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童年纪事
作者:黄复彩 时间:2018-05-23 22:16 字数:53084 字

  

  一

  山,层层叠叠的山,一直绵延到天与地的交接处。远处,一条白亮的河流像天女遗落的纱带,就那样随意地蜿蜒在那片山林之间,于是,这片山活了,这条水也活了。山与水的舞动,让这片江淮大地整个地活了。

  这是公元1901年,后来被人们称为九华济公、地藏三世的大兴和尚时年七岁。

  公元1901年注定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年头,这一年,在北方的京城,清政府与八国联军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中国由此步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开始陷入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

  这一年,在这方世界上同样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件。

  早在十六世纪初,葡萄牙人麦哲伦即证明地球是圆的,但这个圆形的地球上却从来不缺尖锐的争斗,几乎在它运转的每一个瞬间,都会发生一些改变世界进程的或大或小的事件。

  然而在江淮大地,大别山腹地的太湖县牛镇,深邃的山岳和密密的树林将这里与世界生生地隔开了。这是一片安谧的土地,无论是北方的刀光剑影还是南方政治变革,都不能影响到这里的原始和宁静,南北夹击之间的江淮大地数千年一直处在一个政治的真空地带。

  公元576年,当北方大地上因周武帝灭佛而导致一千多座寺庙被毁,无数的僧尼被迫还俗时,一个叫慧可的僧人只能选择逃走这条路。他选择的避难地正是这有着无边山野的大别山腹地。慧可在这里接徒传法,并将自西竺达摩那里接来的法衣传给了弟子僧璨。于是,中国佛教法炬重燃,代有传人,直到若干年后,一个叫慧能的僧人在曹溪指着一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说,不是风动,也不是旗动,而是仁者的心动——这是一句极其普通的话语,但却惊世骇俗,这句话被认为是中国禅宗的开山法语。

  我们把目光从广袤的地球挪回到它某一个细微的点上,让我们关注一个未来的“真佛”——大兴和尚。当然,此刻,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童,一个尚处在懵懂状态的穷人家的儿子。

  太湖县牛镇乡朱家岭,在一间简单的院落里,村夫朱义传的生命之火正一点一点地熄灭。院子里挤满了朱家的亲戚,大家既是来帮忙的,也是来给朱义传送终的。院井里的天阴沉沉的,人们一个个神色凝重,朱家老屋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弥留之际的朱义传脸色蜡黄,已无气息,坐在床边一直搭在儿子腕脉上的老父亲朱汉臣终于将儿子的手轻轻送进被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走出屋外。一直坐在门坎上默然不语的朱义传的妻子朱吴氏这时追了上来,说:“他爷爷,义传有救吗?”朱汉臣没有说话,他一直走到大门口,终于回过头说:“让人把我的那口白木棺材抬来,给他办后事吧。”听到公公这句话,一直强忍着的朱吴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拍着干硬的土地说:“这可怎么好啊,义传要是没了,这一家老小怎么过啊!”

  朱义传的弟弟朱义盛也追上来说:“爹,再想想办法吧,大哥还不到五十岁啊。”

  朱汉臣对着灰暗的天空说:“一切都是因果……”老人家丢下这一句,就径直朝山下走去。他的身后,传来朱吴氏凄惨的哭泣声。几个女人围上来,说:“毛和娘,你别只顾哭,趁着人还没断气,快给他换件老衣吧。”

  在朱家几个弟兄间,老二朱义盛同大哥朱义传最亲,他似乎并不甘心大哥就这样撒手而去,说:“毛和呢,不是让他去罗汉岭采七叶一枝花了吗,怎么现在还不见他的人影子?”

  当家人眼看着在黄泉路上扶摇而去,朱吴氏已经失去主见,二叔的话似乎又给她带来一线新的希望,她抹了把泪说:“去了有一顿饭时辰了,这个死伢子,一定是贪玩,忘了采他爹的救命草药了吧。”

  人群中有人说:“要不要派个人去找找?罗汉岭太陡了,毛和才七岁的小人,一上一下不容易呢。”

  “我去找毛和哥吧,我晓得他在哪儿。”一个梳着粗大独辫子的小脑袋伸了进来,脆生生的声音充满着天真和喜悦,与这院子里悲戚的气氛不相协调。刚才说话的女人说:“翠翠,你就去跑一趟吧,让毛和赶紧回来,就说他爹不行了。”

  “好嘞,”小姑娘蹦蹦跳跳,往山路上去了,小姑娘脑袋后面那根粗大的辫子随着身子的跑动,像小兔子一样一跳一跳。

  罗汉岭上,朱家老三,七岁的朱毛和正在一处绝壁上攀爬着,他身后的篮子里已经采到几枝草药,但他似乎并不满足,他知道,他爹病得很重了,他只有采到更多的药草,才能把爹的命救回来。他奋力地抓着一根藤蔓,脚下一滑,险些栽到岩下。他终于攀爬到一处岩坡上,那儿有一丛救命的草药,他一株一株地挖着,直到篮子快满了,他才用袖口抹了把汗,坐在岩坡上,伸手摘了颗熟透的山楂,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午后的阳光照在岩坡下的丛林里,照在那条白亮的河水里,远处,放牛孩子的竹笛声随着风声阵阵传来,身后的林子里,鸟儿的啁啾此起彼伏,像是在进行一场歌唱比赛。毕竟是孩子,朱毛和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他伸手撩了片树叶,放在嘴里,学着鸟儿叫了起来。那些鸟儿叫得更欢了。正在这时,他听到岩坡下传来翠翠的叫声:“毛和哥,毛和哥!”

  朱毛和站起来,向着翠翠的方向回应着:“翠翠,你找我吗,我在这儿呢!”说着,他身子一滑,溜下岩坡,向着翠翠的方向跑去。他看到翠翠了,看到翠翠那像小兔子一样跳动的大辫子了,他忽然隐到一棵大树后,屏住呼吸。翠翠喘着气,从他的身旁跑过,突然,她的身后有人大吼一声:“留下买路钱来!”心急火燎的翠翠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吓住了,本能地蹲在地上,惊恐地回过头来。当她看到毛和哥又在同她恶作剧时,她真的生气了,说:“你太坏了,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看到翠翠真的生气了,朱毛和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通红的山楂递过去说:“同你玩嘛,丫头片子胆子真小。”

  翠翠一把打掉朱毛和递过来的山楂说:“你还有心思闹着玩,你爹都快不行了。”

  一句话惊醒了朱毛和,他似乎这才想到自己的任务,抖了抖篮子里的药草,拉着翠翠,飞快地朝山下跑去。

  远远的,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传来。朱毛和知道,他的爹已经死了。虽然七岁的朱毛和并不十分明白死亡的意义,但他知道,他的爹没了,就像山坡上点点坟墓一样,那里又将多出一个坟墓,而从此以后,他就成了没爹的娃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截木头,一块岩石。翠翠推了他一把,说:“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同你爹见上一面?”翠翠拉着朱毛和,二人跌跌跌撞撞地向朱家老屋走去。

  朱家老屋的堂屋里,爹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黄表纸,娘抱着小妹妹,坐在地上呼天抢地,而他的哥哥姐姐正跪在爹的门板旁嘤嘤地哭着。朱毛和抢上前去,一下子跪在爹的门板前,大声地哭着:“爹呀,是我不好,我贪玩,没来得及把救命草给你采回来,爹呀,你打我,狠狠地打我吧。”

  毛和的哭声让在场的乡亲悲上加悲,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他拉起来说:“毛和,不怪你,你爹得的是绝症,什么药都无法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

  他抬起头来,将他拉起来的正是爷爷。爷爷脸色铁青,但眼里却充满着慈爱。在姐弟四人中,爷爷最疼这个老三。是爷爷教会了他认识各种药草,是爷爷给他讲一个又一个菩萨救生的故事,爷爷有什么好吃的,都只给这老三儿留着。谁也不明白爷爷何以如此偏心,有一次,连爹都看不过去了,说:“爹呀,这四个娃都是你孙子,你不能亲一个疏一个。”他听到爷爷说:“你懂什么,朱毛和,他将来要让我们朱家岭在外面世界人人尽知。”爹想刨根问底,但爷爷却把话题扯开了。爷爷是朱家岭唯一念过私塾的人,他不仅能断阴阳,识地理,还懂得卜卦问讯,爷爷与南无相寺的老和尚是好朋友,爷爷一去南无相寺,就是大半天时间。有时候,爷爷去南无相寺时会带上毛和,毛和与寺里的小沙弥玩堆沙成塔的游戏,爷爷与老和尚的谈话总会有一句两句经风飘到毛和的耳里,于是,毛和知道,和尚是人,但却不是一般的人,和尚是人天师范,得道的和尚死了,会去西方极乐世界,有的和尚死了,会肉身不烂,那就成佛成菩萨了……

  没有了爹,家里一下子冷清了。因为爷爷偏心,哥哥姐姐对毛和一向不好,再加上爹死那天,毛和因为贪玩而耽误了采救命的草药,哥哥姐姐对毛和更是一肚子怨恨。这几天,娘整日地悲哭,屋子里笼罩着一股阴沉沉的气氛。下午,爷爷来了,给家里丢下半袋米,二十块铜板,爷爷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也不用太过悲伤。虽然义传走了,但娃娃们也都渐渐大了,往后的日子也不至于太难。”

  娘歇了哭声,说:“他爷爷,你也一把年纪了,你要保重身体。”

  爷爷说:“我今天来,是要同你商量一件事,我把毛和带到我那边去吧,顺便让他跟着我学点手艺。”

  娘说:“毛和贪玩,不懂事,爷爷你要担戴些。”

  爷爷住在山脚下另一个叫江岭的村子里,在那边有爷爷开的一家铁匠铺,闲下来,爷爷给人掐脉看病,屋子里整天都是乒乒乓乓的打铁声,弥漫着一股草药的芳香。奶奶死得早,但中年丧妻的爷爷却没有再娶,一直过着单身的日子。爷爷的日子过得不错,但他却很少帮衬他的几个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儿女们,爷爷说,一代管一代,他说他把几个儿女拉扯大了,就尽了人父的义务了。但奇怪的是,自从毛和出世后,爷爷却一趟一趟往朱家岭跑,爷爷跑朱家岭,就是为看义传家的老三朱毛和。对于朱毛和来说,除了娘,他最喜欢的亲人就是爷爷了。他喜欢看爷爷裸露着结实的胸膛,将一块通红的钢铁从炉子里用钳子夹出来,然后挥舞着铁锤,在一阵有节奏的敲打中将那块钢铁打成各种铁器家伙。有时候,他会按爷爷指点,抡起铁锤,配合着爷爷,爷孙俩你来我往,铁匠铺子里便有了一片热闹的响声。打铁和行医,是两样不同的职业,打铁需要的是力气和技巧;行医需要的则是望闻问切的功夫,奇妙的是,爷爷将这两样不同的行业融合在一起,成为乡间难得的高人。

  那天朱毛和跟着爷爷去隔壁的一个村子给人看病,朱毛和记得,前年的一天,爹让他去那人家借牛使,那人非但不借,还放出狗来咬他。那天要不是他跑得快,腿上的肉就成了那恶狗的口中食了。听说爷爷要去给那人看病,毛和很不情愿,说:“爷爷你不能去给他看病,那人死了才好。”

  “小小人儿,不该这样。”

  待毛和说了原委,爷爷说:“人要学会以德报怨,嗔恨心要不得。”爷爷给毛和讲佛祖释迦牟尼的故事,说佛的一个堂弟叫提婆达多的,因为嫉妒佛在众人面前的德威,千方百计地要加以陷害。他先是在佛喝的粥里放了毒药,后来又在佛说法的路上埋下杀手,一心要致佛于死命。提婆达多对佛的加害一次又一次,但佛却从不计较。直到提婆达多被堕入地狱,尝尽地狱之苦,当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恶行之后,佛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为他受记,后来,提婆达到也成就了佛业,成为一个善人。

  讲完佛的故事,爷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我是一个郎中,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呢?”

