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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内容 烟霞烈火
作者:二十锦 时间:2018-05-23 18:30 字数:4734 字

当夜阿光移寝西阁,此事行动得小心谨慎,连华珩夫人也不知道。小娥守在阿光身旁,寸步不离,她说从前在清漪宫时她也时时如此陪伴母亲。“纵然姐姐没说过害怕,我也知道她。”小娥抚着阿光的额发幽幽叹道,又浅浅一笑道,“殿下也没有说过害怕。”阿光面上一红,但嘴上仍强撑道:“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害怕。”“是是,终究是无双姬,不可能为这种小事忧心。”她笑容更甚,仿佛刻意嘲笑阿光色厉内荏般欲盖弥彰的附和,她回东阁吹灭蜡烛,好让人以为阿光已睡下,又立刻返身回西阁来。春夜寂静,落花无声。因连更鼓声也不闻,夜静谧的稍显可怕,阿光久久不能入眠。不光是更鼓声,平日里巡夜侍卫沉顿的脚步声,兵刃时时映在窗上的寒光,这些通通如同烟雾消弭无形不见。阿光强自镇定心神,小娥握了握阿光的手问道:“殿下?”“我想看看月亮。”阿光推被坐起,带着点蛮横任性道。小娥无奈的推开木窗,一丝炭木灼烧后的清香飘飘乎乎的溢入鼻中,明亮的月被冲天的火光燎烧的绯红,烈焰灿烂燃烧,仿佛要在天明之前将一切全部燃烧干净才肯罢休,小娥颤抖了声音道:“殿下,清漪宫走水!”阿光大惊失色,披了衣裳连鞋也顾不得穿,丝履的繁复华丽于此刻不过是累赘,夜风吹得火势蔓延如龙蟠一样,隐而欲跃。桃树在月下的宫墙上投下黑黢黢的影子,像是深不见底的渊潭,回廊上铺着的木板上即便是遭到无数次的践踏此时仍无比坚定的举起了反抗的义旗,木刺划破脚掌,鲜血顺势沁出,阿光全然不顾不得,画像,画像!母亲唯一的画像!春末的最后的一朵花,开完就凋零的,于是暖春消逝,盛夏将至。明月当空,夜间的桃花分外妖娆,于火光之中又增添了一重美艳,若不是大火,当真是月白风清的良夜。“殿下!”小娥追赶不及,焦急万分。阿光瞥了眼夜色浓稠的天幕,莫名升腾起失落惶惑恐惧和孤独,恐怕是看不见最后一朵花盛开的样子了,便哀凉了心神,无所顾忌的冲进火海之中。父君从不允许阿光看那张画,只有在和母亲有关的事上父君从不迁就阿光,阿光也一向顺从他的意思,因而他定然料想不到阿光会为了这幅从没见过的画痴狂至此。清漪宫颇大,阿光不知从何找起便顺着曾走过无数次烙刻在心间的路,久无人居的宫殿散发着腐木的气息,昂贵富丽的檀木泛着玉般色泽,乌润亮眼,然而此时也只剩了华美的空壳,曾经羡煞整个后宫富丽堂皇的清漪宫终于葬身火海了。然而此刻阿光竟莫名的安定了下来,大抵是出不去了,再急匆匆也是无用。甬道幽长的让人发慌,阿光全然不顾身后是否还有退路。火星子溅到脚上,像一张小嘴咬在了那上面,咬了一口就不再疼了,好像麻木了一般无知无感。久觅不至,阿光终于在东南偏角寻到一处石室,因是石室火才不曾烧起来,然而冰凉的石头也被火烤的炙热。那幅画就悬在正中央,只是一个侧影,雪白的头发遮去大半容颜,因火光而映出些许奇异的光泽。阿光远远瞧着并不很分明,还未走近细瞧便被截住,“阿光,不能!”雪色的衣裳像是夏日田垄上的薄薄晨雾,轻薄却无法忽略,“公子,我只想看一眼。”无比的冷静,像是和煦的冬阳下新化的冰凌滴下的一滴水,冰凉的但并不刺骨。卫煊站在阿光面前,眼中的神色阴冷而黑暗,他不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抑或只是一瞬。他一抬手,银亮的白光一痕倏尔划过,画像扭曲似蛇一样掉下来。他递过画像时,阿光触到他的手指,“公子,你的手怎么是凉的?”堕入混沌的世界里,地底的十八层里可有能燃尽世间一切的红莲业火吗?阿光仿佛此时正置身于此,水火无情呵。焚尽了也好,只是别留下引人遐思的余烬,所有的都烧掉也好。烧掉了,那一潭死水或许就可以因为沸腾而起一层波澜吧。但是眼前情形阿光有些不甚明了,方转醒还迷蒙着就领了芊雪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只是这次却不是因为和赵粢的婚事了,阿光侧过头顺势去看枕上盛放的杏花,颊上的疼痛无比真实,好过是梦。