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云雾缭绕，似三千重云，音瑶拨开层层云岚，叹了口气。人世间，总有太多别离，太多遗憾，来不及回头，来不及作别。纵然仙族不同于凡人，但终归逃脱不了“情”之一字。云雾渐渐明晰，见到的却是一身玄衣的九天玄女。她从月光中款款走来，姿态高贵，深情冷艳。其实见到玄女，音瑶一点也不意外。想必在这九重天的神仙们眼中，自己才是拆散玄女同东皇神尊的那一个。神尊这个人没有什么不好，哪里都完美的很。同他在一起，自然要承担起一些无法避免的东西。比如流言，比如蜚语。但比起这些，都没有神尊他这个人来得重要。从前总是将自己视作逍遥散仙，来去随性，喜笑自在。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就觉得人生无所留恋。直到遇到他，才明白，这一生可以很长，在没有到达最后一刻之前，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得与失，不过是一念之间。九天玄女折下一枝垂丝海棠，含笑道：“竟不知瑶姬仙子同九尾狐族六皇子关系如此之好，这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地，若是传出去，不晓得会被说成什么。”玄女的敌意十分明白，毫不遮掩，音瑶皱了皱眉：“被说成什么又如何，不过是一面之词。”“哦？”意味深长的一个单音节词，拖得长长的，带着婉转的弧线。玄女唇边一抹笑冷在嘴角，走近音瑶一些：“你当真觉得东皇他爱的人是你？”有夜风拂过，带着淡淡的花香。音瑶抬眼看她：“玄女上神究竟要说什么。”许久才缓缓开口，望着天边一轮孤月，似是追忆：“上古鸿蒙被镇压后，盘古、女娲相继陨灭，原本归于平静地三界，却因神魔一战再度陷入峰烟。我第一次遇见他便是在那个时候，玄鸟一族素来于天界主兵法，这一战势动用三十六天罡、二十八宿、七十二地煞，却依然同魔族僵持不下。东皇钟所镇压的鸿蒙世界在这一刻再度崩塌，白鸢用真身血祭长泽剑，她死了。但即便她死了，这十六万年，东皇却从未忘记过她。从前我以为，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和执着，一直等着他，终有一日，他会慢慢忘记过去，接受新的开始，接受我。但一日复一日，我等了整整十万年，等来的却是他用混沌本源为白鸢溯了魂。六万年前这一日，是白鸢魂归的一日，亦是你瑶姬仙子诞世的一日。到最终，我依然输给了白鸢，而你呢，你又何尝不是？你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替代品罢了。”“啪……”似心头的一根琴弦戛然而止，呵，一个影子，一个替代品？一开始便晓得白鸢上神在他心中的地位，但自始至终，音瑶觉得他都不曾有一刻将自己视作一个替代品。话可以假，貌可以假，但一个人的真心做不了假。一瞬间的愣怔，音瑶看着玄女，闭了闭眼，再度看向她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不过片面之词罢了，玄女上神若只是为了说这些，恕不奉陪。”言罢，提了裙裾便欲离开。“茗雲石，他没有用吧？”凉凉的一道声线。音瑶转身回头：“什么？”玄女冷笑道：“茗雲石是女娲补天之际仅存的最后一块补天石，而白鸢是女娲门下的关门弟子，即便现下她被长泽剑封印在东皇钟，这一块补天石本该在她手中。但现下怎么会在你这里？东皇他不肯用，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白鸢的真身再度临世。不然……这半生修为，他又怎会白白废了去。”音瑶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玄女看着身形未动的音瑶，继续道：“三万年前的涿鹿之战，黄帝大战蚩尤。他来瑶池取瑶草心头血，不过是为了护长泽剑，倘若剑毁，白鸢的元神将一并陨灭。华胥之渚的药祖伏羲乃女娲之兄，东皇他大可求其为白鸢聚仙根。但为何偏偏会到瑶池来寻你瑶姬仙子。不过是因为白鸢这一世借的是你的元身。”明月勾起一弯清水，泛着清凌凌的波光。玄女打量着音瑶的神色，缓缓道：“还不信？”玄女抬手幻出一面水云镜，口中默念着音诀，顷刻间，水云镜中便幻化出一派朦胧图景。