  朱毛和虽然对那条恶狗以及恶狗的主人难以释怀,但还是跟着爷爷去了那个村子,但倔强的毛和却不肯进到那人的屋里,一直等到爷爷看完病出来,他才闷声不响地跟着爷爷去另一个村子。回来的路上,爷爷又被一个妇人拦住了,原来,这妇人的丈夫正病得不轻,央求爷爷去给她丈夫看病呢。但爷爷却婉言谢绝了。毛和不解,问:“那妇人那么求你,爷爷怎么就拒绝了呢?”爷爷说:“那人已病入膏肓,任华佗再世,也难有回天之术了,我如果去给他看病,到头来就说不清了。”

  毛和说:“爷爷滑头。”

  爷爷说:“人世险恶,如果不多些智慧,就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烦恼,懂吗?”

  毛和似懂非懂,但他知道,爷爷是对的。

  第二天,果然就传来那人死去的消息。因为是远房亲戚,爷爷要去那人家吊唁,并按照乡俗,送上一份祝面。回来的路上,毛和突然问:“爷爷,人为什么要死呢?能有让人不死的办法吗?”

  爷爷哈哈大笑,说:“孬伢子,人要是不死,这世界上还不都挤破头吗?”

  “人死了,又去了哪里呢?”

  “这可就难说了,有人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有人却去了十八层地狱,这要看人生前的造作来定了。”

  毛和对爷爷的话还是似懂非懂,但他对爷爷更是佩服了,似乎这世界上没有爷爷不懂的,没有爷爷不明白的。可是,人为什么要死,人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爷爷似乎被毛和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烦了,说:“死就是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爷爷也会死吗?”

  爷爷哈哈大笑,说:“当然,包括你小小人儿,将来活过一百岁,也是要死的。”

  毛和突然哭起来,说:“爷爷不死,爷爷不死,我情愿自己死了,也不让爷爷死。”

  爷爷被孙儿的稚气逗笑了,他一把揽住孙儿瘦削的身子,替毛和揩去眼角的泪,说:“毛和有孝心,爷爷不死,爷爷等把毛和一直带大,等看到毛和有出息再去死好吗?”

  这是爷孙俩第一次接触死的话题,爷爷的神情到底还是有些凝重,说:“毛和,爷爷一把年纪了,终有一天,爷爷也会死的,爷爷死后,你打算干什么呢?”

  毛和茫然地看着爷爷,他似乎一时难以接受爷爷死去这样的事实,也无法清楚爷爷死后,自己究竟打算干什么。过了一会儿,爷爷说:“过了年,爷爷要送你去钟家店李先生那里上学,你快八岁了,总该认点字,念点书了。”

  毛和说:“念书做什么呢?”

  “念书做举人。”

  “做了举人又怎样呢?”

  “做了举人就出人头地了。”

  “出人头地又怎样呢?到头来,不还是一个死吗?”

  这一刻,发愣的是爷爷了,是啊,人活一世,富贵也罢,荣辱也罢,到头来都是一个死。但我的孙儿是否明白,人究竟该怎样一个死。一个七岁的娃娃又哪里知道,了生脱死是何等庄严,何等神圣,一个人若是能像佛祖释迦牟尼一样了生脱死,那该需要在其有限的人生中付出怎样的努力和代价?

  “浩瀚宇宙,无边无际,而人的生命却如此短暂,如天上流星,瞬间即逝,可是,人究竟该怎样打发这短暂却又漫长的人生?”爷爷毕竟是这方圆百里的学问人,此刻,他像是对自己的孙儿,又像是自语,爷爷像个诗人,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话语。毛和似乎明白,就像生和生各有不同一样,同样是一个死,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

  二

  没了爹,家里的日子就更难了。姐姐出嫁后,十六岁的哥哥就成了家里顶天的劳力了。哥哥似乎有权对家里的事情评头论足,哥哥说:“让毛和回家帮着做点事吧,他都八岁了,不能总让他在爷爷那里享清福吧。”

  娘似乎也护着毛和,说:“你爷爷老了,身边又没个人,毛和在那里也好给爷爷做个伴。再说,毛和在爷爷那里也好学点长进,将来他要是能像你爷爷那样替人把脉、看病,也算他的造化了。”

  “你和爷爷都是一个腔调,那你就等着毛和来养你老吧。”

  这些话也传到毛和那里,家里的难,毛和其实也看在眼里,这一回,是毛和主动向爷爷提出,他要回朱家岭,给娘做个帮手。爷爷真舍不得毛和离开自己,但似乎也没有理由把毛和硬留在身边。爷爷说:“毛和,你满打满算刚八岁,你回去能做什么呢?”

  毛和说:“那天我遇到司下村王跛子家放牛的其林,他说要去太湖县城学手艺,问我愿不愿意接替他给王跛子家放牛。我问给王跛子家放牛有什么好处,他说除管吃喝外,一个月还有十吊钱。十吊钱能买半升米呢。”

  听着孙子的话,爷爷心里一阵难过,但他还是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也好,你总不能一辈子守着爷爷。”

  就这样,毛和离开爷爷,来到司下村给王跛子家放牛。王跛子依靠祖上遗留下来的八十亩田和二十几亩旱地,成了这一带有名的人家。他家里养着两头水牛,一头黄牛,以前一直是一个叫其林的娃替他放着,其林去太湖县城香店学手艺去了,临走前,其林把朱毛和带到王跛子面前。王跛子看着人瘦毛长的朱毛和,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了,”按照其林的吩咐,毛和把年龄加了两岁。

  “个子倒是不小,就是瘦了点。”

  “都说王先生家的饭养人,要不了半年,我就能替王先生犁田打靶了。”

  王跛子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说话伶俐的娃了,他相信,这个小牛犊子只要能吃上三天饱饭,很快就会长成一头壮牛。王跛子说,“其林应该同你说过,我家有三头牛,其中一头要过小牛了,你放得下来放不下来?”

  “你别说三头,就是三十头,我也放得下来。”

  “吹牛不带枰,”王先生说,“其林现在是把三头肥敦敦的壮牛交给了你,要是有一头牛跌了膘,我唯你是问,明白了吗?”

  “太明白了,”他知道,王跛子是同意了。

  “你接其林的班,工钱与其林一样,除一日三餐外,每月给你十吊钱。”

  “放心吧,东家,你就等着牛长膘吧。”

  “我听说你有些贪玩,我可把丑话说前面了,牛跌了膘,我要罚你,怎么罚?当然是扣你的工钱。另外,牛要是走失了或是跌下岩摔死了,你得按全价赔我。”

  “我贪玩是事实,但正经是正经,哪回都没误过事。”

  王跛子脸上的笑再明显不过了,但他还是不忘叮嘱一句:“我的牛,当初是每头二百吊钱买来的,你若是把牛走失了或是跌下岩摔死了,赔我就不是原价了。”

  “老东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走失一头牛,我赔你四百吊。”

  “好,就这么定了。”王跛子觉得,他找到一个好牛倌。

  就这样,八岁的朱毛和成了司下村王跛子家的放牛娃。清晨,天还没亮,朱毛和就从朱家岭来到司下村。早上露水重,他怕牛吃出病来,他把三头水牛从牛栏里牵出,拴在牛栏边的一棵苦楝树上,然后开始打扫牛栏。他把牛粪一担担起出来,倒在牛栏外的粪窖里,再垫上一层新土。这一切干完了,太阳也就一竿高了。此时露水已干,他需趁着用牛的人赶来之前把牛牵到山坡上。等牛吃饱了,用牛的人也就来了。作为一个合格的牛倌,他既要让牛吃得腹胀如鼓,又不耽误人家用牛。牛下到田里,放牛的似乎也就闲下来了,但他并不能歇着,他得去帮东家倒倒尿壶,或者帮厨房里干点杂活,他必须让人觉得自己一刻也没有闲着。东家以及东家的妻子对这个勤快而又说话伶俐的娃娃十二分的满意,东家特别吩咐说,半泼子,吃一钵子,不问好孬,一定要让人家娃吃饱了,千万别饿了人家娃。内当家也渐渐喜欢上这个一张嘴就像倒豆子一样说话麻利的娃,有什么好吃的,也都给他留着。趁着东家不注意,他把一块锅巴或者一块玉米饼子揣进兜里,晚上回家好哄小妹妹。

  牛一天要放三遍,除了早上,中午用牛的人午休和傍晚收工时,都必须把牛放到山坡上去。自从朱毛和给王跛子家放牛后,那片坡上就一天三次都传来朱毛和愉快的牛歌声:

  么子团团天上挂

  么子团团水中摇

  么子团团满打满

  么子团团笑哈哈……

  除了流传在这一带的牛歌,朱毛和那尖脆的吆牛声也同样流淌着韵律:嘿哟来也……。一头黄牛,两头水牛,都特别听朱毛和的话,而那头即将生仔的牛,像是知道自己要做妈妈了,更显出一种母性的温顺。这些牛,它们能从朱毛和发出的喝喊声中明白什么时候该上山了,什么时候该回栏了,什么时候可以撒开蹄子在山坡上尽情地戏耍。有时候,朱毛和会掏出其林送给他的笛子,模仿林子里的鸟叫。司下村人说,朱家岭的小放牛怎么就那么快活,整天像只画眉鸟儿。

