐浮现出一叶扁舟，这叶悠悠扁舟之上立着一清衫俊年。眉目舒展、姿态风雅，恰若玉树般挺拔。待得一叶扁舟再靠近一些，音瑶才终于看清，这芝兰玉树的青年公子堪堪是九尾仙狐族六皇子景湛是也。其实，四师兄从凡间破了命劫回到仙界，自己是当去慰问一番。毕竟人家好端端的本该同五行金雀族的琳雀公主缔结秦晋之好，却因为自己而私自下凡。并且，被东皇神尊改的命格实在是让四师兄在凡尘的余岁里，过得很是凄惨。但是自己却很不厚道地在忙着筹划自己的婚礼，根本没有顾及到他的心情。音瑶庄重地行了个礼：“四师兄。”风扬起的衣袂翩跹，带着清凌凌的少年孤傲，却在看到云雾之后的白衣女子而顷刻绽出灿烂的笑容：“你怎的在这里，不在里头喝酒？”音瑶如实答他：“我出来寻东皇神尊，不晓得翊宣帝君同他将孔雀蛋炒的如何了？”原本炽烈的目光却在刹那间褪成一片苍白，恍若千年雪山将将融化带来的极寒。景湛自嘲似地笑了一笑：“也是，前些时日刚收到你送来的婚帖。你们……很快便要成亲了。”音瑶瞧着景湛这个形容，忽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实在是有些不忍心。但感情这种事，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好比说自己喜欢吃炒鸡蛋，也很喜欢吃烤鱼饼。如果那一天碰巧母鸡不肯下蛋，就意味着自己吃不到炒鸡蛋。如果那一天碰巧神尊不想钓鱼，就意味着自己就吃不到烤鱼饼。欸……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那天刚好神尊没有心情下厨，那就意味着什么都吃不到。总结一下就是，如果自己十分想吃，而想吃的那个食材不肯给自己吃，又或者硬件设施跟不上，那再喜欢也没什么用。讲求的还是缘分二字。当然，这个说法自然不能同四师兄讲，这个时候，自然是要安慰他，按大哥登龙的话说这叫做人之常情。音瑶按着人之常情，缓缓开口：“今日天光正好，惠风和畅，不说这些罢。”闻言，景湛一双暗淡的眼睛陡然擦出一抹亮色：“你可愿随我一道游湖？”欸……神尊这个人恐怕不像自己这么容易走丢，炒完蛋估摸着也就回去了。遂宽着心朝着景湛点了点头：“也好。好景不可辜负。”景湛一袭青衫磊落，在暮色里映照水色，恍若一副重彩画卷。他缓缓伸出手，作势便要来拉音瑶。音瑶犹豫地瞧着他……倘若神尊在此，势必铁青着脸将他一掌拍出这蓬莱仙岛。且神尊他老人家神秘莫测、行踪不定，很有可能就在下一刻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以，为了四师兄的生命安全考虑，这手还是不要牵为好。瞧着音瑶这一犹豫，景湛十分识趣道：“是我唐突了。请……”语毕，还十分君子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音瑶忍不住感叹一番，四师兄在当年承师三元星君的众多子弟中，向来最是谦谦君子，待人接物的礼数向来也最是周到。不想多年过去了，依然如是，真真好男儿也。一叶扁舟缓缓荡开水纹，远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云蒸霞蔚，意境高远得很。天色渐渐沉下来，一轮圆月挂于枝头，有盏盏河灯渐次点亮在夜色里。一袭青衫的温润男子立于船头缓缓摇桨，一身素衣罗衫的女子款款坐于他身侧，正行云流水地在沏一壶茶。男子含笑看着专心沏茶的女子：“许久不见，你倒是茶艺长进了不少。”音瑶谦虚一笑：“还好还好，是神尊教导有方。”嗳……似乎又说错什么了，在四师兄面前提到神尊他就是个禁忌。这个道理，音瑶诚然是昨夜才晓得的。四野寂静无声，唯有水波荡漾的涟纹，他淡淡的声音在寂静里缓缓响起：“我终归还是迟了一步，待我晓得自己对你的情意之际，你已同他有了婚约。待我从这凡尘一世的轮回境出来，收到的是你同他的婚帖……”似是喃喃，“终归还是迟了。”风月情爱，不过一个你情，一个我愿。其实当初晓得四师兄来巫山对自己表的那个白，便诧异得很。诧异的是共同拜师学艺了两万年也不晓得他对自己竟抱有超乎师兄妹的情分。但现下细细想来，确是有些个缘由的。音瑶望着水天一色间的四师兄，开始追忆往昔：师傅三元星君在天庭是出了门的古板老神仙，但四师兄的风姿卓然实则无以抵抗。在天庭仙子们的眼界里，是四师兄才是唯一，纵然师傅再古板，也克制不了她们那些个躁动的心。是以，桃粉色小情书那个叫铺天盖地、来势汹汹。届时，四师兄收到仙子们这些个或含羞带怯、或热烈奔放、或情深款款、或非君不嫁的信笺收到手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四师兄十分和善地陪着音瑶加练一套剑法。音瑶原本以为是师兄关爱小辈，正打算请他吃一顿红烧猪蹄以表谢意。却在请他吃红烧猪蹄的欢快档儿，四师兄一脸悲戚地握住她腾空的左手，悲戚道：“音瑶，你竟没有想同我说的话？”音瑶十分不舍地看了两眼才被自己啃了一半的红烧猪蹄，忍痛割爱地将其放下，将油腻腻的右手仔仔细细揩了揩，才诚恳地握住他的手：“四师兄，我诚然没有什么想同你说的。不过，我倒是想问一句，你是觉得这红烧猪蹄不够味儿么，怎的一口没吃。她家的这猪蹄可是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音瑶原打算着将这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同四师兄和盘托出，好增进他食欲。