云蒸霞蔚之中，是落花满地，一袭白衣的女子倚在黑衣黑发的青年怀里，手捻一折花枝，凤凰花带着雨后的微露，美的耀目。“白鸢。”男子缓缓开口，语声沉沉，似三月的流水，又如煦阳扶风。不过眨眼的工夫，已是移步换景，烟云笼罩下出现的是一望无际的苍山，浩渺雪山之巅，一袭白衣的女子和一身黑衣的青年舞剑而起，宛若回风流雪之姿。几个回合之后，并未分胜负。女子含笑看着他：“你又让我？”男子抬手温柔地替她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点了点头：“嗯，不行吗？”女子一双明眸流转到他手中的剑羽之上，嗔道：“你每次都让我，让这名动六合八荒的长泽剑如何自处？”男子反手将她一把拉向怀里：“嗯，都不及你重要。”……玄女收回手中的水云镜：“你方才所见之景，不觉得很熟悉吗？梦中、轮回境中，皆不过是仙魂所聚的征象。如今魔灵将复苏，其封印的东皇钟也会再度开启，白鸢将会苏醒，而你呢，永远都只是一个替代品罢了。瑶姬仙子，你说是不是？”音瑶愣怔地立在原地。“忘川水，哦，对了，你是去幽冥司喝了忘川水的人，自然现下不晓得。若不相信，大可去华胥之渚寻药祖伏羲，他自有解你忘川之锁的方法……”“不要再说了。”音瑶打断她……所以那些不真实的梦境，那些恍惚的虚景，其实都是真实的存在，梦中所见到的女子，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眼，就连说话的声音、含笑的样子也不差分毫。白鸢。白鸢。他终归爱的只是她。他寻遍这四海天地，六合八荒，只为了找到她。他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只是因为自己是白鸢的影子？忽觉心头一阵一阵抽疼。所以说，神尊他最初见到自己那一刻便晓得是白鸢在这一世的仙身。而自己呢，还记得那一日，九重天的回曲廊边一池的荷花，漫天的霞光洒下来。他着一身黑色锦袍，泼墨般的长发流泻而下。他说：“怎的还是这么爱穿白衣？”所以说，他在凡尘境中酣梦之际语声沉沉所唤的“鸢儿”并不是白梨鸢，而是白鸢。所以说，他求了这纸婚约，他同自己表的那个心，全部只是因为白鸢。所以说，他说爱，他说未来，他说想许自己一个最好的洞房花烛夜，都只是因为自己是白鸢的代替品。……所有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在这一刻便像走马灯似地在眼前回旋。音瑶只觉得心头一阵一阵得疼，像是一把刀，一把剑，那样刻骨铭心的疼。如果说夜慕白是那个让自己初尝情爱酸涩的那个人，那么东皇才是让自己彻底心如死灰的人。原本以为遇上他，是一个转折，可以将前尘遗忘，可以同他相守相安这漫长的余生。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笑话。音瑶晓得自己从蓬莱仙岛驾着羽鹤离开时半分上仙的模样都不剩，失魂落魄的样子定然十分吓人，任凭耳畔的风呼啸而过，脑中却半分清明都已不见。**********************************************夜阑人静，凉月如水，音瑶推开巫山的大门，羽鹤“咕嘎”一声，响亮而清脆。原本守门的仙使一个激灵，从地上蹦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才瞧清楚音瑶，惊道：“仙子怎的回来了？”音瑶不回话，抬手撑了撑额，径自往里屋走。扬起的风带起一院的海棠一院的散叶。昏暗的房间内，未点燃灯盏，幽幽的夜风拂过窗棂。一身素衣白发的女子抱膝坐于竹塌之上，瘦削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这是完全保护自我的姿势，她从来不肯示弱，即便是万夫所指，也依然守着最后的一点仙骨。然而，这一刻，只觉得再没有半分力气去面对。他是那个将自己从黑暗中拉出来的人，但现下却也是他再度将自己推向黑暗。权且撇开这个不谈，然而今日这一趟，自己这样唐突地从蓬莱飞回巫山，按照神尊的性格，他不可能不追到这里来。但即便他追到这里来了，自己也不晓得该用什么姿态来面对他。婚帖已昭告三界，一月后便是大婚之日。除了魔灵，原本事情所有的发展走向，都是美好的，以为寻到可以托付之人，以为寻到可以白头相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