  村子里的牛当然不止这三头,有时候,如果其他人家的牛羡这片坡上的草肥,也赶来凑热闹,牛和牛之间,及至人与人之间难免会发生摩擦。朱毛和从来不跟人争斗,他把自家的牛拉开,说:“哪里的土不养人,哪处的草不肥牛?我们换一个地方就是。”真遇到不讲理的,朱毛和也不是吃素的。人说,朱毛和是大不怕,小不欺,这娃别看人小,骨子里有一股硬气,因此,在这一片,朱毛和的人缘好着呢。

  有时候,翠翠会来看毛和。翠翠来时,会给他带来一把山芋角,两块炒米糖,用小手帕仔细地包着,手帕中有一股女伢特有的香气。朱毛和也会把随手采来的野毛栗、红山楂送给翠翠。翠翠自幼父母双亡,一直跟着三姨生活。三姨念在亲姐的份上,对翠翠如同己出,但翠翠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小小的人儿,乖顺得就像小绵羊儿,说话轻声小气,那一双眼里露出来的水光格外招人怜爱。

  “毛和哥,三姨说,寺前河张家说过几天要接我去过一阵。”翠翠前年就与寺前河张家订娃娃亲了,那个小男人比翠翠还小三岁,现在,翠翠的这个小男人还在他娘怀里撒娇呢。

  “不是上半年刚去过吗?”毛和说。

  “张家六月里输了一场官司,家里紧得很,说要我去帮一阵忙。”

  “你能帮什么忙?你才多大的小人?”毛和不屑地说。

  翠翠说:“你瞧不起人,我能在灶前烧火,我能摘烟叶子,我还能帮他们带小人。”

  “哈哈,你的小男人,有这么大了吧。”毛和笑起来,并且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个小男人的高度。

  “不带这么耻笑人家,现在是小人,将来就是大人了,说不定比你还长得高呢。”

  不知为什么,翠翠的这句话让毛和有了一些妒意,但他还是拿起笛子,吹了一个破音,以免显得尴尬。

  翠翠说:“张家的人前天来,还给我带来一块花毛巾。”

  毛和想说,这有什么,但他却说:“等我发了工钱,我就托人到太湖县城给你买一块花手帕。”

  “我不要花手帕,我要一块鞋面布。”

  “你给谁做鞋?给你的小男人吗?”

  “我才不给他做呢?”

  “那你给哪个做呢?”

  翠翠把头一歪,说:“你猜。”

  毛和当然知道翠翠要给哪个做鞋,但他却说:“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我哪晓得你要给哪个做鞋?”

  翠翠非要他猜,毛和说:“我猜到了,是给你公公做吧。”

  翠翠不高兴了,说:“我不同你说话了,你存心气我。”说着,就真的别过头去。

  毛和看翠翠生气了,便又说:“我就晓得你是给我做鞋。你给我做鞋,不怕你三姨夫用鞋地底板子抽你?”翠翠三姨夫是这一片有名的酒鬼,喝醉了,就用鞋底板子抽三姨,有时候也拿翠翠出气。

  “那个酒鬼,总有一天会从岩上摔下去,不得好死。”翠翠说着,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毛和便安慰她说:“哪天我要是看到你三姨夫欺负你,我要他好看的。”

  明知道这是毛和小人儿发的狠话,但翠翠听了还是很受用。翠翠说:“毛和哥,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能护着我了。”

  “等我长大了,谁也别想欺负你。不过,”毛和的语气有些犹疑,说:“我长大了要做和尚云游天下,我又怎么护得了你呢?”

  翠翠拍着掌说:“那才好呢,到时候,你带着我好吗?”

  “我都出家了,还怎么带你呢?”

  “我也出家,你做和尚,我做尼姑,这样我们就能一同云游天下了。”

  “哈哈,一个出家人带着个女的云游天下,还不把人大牙给笑掉。”

  听着毛和的话,翠翠顿时一脸愁云。看着翠翠失落的样子,毛和便拿起笛子,他想给翠翠吹一支欢快的曲子,好让翠翠开心点。这时候,一乘花轿从村前走过,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看着这眼前一幕,毛和突然郁闷起来,想着将来翠翠也要坐着花轿,嫁到寺前河去,他忽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但他想,既然自己将来要做和尚,就不能有歪心思,翠翠的将来,还是交给翠翠的小男人吧,但愿那个小男人知冷知热,不欺负翠翠就好。他终于还是贴上竹膜,吹起一支曲子。

  傍晚,天边燃起一片红霞,村子里炊烟四起,晚风中有一股呛辣的火粪气息。牛在山坡上哧哧地啃着青草,放牛娃们便在草地上打滚,翻跟头。有时候,放牛娃们将肥大的芋头叶子卷成地藏菩萨的帽子,他们玩一种放焰口的游戏,那放正座的就是朱毛和。那一天,他们正玩得开心,没料到朱家岭的老族长路过这里,当看到朱毛和与一群娃们扮成和尚,玩放焰口的游戏时,老族长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朱毛和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好好的人不学,非要去学什么和尚。”娃们被老族长骂得不知所以,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朱毛和说:“和尚有什么不好,上回你家死了人,不也找和尚超度吗?”小小放牛娃竟敢顶撞自己,老族长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他顺手捡起一根树枝,就要朝朱毛和打去。朱毛和飞快地闪身而过,险些摔了个嘴啃泥的老族长气得直跺脚,他颤动着山羊胡子,指着朱毛和破口大骂,朱毛和也学着老族长的样子,跺着脚,嘴里不干不净,放牛娃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三

  立冬过后,那头叫“老吭”的水牛生了一场大病。或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老吭上吐下泄,眼看着就要死去。好在王跛子并没有丝毫怪罪朱毛和的言语,或许他知道老吭太老了,就像人一样,生老病死,原属平常。倒是朱毛和,比他的东家还要着急。他去找爷爷,央求爷爷能给老吭开一剂方子,好让老吭的病早日好起来。爷爷说,我这郎中是专门给人治病的,我还从来没给牛开过方子。经不住毛和的再三请求,爷爷说,你去罗汉岭看看有没有一种叫牛蒺藜的草药,好歹给你的牛炖一罐药试试,死牛当作活牛医吧。

  根据爷爷描绘的形状,朱毛和真的爬到罗汉岭,开始寻找那叫牛蒺藜的草药。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朱家岭,就和老吭住在一起。因为怕传染给其他几条牛,老吭被东家牵到屋后的柴屋里。朱毛和用一只破铁锅将牛蒺藜熬成药汁,老吭似乎明白小主人的好意,硬是把一锅苦药喝下肚去。立冬过后,虽然白天还只穿两件单衣,但到了夜里,那股从山沟里钻出来的风像是带着刺勾子,直往人骨髓里去。老吭老病兼加,经不住寒冷,开始嗦嗦发抖。朱毛和脱下自己的外褂盖到老吭身上,然后就依偎在老吭肚子上睡着了。奇迹发生了,第二天清晨,老吭硬是从柴堆里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向那片它熟悉的山坡上走去。

  “东家,东家,老吭活过来了,老吭活过来了。”一大早,王跛子的院子里就响起朱毛和尖脆的喊叫声。听得出这娃的兴奋,他的叫声中分明带着一股颤音。

  老吭虽然活过来了,但它却再也干不动活了。于是,王跛子决定把老吭卖出去,卖到牛镇的牛肉铺子里去。那天一大早,当驮背佬牛经济前来牵牛时,牛的四蹄却死死地抓在地上,牛嗥嗥地哀叫着,死死地抵抗着,怎么都不肯迈出牛栏。牛经济用他带来的藤条死劲地抽打在牛背上,直抽得一条条黑血蚯蚓般从牛背上流下来,牛这才流着泪出了牛栏。恰在这时,朱毛和赶来。当他得知王跛子要将老吭卖到牛镇的牛肉铺子时,便发疯地去抢牛经济手中的牛绳。他叫着:“牛干不动活就要卖了它,你们家老人也干不动活了,为什么不也卖了?”

  牛经济笑起来,说:“这娃跟他爷爷一样一根筋,亏他说出这种话来。”牛经济说着,便用力去推朱毛和。

  朱毛和用脚踢着牛经济,一边去夺牛经济手中的牛绳,回过头来又央求王跛子说:“东家,这牛给你家犁了多少地,干了多少活,怎么就忍心卖了它?”

  王跛子有些不高兴,说:“这是我家的牛,要卖要杀,都随我便。你个娃秧子懂什么?”

  朱毛和说:“是你家牛不错,可它病了一场,是我把它救活的,也有我的份。”

  王跛子不理朱毛和,他朝牛经济挥挥手说:“你牵走吧,记得把牛鞭给我留下来。”

  朱毛和只是死死的抓着那根牛绳,怎么都不肯放松。牛经济说:“你不让东家卖这牛,你拿一百吊钱,把牛牵到你们朱家岭去吧。”

  朱毛和拿不出一百吊钱来,他还在央求王跛子,说:“放了它吧,你不看它流泪了吗?它干了一辈子了,到头来是这下场,你不觉得它太亏了吗?”

  王跛子冲牛经济吼着:“叫你牵走,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朱毛和还在踢牛经济的脚,牛经济一定被这娃踢痛了,他开始发怒,骂了一句粗话,朝着朱毛和的屁股狠狠一脚,顺势夺下被朱毛和一直抓在手里的牛绳子。牛似乎知道大势已去,它伸出舌头在朱毛和的脸上舔了一下,低着头,流着泪乖乖地跟着牛经济走了,丢下朱毛和坐在牛栏前哀哀地哭着。

  老吭被牵到牛镇做了人家的盘中餐后,朱毛和似乎也变了个人,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笛子不离手,小曲不离口,小小人儿,常常无端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一愣就是半天,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心思。也是因为老吭一事,朱毛和开始对王跛子怀着敌意,依他的性情,他索性就辞了这牛倌的差事,回朱家岭拉倒,但他终究还是在王跛子家继续着放牛的营生。那条叫“二丫”的母牛要过小牛了,他想等二丫过了小牛再离开王家不迟。

  老吭被拉走的第四天头上,爷爷来了一趟。见了爷爷,朱毛和一下子委曲得哭起来。王跛子见了爷爷,便笑着说:“这娃一根筋拧不开,那头老牛被我卖了,他这几天都不理我。”

  爷爷也哈哈地笑着,说:“这娃心软,自小看不得血腥,对猫啊狗啊亲得不得了。”

  王跛子说:“你老人家今天什么风吹来的?好久不见了啊。”

  爷爷说:“那边魏家要盖新屋,让我给看看门向,顺便我来看看这小人儿。”

  王跛子说:“呵,对了,我家要做老坟,是说哪天请您老给看看日子呢。”

  “明天初九是好日子,除了初九,这个月还有十二,十九,过了十九,这年里就不要动土了。”