阿光缓缓的坐起,芊雪眼眶微红,晶亮的眼泪折出日光的灿灿,“姬流光,他可曾欠了你什么!”芊雪并未说明他是谁,阿光却立即意会她口中的“他”。“鄢君吗?他没有欠,就算欠了我也没有打算让他还。”阿光牵了牵嘴角,“倒是我欠他不少,你若愤慨就趁此良机快些下手的好。”芊雪看阿光竟语带笑意,难掩厌恶,终落下泪来,“我亲眼看着他进去救你,你放了他好不好?”“我不曾囚禁他,他心甘情愿住在那一方小院中,自己囚禁自己,我又能如何?”阿光别过脸去,声音冰凉仿佛置身事外,漠不关心。芊雪气得手指发颤,画卷狠狠的掷过来,画中女子着月白清水幽兰宫装,容颜静谧安详,目空一切,飘渺不定,“你同她一般铁石心肠!父君为君夫人做了多少,她又是如何无所反顾的投渠自戕的!”阿光下定决心硬下心肠,“她是我的母亲,我自然同她像。”窗外的桃花开出颓景,鲜葩焦土,他究竟是如何了呢?阿光握紧了画帛,指节发白,良久似被桃花蛊惑了心神,春末的凉风一吹人便沉沦其间,“有鞋吗?”衣带牵起细微的气,经年酝酿成摧枯拉朽的骤风。一无所知,他的情形如何阿光一无所知。阿光强自平定心绪又返身去寻芊雪,众口铄金,积销毁骨,她不能再害他。姗姗来迟,果然见绍熙君站在公子煊院前,颇有闲心的和公子粢说笑,芊雪此时终于明白阿光的心思,状似焦急的问道:“鄢君伤情如何?”绍熙君但笑不语,公子粢则挑了挑眉,却不似在意芊雪心有旁属,她沉默了片刻,不管不顾的迈进了那一扇门。“流光不一同进去吗?”公子粢问阿光道,“公子煊毕竟舍身救了你。”阿光缓缓一笑,劲量使得语调平和,“我并没有让他救我。”公子粢顿时一默,揶揄笑道:“无双姬真是无情啊。”“淇水之畔,我不也没让你救?”阿光微笑的看着他凝了笑意,灰白了脸孔,目光越过阿光看向绍熙君,在心底冷冷一笑,循着芊雪的脚步走进去。公子煊躺在榻上,苍白的脸色比衣裳还要单薄几分,阿光只站在阶下并不上前,一如华珩夫人般道:“鄢君厚德。”他动了动手指,眸光流转。阿光笑着摇了摇头,“张医正,”年轻的医正转过身来,阿光略微含了些悲哀笑道,“医者仁心。”他俯身恭敬道:“臣定会用心医治。”风静默的吹着,屋角的铜铃却不安分的兀自作响,阿光侧头去看泛着幽深绿意的铜铃,不解时势的发出声响的后果怎么会好。抬脚往回走,像是轻浮的羽毛一样回旋,极力隐忍翻涌的情感,维持恰到好处的虚假笑容。彼时他也受过戕害,彼时他一口咬定那人,笃定的说出他的名字,倘若此时也有人问阿光,阿光也会如他一般笃定。但是再笃定也是无用,即便天下人都心知肚明也没有一人会吐露半句,天潢贵胄的身份可护他一生安虞无忧。见阿光走出来,绍熙君问道:“如何?”“也不甚重,比起他,我倒更心疼这些桃树。”阿光笑的风轻云淡,足心的木刺刺进更深一层的皮肉。他敛了敛眼皮,“果真吗?”阿光朝着最近的一棵桃树走去,“这是父君亲手种的,他比不得。”桃树枝叶繁茂,在明朗的日光下映照出一大片的阴影,黑白分明的像是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的棋子。阿光不知她说这话他是否会信,也不甚在意,只默默的仰头看树上叶间残余的斑驳春花。春日的花温和芳馨,带着一点绝望与凄然,大勇无畏的拼命绽放。花瓣被风吹落,跌进阿光的眼中。纵使柔软如斯仍觉得眼睛一痛,泪意洪水一样奔涌叫嚣。绍熙君笑容浅浅,“吴君深情,燎央忘尘莫及。”阿光不想再和他委与虚蛇就推辞道:“我身上还有伤,不能……”“是了,我昨夜见你贴身的宫娥手中提着丝履,想必是伤了脚,不如我背你。”若是旁人阿光大约领了那人的好意,唯有他阿光敬谢不敏。阿光后退了半步,“不必劳动绍熙君。”话音被折断,像枯枝一样干脆利落的自树梢坠落。阿光僵直了四肢,他则笑得如沐春风,公子粢拱手道:“恭送绍熙君。”“流光怎么生的这样轻巧,幸而吴地是不刮大风的。”他边走边笑道,阿光不理他半晌无话只闷头轻唱,“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累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翻来覆去像浣女唱浣歌一样不知疲倦,一咏三叹。