却不想被他无情地打断。景湛欲言又止道：“我是想问，你瞧着那些仙子送我情书，心情是个怎样的滋味？可有酸涩难掩之感？”音瑶震惊道：“四师兄，你是说那些个情书都是泡过陈醋才送给你的吗？原来情书还有这么一道工序在里边。那敢问，是否有的情书也需要点缀几瓣葱花、或者酱油？”景湛叹了口气，拿起盘子里的红烧猪蹄道：“好了，当我什么都没问，还是吃猪蹄吧。”这一桩事，原先自己不大在意，在久久的年岁里回忆起来，不过是思念那家红烧猪蹄的香浓味道。然今日这一番回忆，音瑶才终于晓得，四师兄所说的那个酸涩难言的滋味乃是吃醋！且这醋不是可以蘸螃蟹吃的陈醋、米醋、香醋……乃是嫉妒的另一种委婉说法。音瑶抬眼看向景湛，将一杯清茶递给他。景湛放下船桨，接过青瓷茶杯同她坐在了一起。一叶小舟失去了船桨的控制，漫无目的地在浩渺的烟波池里飘着。“其实，四师兄，在感情这桩事情上，从来就没有早到或者晚到，更没有迟来一说。民间有句古语说得极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先前也不大信命数这个东西。我乃仙族，岁月星辰在我们手里一捏便碎，动辄便是几万年，更遑论命理。但这些年我经历了一些事情，才终于晓得，得失不过一个圆，此消彼长。如果有缘，纵然千百次擦肩错失照面的契机，还是会在第一千零一次擦肩之际相见。若是无缘，纵然同舟共渡万水千山，依然有驳岸的一刻。”景湛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盏，良久，唇边终于牵起一个柔软的笑：“从前你最怕的就是佛理这门课。现下竟能将这些道理说得如此恳切，怕也是受东皇神尊的影响吧。纵然同舟共渡万水千山，依然有驳岸的一刻。你我，便是无缘罢。”有长风吹拂水波，夜鹭轻鸣于侧，他淡淡道：“我从前一直觉得觉得爱是占有、是紧握。后来发现爱是等待、是付出。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原来爱是守护、是放手。”他将青瓷杯盏轻轻放于梨木桌上，紧握的拳头终于在夜风中散开。抬眸温柔地看着音瑶，似要将一江碧水化作春风，却在下一刻转瞬消散。“也许吧，如果现在拥有你的人是我，我也未必能护你一世无忧，也未必能让你幸福永年。但是音瑶，我从不曾后悔遇见过你，也不曾后悔爱上了你。”音瑶愣怔地看着眼前的青衫男子，如若没有遇上神尊，四师兄现下这番真挚的话语定会让自己感动不已。从前在巫山的那趟告白，原以为他是年少心性、无法长久维持。但后来入凡尘轮回境，他堂堂一仙族皇子竟甘愿放下身段来做一个四岁小童，一直默默地付出默默地守护着自己。原以为他终将释怀，却不想即便到这一刻，他依然说不后悔。轻舟划破一泓碧水，在云雾里飘渺得有些不真切。音瑶看着云水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同神尊相伴的这些时间里，多半是他在做东西，自己在吃东西。亦或者，自己有完没完地说着一大堆话，他简洁精辟地点上一两句话。似乎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复杂的过程，就连第一次相拥、第一次亲吻都简单直白得很。他不会说出这般好听的情话，吃醋也是闷闷地一个人闷着。不要脸的时候更是将不要脸演绎到了极致，似乎从来不懂得谦虚两个字怎么写。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从来不会让自己两难。做抉择干脆而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景湛重新摇起一弯桨，平静开口：“其实我也明白，现下即便说再多，也无济无事。无非是多一分遗憾，少一分洒脱，将自己永远困在回忆里。今日同你说这些，自然不是为的让你心生歉意，不过是简简单单地想同你一道说说话。也许，你成亲之后我们再也不能同现在这样了。”音瑶愣了一瞬，回头看他：“其实成亲以后，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我又不是被锁起来了。婚约这个东西，从前我也觉得是束缚，但现在才终于晓得，婚约不过是一层维系。倘若不愿意，没有人敢强求。”景湛点了点头，借着月光将眼前的人看得仔细，素衣黑发，眉如远山，唇似点漆。也许，我终该将你放下，然而放下你是我这一生看不破的执念。景湛抬手自斟了一杯薄酒，敬她：“你若幸福安好，便好。如此，亦是吾之愿。”月色幽幽如水，彼岸花在隔岸开出大片大片的火红，连绵成千顷红海，灼灼艳艳、不可方物。所有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彼此默默祝福。音瑶含笑看着景湛:“你若安好，亦是吾之愿。”船缓缓驳岸，音瑶静静望着景湛离开，漫天花雨中，他着一袭天青长衫，颀长的身影在夜色里渐渐模糊……直到很多年后，再看到彼岸花开，音瑶依然觉得这鲜妍的红十分伤感，就好像看到他离开时的背影。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也许，这花原本就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