  “好的,那我就十二做吧。”王跛子说,“毛和牛放得不错,那几条牛都长膘了。你老来得正好,顺便我把这个月的工钱让你老带回去。”

  “呵呵,我三娃都挣工钱了啊,了不得,了不得,”爷爷呵呵地笑着,用手捋着那一缕银白的胡子,说:“我可不替他保管工钱,这是他自己挣的,他怎么用,是他自己的事,你说是吧。”

  “呵呵,毕竟是您老,开明,”王跛子说着,便从袋里摸出十吊钱,一一地数着揣进朱毛和的口袋里。摸着口袋里哗哗响的铜钱,朱毛和刚才一脸的阴云似乎也散去不少,他想着这十吊钱怎样去派用场。他要给爷爷买一包纸烟,给小妹妹买几颗糖,给娘买一块包头巾,还要给翠翠买一瓶雪花膏。他不清楚这十吊钱到底能买多少东西,但他却知道,这十吊钱根本买不了多少东西。他决定还是把这钱攒下来,攒到一定的数字,再去一趟牛镇街,到时候,痛痛快快地玩一天,买齐所有的东西,让他喜欢的人一起痛痛快快。

  爷爷把两只红鸡蛋揣进毛和的口袋里,就要离去。王跛子留爷爷饭,爷爷谢绝了。王跛子说:“毛和,送送爷爷吧。”

  爷爷扶着毛和的肩,爷孙俩默默地走了一截路,爷爷说:“别再难过了,是生命,都有自己的活法,也有自己的死法。”

  毛和想想,是这理,但他却无法把那条老牛流着泪的一幕从眼前抹去。一想到那头牛一步一流泪的样子,毛和就禁不住内心的酸痛。爷爷说:“爷爷老了,总有一天也要离开这个世界,我的毛和不要这样难过啊。”一句话说得毛和心里又酸痛起来,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他抽泣着说:“爷爷,我不想再在王跛子家放牛了,我想……”

  “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去做和尚。”

  爷爷似乎并没有吃惊,爷爷说:“毛和要是真有这福报,也是前世修得的因缘,只是……”

  “爷爷不是跟南无相寺的和尚师父很熟吗,你跟师父说说,收下我做小沙弥吧。我要到庙里去学功夫,飞檐走壁,变幻莫测,杀遍天下逆贼。”毛和说着,一时兴奋起来,就在爷爷面前摆弄起来,他翻了一个跟头,没想却没站稳,一屁股跌倒在地。

  爷爷哈哈大笑,说:“哈哈,就你这样,还想飞檐走壁,杀遍天下逆贼,笑死人,笑死人。”

  毛和揉着跌痛的屁股,说:“爷爷,不带这样取笑人的,我不同你好了。”

  爷爷笑够了,把他的孙儿拉到身边坐下,爷爷摸着孙儿毛绒绒的小脑袋说:“出家可不仅仅是这些,出家是为了了生脱苦,自利利他,救苦救难,呵呵,我的毛和太小了,才八岁,只怕吃不了庙里的苦啊。”

  “庙里有什么苦吃?不就是做早晚殿,念经,拜佛,还有打扫庭院吗?我都能挑水了,一桶挑不动,半桶总行吧。”

  “孬伢,出家做和尚,就这么简单吗?”

  毛和抢着说:“有什么不简单的?再说了,再难的,我一点点学会不就是了?爷爷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吗?”

  “对了,难就难在这无心二字,你晓得禅宗里的无心是佛吗?呵呵,我跟我这小毛头伢子说这些也是对牛弹琴,你哪懂这些?”

  “爷爷,我喜欢听你讲这些,你就给我多讲讲嘛。”毛和开始撒娇了。

  爷爷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并掏出九寸十三节烟袋,毛和连忙从爷爷的烟荷包里抠出一撮烟替爷爷装上,又抢过打火石,替爷爷把烟点着,等着爷爷说话。

  爷爷吸着烟,微笑地看着他的孙儿说:“要出家做和尚,这第一,就是要把万缘放下。”

  “什么叫把万缘放下?”

  “譬如说,”爷爷忽然顿住了,并且换了个口气说:“最近见到翠翠了吗?”

  毛和说:“见到了,她说,过几天寺前河张家要接她去过一阵呢。”

  爷爷把烟袋杯在石头上磕磕,说:“你慢慢就长大了,古人说,男女有别,翠翠已许了人了,以后尽量少同翠翠在一起疯玩了懂吗?”

  毛和眨巴着眼,看着爷爷说:“这跟做和尚有什么关系?”

  爷爷说:“一个人若是想求解脱,千万不要被一个情字牵杀了,你爷爷这辈子就坏在一个情字上,现在才明白过来,可惜迟了啊。”

  听着爷爷的话,毛和似乎明白了一点,他知道让他不要同翠翠玩,他一时还做不到,但他知道,跟出家做和尚相比,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爷爷说:“我的毛和要么不做和尚,要做,就做一个真正的和尚。”

  “爷爷是让我做了和尚就要做方丈,做当家吗?”

  “非也,”爷爷说,“一个真正的和尚,应该是……算了,我跟你这小毛秧子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是继续在王家放牛吧,把牛放好,也是功夫。”

  朱毛和渐渐从老吭被卖掉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似乎又像从前一样,笛子不离手,小曲不离口。二丫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村里人说,二丫一定怀着两个仔。王跛子当然高兴,他特别叮嘱朱毛和说:“二丫临产在即,你要格外小心啊,这几天不要把牛往罗汉坡那一片赶。”

  他似乎也忘了对东家的仇恨,他觉得东家除了把老吭卖掉那一桩事,其他也找不出什么恶处来。现在,他的心思全用在二丫的身上。二丫吃的草料他差不多一根根地捡过,生怕会裹进什么石头或是树枝什么的,有时候,他会把自己吃的玉米饼子省下半块去喂二丫,夜里,他让二丫身子底下垫得软软的,睡得暖暖的,天渐渐冷了,千万不要让二丫冻着。他拍着二丫鼓胀胀的肚皮说:“二丫,你要挣口气啊,你要把两个宝宝好好地生下来,到时候,我到牛镇街上给你买红糖水喝。”

  然而,偏偏这时候那头叫孬货的水牛到了发情期,孬货见不得母牛,即使隔着一道岩,当人家的母牛刚一露面,孬货就不顾一切地撒开蹄子跑过去,在人家面前嗅啊,献着殷勤,可人家母牛偏不撂他,吃了闭门羹的孬货心情狂躁,便去同另一条公牛打架,抵角,两头牛打得难分难解,拉都拉不开。有时候,毛和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他开始着急,他求孬货说:“好兄弟,你收敛点不行吗?二丫眼看着要生宝宝了,你做舅舅的总得顾着点吧。”

  白露过后的第二天,二丫临产在即。在人们的焦急和等待下,午饭前二丫终于诞下一头牛宝宝,小牛犊挣扎着离开妈妈,跌跌撞撞地拜起了四方。第二头小牛也很快出来了,但这头小母牛刚出娘胎不久就死去了。人们叹息着,但还是放了一挂鞭炮,算是为那头欢蹦乱跳的小牛犊庆生,也算是为刚做了母亲的二丫祝捷。

  对于世代耕作的农家,一头牛的降生同样是一件喜事,人们簇拥着,去王跛子的院里吃酒去了,牛栏里只剩下疲倦的二丫和她的那只牛宝宝。朱毛和将一盆红糖水端到二丫面前,筋疲力尽的二丫一口一口地喝着红糖水,开始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她的牛宝宝。谁也不知道,这盆红糖水是朱毛和用一个月的工钱换来的。

  朱毛和将那头刚刚降生的小公牛取名大将,他希望这头小公牛将来能成为一头力鼎千斤的将军。大将一诞生就显出一股大将风范,每天一打开牛栏门,它总是率先奔到牛栏外的空地上,冲着蔚蓝色的天空嗷嗷地叫着,好象在说,你看,我是多么威风。大将有着缎子一样油亮的皮毛,健硕的四蹄,跑起路来脚下生烟。在外面受到冷落的孬货开始把目光盯到二丫身上,然而,每次当孬货预备欺负二丫时,大将总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用它的脑袋拼命地顶着孬货,好象在说,谁让你欺负我妈妈?虽然孬货不同大将一般见识,然而孬货的脾气更加狂躁,它开始四处惹祸,不是把人家刚刚长出头来的油菜吃得狼藉一片,就是同哪头公牛打得头破血流。

  那天朱毛和刚把牛赶到罗汉坡,远远的就看到翠翠。翠翠被寺前河张家二叔驮在背上,提在手里的包袱在张家二叔的胸前晃悠着。毛和向翠翠招招手,他喊了一声:“翠翠!”显然,翠翠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喊叫声。毛和很想跑过去同翠翠再说一会话,问她这一次在寺前河打算要住多少时间,跑了几步,猛然想起爷爷那天说过的话,便立即把脚步刹住了。

  翠翠终于把头扭过来,她把目光投到这片她熟悉的山坡上。翠翠似乎并没有发现她要找的目标,开始失望的翠翠把头埋在张家二叔的背上,翠翠一定在伤心地哭泣吧。刮起一阵风来,风卷着尘土打着旋旋,很快遮蔽了翠翠的身影。忽然,从罗汉坡这边传来一阵竹笛声。那本来是一支欢快的曲子,但不知为什么却被朱毛和吹得节奏舒缓,断断续续,这曲子带着一股忧伤,让人不免忆起不堪的往事。

  翠翠一定听到毛和的笛子声了,她在张家二叔的背上扭了扭,是要挣扎着下来,但张家二叔并没有停下脚步,他把背上的翠翠颠了颠,继续朝寺前河方向走去。翠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桦树林里,朱毛和终于放下笛子,他流着眼泪,闭上眼睛,开始读爷爷教他的《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四

  翻过两座大岭,越过一道山岗,不远处就是牛镇街了。牛镇街上逢三一小集,逢九一大集。十一月初九一大早,内当家一边往脸上抹着鹅蛋粉,一边吩咐朱毛和说:“今天把牛交给长工大夯,你陪我上一趟牛镇集。”

  毛和嘴里答了个脆嘣响,一边就牵过驴子,用棕毛刷将驴子浑身刷得油光水滑,再铺上厚厚的棉坐垫,他把内当家扶上驴子,主仆二人就上路了。内当家每次赶集都要带上毛和,她喜欢毛和的勤快伶俐,喜欢他的那张一开口就像倒豆子一样噼噼叭叭道出许多趣话趣事的嘴。王跛子夫妇年过四十,至今没有儿女,内当家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毛和啊,你就做我儿子吧,将来王跛子死了,这整个一个家就是你的了。”毛和说,二姨您疼我,我心里明白着呢,来生变牛变马报答二姨。内当家越发喜欢,说:“你个小牛犊子,你爹在世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怎么到你头上就生了这么一张娇巧伶俐的喜鹊嘴?”