绍熙君走过笔直的宫巷,路过无数宫殿,宫人见他怀中抱着阿光纷纷掩唇而笑,因而忘却礼节。在旁人看来他二人虽皆是姬姓,礼法上不可通婚姻,然而吴国公族的姬姓皆是赐姓而并非本姓,因而也没什么禁忌,宛如璧人一对自眼前经过,恰恰阿光所唱的又隐含沉沉的眷恋,更落实了众人的想法。阿光无力抵抗,也抵抗不过是以没有白费力气,他愿意这样招摇过市就随他去,克制不甘和流泪的冲动,那些都不是她该做的事。“山中人兮芳杜若,流光也恋慕山中人吗?”他自始至终都含笑浅浅,与三年之前如出一辙。阿光照旧唱歌,他停下脚步温和道:“昨日你醉酒时,我也听见你唱这歌。”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明媚的阳光,瞳仁温润的如琥珀一般。面上一丝波澜也未起,虽看着他的眼睛实则不视一物,就像被蚁虫侵蚀的只剩空壳的树木一样,腐朽的,濒死的。“流光”绍熙君低唤一声,眸光越发深沉,阿光侧过眼瞧见四哥,他的脸色忽然一沉,疾步走过来,连礼节也顾不得高呼道:“姬燎央!”四周宫人皆是一顿这才慌慌张张跪下行礼。绍熙君抬眼看见四哥,默无声息的扬起唇角,“公子恒昌。”四哥站在两步之外,顿了一顿道:“流光毕竟是吴君之女,殿下怎能如此轻佻无礼。”“倒是燎央唐突了,只是阿光伤了脚不便行走。”他未有松手的意思,反而隐隐带了一丝挑衅,四哥皱起眉头,不发一语,阿光淡然道:“放手。”他别有深意的看了阿光一眼,便又恢复了笑意,松开手臂,阿光向前踉跄一步,四哥及时扶住阿光的肩,阿光嗅到他袖间清苦的草药味,脚心麻木的毫无知觉。四哥担忧的看了阿光一眼,而阿光只是挺直了脊梁,果断的朝前迈着步子,她从来没有回过头,也不打算回头。到了华珩宫,阿光坐在平日里休息的软榻上,脱下丝履,月白的丝带绕出一个个圈,脚底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四哥叫了医女来又差人去芊雪处取画来,相对无言,阿光一直垂着头,料想他已知晓了十之八九。医女拔出尖锐的木刺放在素白的布帛上立刻晕染出一丝绯色,那医女略微皱了眉头,“伤口颇有些深,殿下且忍耐些。”阿光安静的坐着任由她医治,柔凉的手指小心的托着阿光的脚,玉屑似的药粉由那一只手轻轻一抖便尽数洒在脚上,阿光疼得一缩,她却早有预料似的牢牢扣住阿光的手腕,阿光像是网中徒劳挣扎的鱼一般,逃不出去的鱼。医女敷好了药便离去了,四哥站在屏风后,踌躇了半晌道:“阿光,哥哥没用。”阿光看着地上他的影子,“哥哥只能护你这一回。”她沉默半晌竟笑了,“不如让我与赵粢成婚,芊雪姐姐又属意鄢君,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四哥不期阿光这样说,呼吸一顿,斥责一样说道:“我从鄢君处出来,他伤的那样重却仍然挂念你脚上的伤,再三叮嘱我找人替你医治,他可是堂堂的一国之君!”哦了一声,阿光淡淡道:“这没什么不好。”四哥怒极,绕过屏风却见阿光满面的泪水,一腔怒火被盛夏的暴雨顷刻浇灭,“你,当真愿意赵粢吗?”阿光仰着脸,泪水划过面颊,轻轻笑道:“我可不能再伤他。”“这样便不算伤了吗,吴国欠了鄢国多少?”四哥平和的语气又迅速扬了上去。“邦交而已,说什么欠不欠的,再说吴国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总不能让我一人去还他。”泪水还凝在腮上,阿光却立刻变得冷硬,一点也不像她该有的样子。四哥胸口因呼吸而剧烈起伏,末了只得叹了口气,“我会同父君说的。”他将要出殿之时,阿光幽幽叹道:“四哥,我只会听从我的心,既有了那一份心思便不再回头。”恒昌蓦然回首,唇边似略过一丝笑影,“四哥知道了。”还没入夜阿光便昏昏沉沉的睡了,不知几时后小娥将阿光唤醒,一言不发的替她穿好了衣服,顺带梳理好凌散的发鬟。阿光疑惑的看着她,她狡黠一笑,弹了弹阿光的额头,“山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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