  小毛驴蹄子得得地踏着岭上的碎石路,朱毛和穿着月白襟褂,脚上是一双结实的布鞋,那鼓鼓实实的身架子看上去有十三四岁。主仆二人很快就翻过一道大岭,踏上平路。一路上,毛和给内当家说他在放牛场上听来的各种趣事,什么张家的媳妇生了个怪胎,李家的女婿得了怪病,浑身长满鱼鳞,周家的独生子因为不孝上个月被雷公劈得半死。二姨呀呀地感叹着,说:“毛和,那袋里有炒米糖,你饿了就抓两块吃。”毛和说:“二姨你渴了吗,我给你舀瓢山泉水喝。”话稠不觉路途远,不到两个时辰,就到牛镇街了。

  牛镇街有三百多年历史了,传说当年乾隆爷下江南,特地绕道前来拜二祖老爷,在牛镇集喝过一种水豆腐,赞叹说天下竟有如此美味,于是,牛镇集上的水豆腐就远处闻名,人称“爷豆腐”。牛镇附近盛产板栗,牛镇街上的栗子糖也是人们喜欢的当地美食。内当家上牛镇,一是为赶集,二也是来看自家娘舅。内当家说,她父母死得早,是娘舅一手将她拉扯大的,做人要懂得感恩,娘舅夫妇其实就是她的养父母。内当家来看娘舅是由头,其实谁都知道,内当家与娘舅家表哥自幼青梅竹马,只可惜二人有缘无分,谁也不知道内当家后来怎么就嫁到山里司下村来,嫁给了家道殷实,但却瘸了一条腿的王跛子。

  到了内当家娘舅家门口,内当家塞给毛和几角铜钱说:“毛和,你在集上逛逛吧,日头偏斜时再来接我。”毛和乐得自在,揣着内当家给他的钱,就往集上去了。

  牛镇街其实是由两条并行的街道组成,一条砂石路街,一条青石板古栈道,这后一条路是当年湖北那地方人朝拜二祖菩萨时所走的道路。集市贸易则集中在那条砂石路街。果然是方圆一带有名的集市,满眼望去,一条街道人烟稠密,人声、车马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人说,乡巴佬上趟街,嘴巴讲得鼻子歪。放牛场上,也是放牛娃们比试见识和口才的地方,朱毛和有经常上牛镇街赶集的机会,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要睁大眼睛,把能看到的能听到的一切新鲜都收进眼里,第二天好在放牛场上卖弄给小伙伴们。

  朱毛和揣着内当家给他的一吊钱在集市上逛着,他掂量着这一吊钱究竟能买多少东西,能买什么东西:爷爷的纸烟、娘的包头帕子,小妹妹的糖果,还有翠翠的雪花膏,但经一番打听,这十吊钱还不够买其中一样的一半,原来钱是这样的不经用。

  十字街有玩杂耍的,那其实是一个卖狗皮膏药的,那人敞露着肚皮,把裤腰用一根红布带束得一根筋细,一边圆着场子,说着江湖上的海话,一边将自己赤裸的胸膛拍得潮红。那边一对卖唱的父女正拉着二胡,悠悠地唱着黄梅小调。而在另一个街口,杀猪佬江麻子口里衔着一把刀子,正当街剥一只狼皮。

  一个外邦僧人的出现引起人们的注意。这外邦僧人满脸络腮胡子,而且长发披肩,只在头顶露出一圈亮色,他背着行囊,拄着禅杖,正三步一叩地从那条古栈道过来。好奇的娃们叽叽喳喳地追在他的身后,一些吃早饭的大人也端着海碗围在他的身边,用筷子朝外邦僧人指指点点。大约半个月前,朱毛和与爷爷去南无相寺看放焰口时曾见过这个外邦僧人,当时这外邦僧人就站在南无相寺大殿外,像一根树桩。放焰口前后两场,共两个半时辰,整堂焰口结束,那外邦僧人依然站在那里,他的双脚稳稳地立在青砖地上,身体前后摇摆着,就像一棵风中的古树。爷爷说,这人站桩功夫了得,他的禅定功夫也在这站桩上。后来,南无相寺的和尚师父说,这是一个西竺僧人,他来汉地很多年了,很多年里,这西竺僧人居无定所,闲云野鹤,四海游方。现在,这西竺僧人竟出现在牛镇的大街上,他要去哪里呢?他这样三步一叩,像蚂蚁一样在大地上挪动着自己的身子,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的目的地呢?

  人群中有淘气的娃们用毛栗壳或是小石子朝这西竺僧人投去,他们把这西竺僧人当作神经病,当作疯子。那些毛栗壳或小石子有的落在西竺僧人的身旁,有的就击中西竺僧人的脑袋,西竺僧人不气不恼,他扑倒在地,用前额叩在石板路上,再起来,走三步,再扑地,他那样专心地做着这种重复而单调的动作,一次又一次。朱毛和注意到,这西竺僧人的前额有一块厚硬的茧皮,没有人知道,他在这无尽的路上究竟叩了多少次,他的心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念想?

  西竺僧人的无动于衷使得娃们的戏弄加剧,一个胖敦敦的半大小子将身体张成一个大字,拦住西竺僧人的去路。街上人都知道,这是杀猪佬江麻子的儿子江四虎。江麻子是牛镇街上有名的地痞,没有人敢惹他。江麻子原先有五个儿子,分别叫大虎、一虎、二虎、三虎、四虎,可惜其他四虎都未及成年即先后夭亡,现在就剩下这最小的儿子江四虎了。江四虎继续拦住西竺僧人的去路,说:“你是哪里来的野和尚,不知道这条道归我爹管吗?留下买路钱来。”

  西竺僧人用并不熟练的汉话说:“贫僧,我,不畜钱财,乞食维持色身性命,钱财何来?”

  江四虎双手叉腰,蛮横地说:“没有买路钱,休想从这条路走过。”

  西竺僧人不再理会江四虎,他绕过江四虎,继续扑倒在地。江四虎用身体抵住西竺僧人,并且叉开双腿,说:“没钱也行,你从我裤裆下钻过去,再学三声狗叫。”

  西竺僧人再次挪动了一下身子,继续扑倒在地,西竺僧人的脑袋轻轻地碰到江四虎的裆部,江四虎感觉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冲击力,竟然四仰八叉摔倒在地。他知道这西竺僧人不是一般角色,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岂肯服输?他爬起来,束了束裤带,就在那西竺僧人扑地叩拜的一瞬间,他竟卟地一下解下裤带,露出下身家伙,朝西竺僧人当头浇下一泡热尿。人群发出一阵呵喊,西竺僧人抹了一把头上的热尿,继续着他的叩拜。江四虎从人群的呵喊中似乎得到一种鼓励,他要把自己的恶作剧进一步升级,他伸出一只脚踏在西竺僧人的头上,指着地上正在流淌的尿液说:“喝下去,喝下去!”西竺僧人低着头,似乎在作什么思考,他究竟要不要把江四虎撒的尿喝下去。

  西竺僧人停止了叩拜,他低着头,与江四虎相互僵持着。时间在无声中流淌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一个穿着热白褂子的瘦长身影朝江四虎扑上去,就像一道白光,还没等江四虎作出反应,江四虎的胸口受到重重的一击,他像只木桶卟然倒地,在青石板路上滚了两滚。有人认得,这像白光一样闪过去,并击倒江四虎的,正是朱家岭的小牛倌朱毛和。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有人喊着:“打得好!”“让那小狗日的把自己的尿喝掉,舔尽。”

  江四虎似乎没料到他的恶作剧会遭到如此打击,他爬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这敢于同他为敌的家伙,他惊奇地发现,竟然是一个细瘦毛长的臭娃娃。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尿,露出一股凶光。朱毛和看了看四周,他希望得到人们的帮助,然而四周一片沉寂,刚才还带着嬉笑神情的人群突然静下来,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希望继续看到一场热闹,又怕事态的发展进一步恶化成一场超越人们心理极限的血腥。江四虎捋了一下袖子,他看了看眼前的敌手,随后,大叫一声,低着头朝朱毛和冲去,他想用自己胖大的身躯让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敌手臣服。

  如果说朱毛和在朝江四虎击出第一拳后还有些后怕,但现在,当看到江四虎只有这笨拙的一招时,他坦然了。就在江四虎朝他撞过来的一瞬间,他灵巧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江四虎就像一个扑食的饿虎,不仅没有扑到野食,反而像一截烂树桩,重重地摔倒在地。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这分明是对朱毛和的赞叹,是对江四虎的不屑。江四虎这一摔的确够狠,他想爬起来继续同那小山猴较量,但却怎么也爬不起来。现在,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朱毛和这一边,朱毛和摆开架式,不屑地看着那个胖乎乎的家伙,向他招招手说:“肥猪,起来呀,你爹要杀你煨汤呢。”江四虎何曾受过如此嘲弄,他爬起来,继续刚才的招式,结果却是刚才的又一次重复,江四虎这一次跌得更惨,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看看四周,人群又是一阵开怀大笑,江四虎嘴咧了咧,忽然掩面大哭起来。

  有人叫起来:“江麻子来了!”

  有人说:“你这娃娃,还不快逃。”

  说话间,从街的那头跑来一个肥硕的汉子,那正是杀猪佬江麻子。江麻子手里提着一把杀猪刀,满脸杀气地朝这边跑来,一边叫着:“哪里来的野种,竟然欺负到老子的头上了。”情势危急,有人说:“娃呀,你快跑吧,逃命要紧。”然而,朱毛和想逃也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江麻子已经跑到朱毛和跟前,并且挥起了他手中的杀猪刀。有人掩起脸面,不忍看接下来的一幕。就在江麻子的杀猪刀举起的一刹那,西竺僧人从地上捡起一只黄豆大的小石子,漫不经心地朝江麻子脚下扔去,那小石子的落处,正是江麻子的脚处,江麻子一脚踏滑了,身子一歪,没头没脑栽倒在地,那把杀猪刀随地一滚,竟然滚到那西竺僧人脚前。江麻子爬起来,接着去抓他的那把杀猪刀,但那把亮闪闪的杀猪刀却被西竺僧人一脚踏住。他伸出手去,想从西竺僧人的脚下拔出杀猪刀来,又哪里拔得出?此刻,那西竺僧人坐在地上,那把杀猪刀就那样随意地压在他的脚下,任江麻子使出平生的力气,也无法将那把杀猪刀抽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江麻子又岂肯认输,他看了看西竺僧人,又看了看四周,终于从身后的店面抽出一条桑木扁担,杀气腾腾地冲西竺僧人扑来。忽然听到有人叫着:“江麻子,你家房子失火了!”江麻子回过身来,那街角处果然窜出一股浓烟,并传来噼噼叭叭的燃烧声。江麻子无心与西竺僧人较劲,只得抽回身子,朝自家屋场跑去。

  江麻子好不容易扑灭掉火,他满脸油汗,坐在烟火的废墟上喘着粗气。这突然窜起的大火似乎让江麻子意识到什么,他抬头朝那边望去,那边的石板路上,那西竺僧人三步一叩,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江麻子进到屋里,取出一把铜钱,追着西竺僧人的背影而去。

  他跪在地上,将一把铜钱送到西竺僧人面前,说:“小子有眼无珠,冒犯了圣僧,请圣僧恕罪。”

  西竺僧人看了看江麻子,说:“贫僧,持不蓄金钱戒,施主收起。”

  江麻子说:“愚蠢小子,今日难得见到圣僧,还望圣僧开示一二句才好。”

  西竺僧人合一合掌,说:“阿弥陀佛,贫僧,无知,何来,开示,需知世上一切,皆是因果,因果,真实不虚。施主。积德行善,才有好报。”

  “好人好报,恶人恶报。”

  “是的,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西竺僧人说着,继续朝眼前的大地虔诚一扑,继续着他的功课。

  不知什么时候,西竺僧人忽然回过头来,在他的身后,是那个穿着月白襟褂的少年,少年双膝跪地,将几块发糕呈到西竺僧人的面前,说:“师父,多谢你救了我。”

  西竺僧人停止了他的功课,他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并且向朱毛和招了招手,示意毛和坐到他身边来,然后,他接过毛和的供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完了,西竺僧人抹一把嘴,说:“贫僧感谢,小施主。”

  刚才的一幕又浮现眼前,西竺僧人朝飞奔而来的江麻子随手扔了一颗小石子,就将江麻子绊倒在地;西竺僧人漫不经心地坐在地上,一只脚轻轻地踏在那把杀猪刀上,江麻子使尽浑身力气,却怎么也无法将那把刀从西竺僧人的脚下抽出来。这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说书瞎子中无所不能的侠客,爷爷说得不错,这个西竺僧人,功夫了得呀!

  “师父,你是怎么练得如此好功夫?”

  “贫僧,哪有什么功夫?”

  “还有,江麻子家突然起火是怎么回事?”

  西竺僧人一笑,说:“世间一切,都是因果,记住这个。”

  朱毛和还想问个究竟,毕竟还是收住了。

  西竺僧人说:“小施主,生在佛化之家?”

  朱毛和咧开嘴笑起来,说:“师父说对了,我爷爷是这一带大学问人,他同南无相寺里的和尚师父是好朋友,爷爷经常带我到南无相寺去,寺里的和尚师父都认得我呢。”

  “阿弥陀佛,”西竺僧人说,“如此,小施主。可曾皈依,可曾受记?”

  虽然朱毛和并不懂受记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一定是佛门里重要仪式,便说:“我才七岁多点,寺里的师父不肯要我。”

  “小施主,未来,是一位大德,从现在起,小施主,好好地修了去。”

  朱毛和说:“怎样修了去呢?”

  “呵呵,这个,一切都是因果,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朱毛和又问:“师父,你三步一叩,是拜哪尊佛呢?”

  西竺僧人用手朝天空的挥,说:“大千世界,佛无处不在。”

  朱毛和向四周看着,说:“师父说佛无处不在,我为什么就看不见呢?”

  “佛不在外,而在心,须之拜佛,即是拜自身。”

  朱毛和知道,能说的,西竺僧人一定早说了,不该说的,西竺僧人一定不会多说一个字。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头发蓬松、浑身脏乱的西竺僧人了,他多想跟着这西竺僧人云游天下,但他却丢不开爷爷,他也知道,因缘不到,这西竺僧人也不会收下他的。便说:“师父,其实我早在南无相寺就见过你,你怎么能在大殿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呢?这个功夫,你能教我吗?”

  西竺僧人笑笑,说:“小小年纪,为时尚早。你若有心,可先练毛孔呼吸法。”

  “如何是毛孔呼吸法呢?”

  于是,西竺僧人便将毛孔呼吸法简要地讲述了一遍,朱毛和试着按西竺僧人的方法练了一会,果然十分受用。西竺僧人说:“这个,毛孔呼吸法,练来方便,却非易事,一定要有,长远功夫。你须记住,一些要领,行住坐卧,练到纯熟处,山河大地皆在眼目,豺狼虎豹,皆不能侵。”

  时候不早,西竺僧人整顿一下行囊,就要开始他的远行。朱毛和似乎有些不舍,就又追上去问:“师父,你这三步一叩,究竟要叩到何时,何地才是了呢?”

  西竺僧人伏在地上说:“贫僧,孽缘深重,出家前作恶,直到遇上佛的点化,这才知道,因果的不虚。贫僧,发愿叩拜四大名山,参拜四大菩萨及禅宗六祖。贫僧,已拜过达摩祖师当年面壁嵩山,今又拜过二祖慧可大师,接下来,我将前往,皖公山下乾元禅寺,参拜三祖僧璨大师,明年,我前往广东,韶关南华寺,拜见六祖慧能大师。”

  “啊呀,那可是十万八千里啊!”

  “出家人,没有目标,也没有距离,脚下每一步,都是参禅悟道功课。”

  “到时候,师父您就能成佛作祖了吧。”

  “成佛作祖也是执着,殊知山河大地,一切皆空,只有洞见了自身是佛,花开见佛,那就圆满了。呵呵,殊知圆满也是一种执着。”

  太阳已经西斜,西竺僧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朱毛和突然又追上去,双手合掌说:“请问师父上下,我该如何称呼师父?”

  “贫僧,没有上下,所谓姓名,不过名相,如果有缘,将来你我会再见的。小施主,保重。”西竺僧人说着,朝朱毛和合一合十,便将身子轻盈地伏到那条无尽的山路上。

  五

  下一回,毛和见到爷爷的时候,就把牛镇街上见到西竺僧人以及同西竺僧人的一席谈话和盘托出。爷爷说:“能见到如此圣僧,并能与他有如此一番遭遇,确是因缘。你切要记住,对于那些看上去衣食随行,形容枯槁的人,要特别地加以敬重。一个人能把衣食二字看作平常,可见他的人生境界已达到相当的高度。”

  毛和点着头,咀嚼着爷爷的话。爷爷又说:“西竺僧人教你的毛孔呼吸法,外人面前轻易不要暴露。”毛和又点了点头。

  前面说过,公元1901年,中国南北双方都发生了一系列改变历史进程的大事件,而地处南北夹缝之间江淮之地的太湖县牛镇虽然躲过一系列政治风浪,但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同样并不宁静。先是春天的一场大雪让无数冤魂葬身雪场,紧接着是一场狂风暴雨,肆虐的山洪把庄户人家这一年的希望几乎全都冲塌了。很多人家不得不举家外出,加入讨荒要饭的行列。卖儿卖女也成了寻常人家的求生手段。

  在朱家岭,当家人朱义传死后,孤儿寡母一家老小五口就像断线的风筝,无所依着。偏偏这时候朱家老大在一次山场械斗中受伤。朱吴氏当尽家中能当之物,又四处借贷,这才将老大从伤痛中解救出。紧接着,朱吴氏自己又患上了浮肿病,两条腿肿得汪汪冒水。七月里的那场山洪让原本不多的几分山地颗粒无收,一家人顿时陷入灾难的深渊。

  那天在放牛场上,一个半大小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朱毛和说:“毛和哥,快回家看看吧,你娘要把英儿卖给人了。”

  朱毛和匆匆把牛交给一个小伙伴,一口气跑回朱家岭。屋子里果然围满了人,英儿穿戴一新,坐在一只筐箩里,小妹妹并不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亲娘去一个陌生的人家,她手里握着一只棒子糖,正喜滋滋地吃着。一陌生人背起筐箩正要出门,母亲哭着扑上去,把小妹妹搂在怀里,说:“英儿,不是娘狠心,你去了一个好人家,也是寻到一条生路,以后知事了别恨娘啊。”有人在劝着娘说:“英儿到了好人家,你该高兴才是。”

  朱毛和一把扑过去,抱着妹妹就再也不肯放松。他叫着:“娘你疯了吗,怎么舍得把英儿卖给人?爹要是地下有知,不找你拼命才怪。”

  “毛和你懂什么,人家孙老板家里无儿无女,英儿到了他家,不比在你家饿肚子强上十倍?”说话的是牛镇街杀猪佬江麻子的伙计吴桂生,他是大哥江湖上的朋友。毛和于是意识到,卖英儿的馊主意,是这个外号叫大乌龟的人出的,大哥贪人家猪下水吃,就把娘给说服了。这期间,大哥一直缩在屋角,就像霜打的茄子。听了大乌龟的话,终于抬起头说:“这位叔爷是好人家,他不会虐待英儿的。”

  当着外人的面,他不好再数落哥哥,但他却憋着一肚子气。他想,找个机会,一定把大哥整治一顿,好让他明白在这个家里,老三儿也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

  朱毛和压抑不住内心怒火,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抹了一把泪,把火头对准了吴桂生,说:“大乌龟我记得你也有个妹妹同英儿差不多大,你怎么不把你妹妹卖给这位叔爷?或者,你就把你娘一起卖给人家叔爷做娘算了,不比在你家整天闻猪下水臭味强十倍?”

  大乌龟说:“你不要不识好歹,再说了,这主意是你哥哥自己拿的,怨我什么事?”说着,就要来夺朱毛和怀里的英儿。

  朱毛和把妹妹死死地搂在怀里,说:“大乌龟,你今天要敢把我妹妹抱给这湖北佬,你妹妹明天就到江西佬手里了。”

  “你敢,小心我剥了你。”大乌龟虽然嘴里说着狠话,却没敢再上前夺朱毛和怀里的英儿。

  娘说:“毛和,你爹一撇腿丢下我们娘儿几个就走了,又遇上荒年,如其一家人饿死在朱家岭,不如放你妹妹一条生路。”

  朱毛和再也顾不上礼数,他冲着娘说:“娘,英儿多听话,多得人疼,你就舍得把她卖给人家?再说,妹妹也吃不了多少饭,娘你真要卖,就卖我吧,我饭量大,不听话,还净给你淘气,卖了我,家里就省下一份口粮了。娘,我求你了,别卖我妹妹,我以后不带你淘气了,娘,娘……”说着又哭了起来,引得一屋子的人都伤心落泪,抽泣不止。

  娘哭着,说:“我又哪忍心把亲骨肉卖给人家,都是这日子逼的。”

  屋子里一片哭声,英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抱着小哥哥的脖子,再也不肯放松。朱毛和一手抱着小妹妹,一手指着那湖北佬说:“你这叔爷,你自己没有儿女,就来拆散人家亲骨肉,你买得了我妹妹的身子,买得了我妹妹的心吗?”

  那湖北佬被这小人儿一阵抢白,一时拉不下脸面,说:“这小哥哥人小,嘴倒半点不饶人。”又指着大乌龟说:“我不知原委,都是你说一家大小都乐意,我这才来了。害得我白跑一趟路,还折了许多钱。”

  毛和说:“叔爷你想买走我妹妹,是想让日子过得舒坦些,可是你今天要是抱走了我的小妹妹,你走到天边我都能找到你的家,到时候,你可就有舒坦日子过了。”

  湖北佬说:“算了,我不要了,那二百吊钱我也不要了,就算我给英儿将来置办的一份嫁妆吧。”

  朱毛和知道湖北佬与大乌龟的这笔交易算是黄了,顿时有胜利在握的自豪,他原本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角色,这时便走到湖北佬跟前,说:“叔爷你要买就买了我吧,我能给你放牛,砍柴,还能下地干活,不比小妹妹强百倍?我这就跟你走好吗?我叫你什么呢,叫叔爷还是叫大爷?要么就叫你湖北佬好吗?”

  大乌龟脸阴沉着,一脸不悦,说:“你都这么大了,人家要你回家做爹呀。”

  湖北佬说:“你嘴巴皮子这么厉害,人又刁灵,说不定什么时候你把我一家都给卖了呢。”

  朱毛和抱着英儿,朝着出门而去的一行人叫着:“走好,我不送了啊,下回有空来玩。”

  一直坐在门坎上的大哥气恼地站起来,气呼呼地说:“你太厉害了,将来是个人精。”

  朱毛和顿时发作起来,说:“我再怎么人精,不会想到卖妹妹的勾当,你良心被狗吃了,小心爹半夜进门掐死你这不肖的儿子。”

  大哥受不了这气,冲上来要开打,娘哭着说:“你们消消停不好吗,非要逼我去死吗?”兄弟俩这才各自收兵。

  天很快就黑下来,大哥瘟瘟地进屋去了,扯床被子蒙住头。这时,从远处的天边传来一声闷雷,接着就下起雨来。娘叹息了一声:“背时的年成啊!”是的,都立冬了,竟打起雷来。一家人默默地坐在屋子里,听着天边的雷声,听着天井里的雨水滴滴嗒嗒地淋下来,谁也不肯说话,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此刻,这个家里灶是冷的,人也是冷的。朱毛和不喜欢家里是这种局面,他点亮一根松煤子,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他打开一口布袋,那是他放牛时从人家挖过的地里翻出来的山芋脚子,偶尔也会有一只拳头大的山芋,那实在是意外所得。他把山芋脚子用水洗过,码在锅里,兑上水,再坐到灶下,燃起柴禾,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散着一股山芋的甜香。他揭开锅,把烫手的山芋给娘盛上一碗,再把一块最大的递给妹妹。妹妹张开小手,让小哥哥抱。于是,他把妹妹抱在怀里,给妹妹唱起了山歌:

  高山上点灯亮呵呵

  小哥哥上山打赤脚

  一脚踩到牛屎果

  啊哟哟,踩的金元宝一颗……

  在毛和的歌声中,一家人暖和和地吃着山芋脚,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妹妹吃饱了,呀呀地叫着,满屋子的疯跑着,好让小哥哥捉她。小哥哥一把抱住了,小妹妹趁机倒在小哥哥的怀里,格格地笑着,一屋子都是小妹妹的笑声。

  一场雪后,阴历年就要到了。请灶那天傍晚,爷爷来了。爷爷提来一篮挂面,十几个鸡蛋,爷爷是送年货来的。

  “我要出趟远门,”爷爷说,“一时半会难得回来。”

  娘说:“他爷爷,要过年了,毛和他们几个都巴望跟爷爷在一起过个好年呢。”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惯了,在哪过年都一样。”

  这是实话,爷爷朱汉臣中年丧妻后没有再娶,大半生里,老人家习惯与僧道为伍,以寺观为家,闲云野鹤,随处安居。朱吴氏知道拦不住老人家,便说:“让毛和跟着你吧,毛和跟爷爷最亲。”

  这正是爷爷此来的意思。一个月前,爷爷就得到消息,戒如老和尚要在腊八节期间在莲花塘打一场禅七,出禅后,正逢春暖花开的日子,戒如老和尚要在莲花塘开讲《仁王护国经》。而每年这个季节,王跛子家的牛时放时关,爷爷替毛和跟王跛子请了一个月假,想带毛和一起去屯溪莲花塘。爷爷知道,这个孙儿根器不凡,小小年纪,又一心向佛,将来说不定就是一个佛门大器,趁着这个机会,爷爷想带着毛和跟在戒如老和尚后学点功夫。

  然而直到天黑尽了,毛和还没有回家。娘开始着急了,说:“毛和从来没这么晚回家过,不会出什么事吧。”

  大哥朱风从说:“你就瞎想,毛和那么大了,又刁灵得古怪,他会出什么事吗?”

  又等了一个时辰,毛和还是不见影子。爷爷说:“我该下山了。别担心,毛和不会有什么事的。”

  朱吴氏叮嘱大儿子说:“你送爷爷下山吧,顺便去王跛子家看看。”

  爷孙俩摸黑下到司下村,然而王跛子一家也正在着急,王跛子说,爷爷替毛和请了假,毛和明天就不用再来了,但毛和舍不得他放的那几条牛,下午毛和说,他要把牛再放到坡上遛遛。王跛子说,二丫母子都弱,要遛,就把孬货牵出去遛遛吧。可是,直到现在,既不见孬货的影子,也不见毛和回来。

  朱风从首先发起怒来,说:“毛和太贪玩了,回头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你先不要下结论,毛和不是那种玩心重的娃,”王跛子看看爷爷说,“最近牛镇一带拐卖男娃女伢的事件先后发生,毛和该不会……”

  朱风从又说:“拐卖毛和的人怕还没有出世呢,他不把人给拐卖掉就不错了。”

  爷爷说:“风从,你先回去吧,说不定毛和这会儿正在家里呢。”

  朱风从走后,王跛子吞吞吐吐地说:“毛和是个小人精,一头牛少说也值二百吊,会不会……”

  爷爷说:“这你就想歪了,我的孙儿,我清楚。他虽然调皮,却是心地善良,坑蒙拐骗之类的事,临不到他的头上。”

  内当家也在一旁插话说:“毛和不是那样的娃,每回去牛镇,我给他钱,让他替我买这买那,东西买好了,剩下一文半文,哪回都一文不动地还我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跛子连连点头说,“毛和精明又懂事,我也看着喜欢呢。”

  第二天,朱毛和还是没有回来,当然,那条名叫孬货的牛也没有回来。

  娘开始着急了,娘说:“这怎么好啊,义传腿一伸就走了,三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死了该怎样向他老子交代呀。”

  是在第七天头上,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有人在罗汉沟发现了二丫的尸体,早已是身首异处。于是大家推测,处在发情期的二丫一定是追着哪家的母牛到了罗汉岭,最后失足落岩而亡。

  仍然没有毛和的消息。关于朱毛和的各种猜测各种疑问还在进行,但王跛子心里已有答案。他想起当初毛和来他家放牛时的约法三章,牛跌膘了固然要罚,牛若是走失了,或是落岩而亡,朱毛和必须按买价的翻倍赔偿。当初这不过是王跛子对小牛倌的警告,让放牛娃务必当心,并不当真。现在牛果真落岩而亡,朱毛和一定被四百吊的赔款吓倒了,卖了朱家全部家当,也凑不上这笔款子啊。

  王跛子让人探身岩底,将那头死牛运到屋场。牛经济前来帮忙,将牛皮剥了,牛肉能卖的卖了,能吃的吃了,一头牛的一生也就这样结束了。但关于放牛娃朱毛和的猜测和疑问并没有结束。牛死了,到底洗清了朱毛和的清白,只是毛和至今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娘的一颗心不能不悬在那里。

  王跛子的满腹心思对谁也没有说,但却悄悄地告诉了爷爷朱汉臣。朱汉臣说:“这小人儿贡气,一定设法挣钱去了,不挣到足够赔偿一头牛的钱,他不会回来。”

  娘整天只是哭,朱家岭所有劳力都出动了,去附近乡镇寻找朱毛和,但都说没有见到所说的那个娃。但也有人说,出事的那天傍晚,好象看到一个穿着月白襟褂的娃跟一个外地汉子沿着那条出山的路走了,会不会是你家毛和呢?沿着那条山路,是出山的所在,出了山口,有一条水路直通太湖和安庆。安庆是个大码头,毛和要是被人拐到安庆,那结局就真的很难说了。说到安庆,又有人说,安庆自开了通商口岸后,不时有外国轮船停泊在安庆码头。那些外国轮船来时,岸上有很多孩子在看热闹,便有人贩子趁机引诱小孩子上轮船去玩,用各种新鲜玩艺逗那些懵懂未知的孩子们,不知不觉,轮船拉响喂知,渐渐离岸了,那些孩子等发觉,轮船已开出好远了。人贩子们就把那些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娃娃们转卖给南京或是上海的一些人家,运气好的,做了人家的养子,养父母又疼如亲生的,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运气不好的,到了那末等人家,或者做了奴隶,挨打受骂,这还算好的,单有那缺德带冒烟的,将娃娃弄死了,放到海底去钓海参……

  听到这些,娘就更哭得伤痛欲绝。

  倒是爷爷,反而不急了。岩谷下没有毛和的尸体,说明毛和还活着,至于他是否跟随陌生人去了外地,这并不是可怕的消息。毛和虽然只有七岁,但他却比同龄的娃娃更老成,更有随机应变的能力。那些被拐卖甚至是被弄死放到海底钓海参的传言即使有几分可信,但都与毛和无关。爷爷觉得,毛和更应该到外面世界走走看看,长长见识,这对于毛和的一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爷爷安慰了几句毛和娘,就放心地去了屯溪莲花塘,一到莲花塘,就把朱家岭的种种波罗蜜完完全全地忘去了。

  然而直到第二年二月末,爷爷朱汉臣从屯溪莲花塘讲经回来,依然没有毛和的消息。爷爷回来的第二天,南无相寺托人带信给他,说南无相寺在建山门殿时发掘出一尊宋代漆盒,内有五彩舍利一颗。南无相寺当家觉慧师想请爷爷去鉴定一下,看是否就是佛的舍利。爷爷忽然一拍大腿,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成呢?毛和一直想出家做和尚,过去曾多次随爷爷去南无相寺,同那里和尚师父们都熟,他放的牛摔下岩死了,他因为害怕赔偿,会不会躲到南无相寺去了呢?

  爷爷到了南无相寺,见过当家觉慧师,僧俗二人寒暄既毕,又看过那颗舍利,觉慧师竟一直没提朱毛和的事。爷爷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家毛和自去年腊月走失后,至今下落不明,小东西没到你们寺里吧?”

  觉慧师说:“朱先生你不说我倒忘了,去年腊月的一天,毛和的确来过一次,当时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也被划得一条条,饿得直要吃的。我让小和尚们给他泡了碗现饭吃了,他这才说,他砍柴不慎摔了一跤,想在寺里借宿一夜。”

  “后来呢?”爷爷说。

  “第二天寺里开始打佛七,因为忙,我把这事给忘了。等到再想起来,问小和尚们,他们说毛和只在寺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离去了。”

  爷爷叹道,他的孙儿是何等精明的娃,他自知闯了祸,要躲,也不会躲在熟悉的南无相寺。那么,毛和究竟去了哪儿呢?

  “怎么,毛和至今没有消息吗?”

  “是的,”爷爷说,“一直在找呢。”

  觉慧师为自己的大意而自责了半天,爷爷安慰他说:“这怎么难怪到法师呢?我倒不急,只是他的娘快急疯了。”

  觉慧师反过来安慰爷爷说:“毛和精明过人,又有大志向,他的下落,似不用担心。”

  爷爷说:“只是,现在世道很乱,他毕竟才七八岁年纪。”

  “佛祖会加被他的,阿弥陀佛。”

  

  第二章历经磨难

  一

  爷爷的分析没错,牛摔下岩后,毛和的确是担心王跛子的巨额赔偿而选择了逃走。正如南无相寺觉慧师所说,出事的当天,毛和去了南无相寺,但他知道,南无相寺距司下村和朱家岭不过几里之遥,人们也很快就会发现他的踪影,他必须另投他处才是上策。第二天一早,毛和即离开南无相寺。站在那条山垭口,朱毛和踌蹰着,不知自己是该远走他乡还是重回朱家岭。恰在这时,一个外乡人路过这里。外乡人穿着一件脏得认不出颜色的老皮袄,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皮箱。朱毛和在牛镇见过他,那是一个皮毛贩子,每年冬天,他们都到山里来,把山里人晒在屋场的猎物皮毛收了去,再卖到皮草行去。

  那皮毛贩子见他衣衫褴褛,一脸愁容,便上前搭讪说:“是遇上狼还是遇上熊瞎子了?”

  毛和说:“比遇上狼和熊瞎子更惨。”

  “呵,你惨得过我吗?我把贩皮毛的钱全都赌掉喝掉了,可我这回用来贩皮毛的钱还是从东家那里借来的,我的东家怕我再像上回一样把这些钱赌了喝了,就让我把老婆抵押在他那里。”

  “那你的确比我还惨,”朱毛和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皮毛贩子满嘴酒气,说:“我现在只有一条路,设法把那笔钱赚回来,否则,我老婆就成他的了。要知道,那是十二块大洋啊。”

  “那你比我还惨十二分。”不知为什么,遇上这皮毛贩子,并听他一番诉苦,毛和的心情突然好多了。

  “你能告诉我,四百吊钱是多少钱吗?”

  “四百吊钱?能买两头牛,或者是四担米。可是,如果我手气好,一晚上能赢一千二百吊,能买四头牛,五担米,总之,这点钱对于我来说,简直不能算钱。”

  毛和没念过书,他连简单的算术都不会做,但他知道,这皮毛贩子的算术比自己更差。他想问皮毛贩子,除了赌,还能用什么办法赚四百吊钱,但他看皮毛贩子说话天上地下,没有个准数,便把要问的话打住了。

  “怎么,你把东家的四百吊钱弄丢了吗?”

  “是的,东家让我去买牛,买两头牛,可我把四百吊钱弄丢了。”

  “这样啊,怪不得你说比遇上狼和熊瞎子还惨了。”但他随即又说:“你不会骗我吧,你才多大一点,东家会让你拿四百吊去买牛?”

  “信不信由你,”毛和说,“我正寻思着,怎样把这四百吊挣回来,起码,我要给东家买回一头牛来,否则,我比你更惨。”

  皮毛贩子说:“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安庆,那是一个大码头,在那里,遍地黄金,挣四百吊,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朱毛和眼巴巴地看着皮毛贩子,说:“那你能带我去安庆吗?我会感谢你的。”

  “没问题,你跟我走吧。”

  朱毛和跟着皮毛贩子顺着这道山垭走了出去,这期间,皮毛贩子的那只皮箱一直就不肯离手,他不知道那皮箱里究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第二天中午,他们来到长河岸边,恰好遇上一挂正要往皖河而去的木排,放排人答应带他们去皖河口,条件是帮他背纤,可提供吃喝。二人爽快地答应了。木排沿着长河走走停停,也不过四五天时间,就到了皖河口,放排人指着远处的宝塔说:“那边就是安庆了,走着去,要不了半天。”

  当天下午,皮毛贩子带着朱毛和来到安庆盛塘湾码头,这时,一艘轮船拉响喂知,在江心里转了一圈,就泊在离江岸不远的水面上。几只板划子迎上去,将轮船上的乘客一个个接上岸来,码头上的小贩扯着嗓子叫起来:“洋糖发糕!”“香烟洋火!”“蚕豆辣酱!”更有各家旅社的招客将刚刚上岸的客人生拉硬扯,拉到自家的旅社里。

  “跟紧我,”皮毛贩子说,“如果你看到什么,不要大惊小怪就是了。”皮毛贩子说着,就提着那只硕大的皮箱向码头走去。密集的人网中,朱毛和睁大了眼睛,他不知道皮毛贩子究竟要干什么。他只是要盯住皮毛贩子,在这人烟稠密的大码头,他千万不要走失才好。不远处,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提着皮箱踏上岸来,这边码头上,早有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在迎接他。他们一定很久没见面了,女人叫了一声,向男人扑过去,男人放下皮箱,张开臂膀将女人拥进怀里,两人随即拥抱在一起。这当口,皮毛贩子正好走到这一对男女身边,只见皮毛贩子腰也没弯,脚也没停,他将那一直提在手里的大皮箱很快套到那男人放在地上的皮箱上。皮毛贩子的这一套动作,只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包括那对热烈拥抱的男女,在这熙熙攘攘的码头上,几乎没有人会发现那男人刚刚放到地上的皮箱奇迹般地不翼而飞了。

  皮毛贩子朝朱毛和使了一个眼色,朱毛和跟着皮毛贩子刚拐进一条巷口,就听到那边男人的惊叫声:“我的皮箱,我的皮箱丢了!”皮毛贩子加快了步伐,朱毛和不得不一路小跑,跟着皮毛贩子钻进这条幽深的小巷。他们在这条小巷里七拐八弯,一直走到一个菜场。收市的菜场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几个流浪汉在那里铺着马粪纸,准备过夜。看看四周没人,皮毛贩子这才放下他的那只皮箱,直到这时,朱毛和才知道,原来皮毛贩子的那只大皮箱不过是一个机关,它原本是空洞的,当他把这只空洞的皮箱套在那只真正的皮箱上时,那真正的皮箱就被卡在这只假皮箱里了。

  短短几十分钟,朱毛和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遇到什么人了。他不敢出声,也不敢把自己的惊讶表现出来,但他止不住浑身筛糠样发起抖来,上下牙关因发抖而得得作响。皮毛贩子用诡异的目光扫了扫四周,很快就打开了那只套过来的皮箱,没等朱毛和看清皮箱里的内容,皮毛贩子又很快把皮箱合上。皮毛贩子说:“走吧,今天我请客,我们吃大餐。”

  朱毛和肚子早饿得咕咕响了,他压抑着自己的惊恐,跟随皮毛贩子来到一处街角,但皮毛贩子只是买了两块烧饼,他自己吃了一块,递给朱毛和一块。朱毛和顾不得别的,将那块烧饼很快填进了肚皮,感觉只塞到肚子的一角。他看着皮毛贩子的那只“皮箱”,他想说,你原来是干这个的?但他没敢出声,他在想,怎样摆脱掉这个贼,他开始后悔跟着这个贼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知道自己离开朱家岭已经很远很远了。

  皮毛贩子疲倦地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说:“你都看见了,我做这个,也做皮毛生意,有钱时我做皮毛生意,没钱时我就做这个,无本买卖。”

  这天夜里,朱毛和与皮毛贩子就睡在这菜场上,从巷子那头刮过来的风呼呼地叫着,朱毛和冷得瑟瑟发抖。朱毛和开始练那西竺僧人教他的毛孔呼吸法,身上立刻就暖和了。他很快就进入梦乡,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被菜场上开始的喧闹弄醒,皮毛贩子却不见了。但过了不久,皮毛贩子再回到这里,他来时,手里用荷叶托着热腾腾的包子,说:“我现在能吃包子了,当然不能忘记你,患难之交嘛。”说着就递给朱毛和一只包子。

  还没等他吃出滋味来,皮毛贩子那荷叶就空了。皮毛贩子说:“怎么样?要弄回四百吊是不是小菜一碟?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朱毛和说:“你要我也像你一样?”

  “是啊,这有什么难的吗?”

  “我不,”朱毛和说,“我穷,但我从来不干这个。”

  “噼”,皮毛贩子狠狠地扇了朱毛和一个耳光,几天来一直嬉皮笑脸的皮毛贩子突然露出一脸的凶光,说:“你以为你是谁,是皇太子,是刘若宰的孙子吗?我一路风尘,把你带到安庆,你以为我要收你做干儿子吗?昨晚的烧饼,刚才的包子,你以为是白给你吃的吗?”

  皮毛贩子那一巴掌扇得够重,朱毛和的脸上顿时像被火铁烙了一下。这一刻,他多想再回到朱家岭去,回到司下村,他想爷爷,想娘,想小妹妹。他开始后悔连招呼一声都没打就跟着这个皮毛贩子来到这里。他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皮毛贩子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说:“你还想回朱家岭吗?”

  朱毛和抽泣着,点了点头。

  “你以为只有你想,我就不想?我只有把东家借给我的十二块大洋挣回来,在山里换成东家需要的皮毛,我才能回家,才能把老婆赎回来。你说,我不比你更惨吗?”

  “我想回家,回朱家岭,求你,带我回去。”朱毛和又哭了起来。

  “好了,别再像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了,”皮毛贩子用脚踢了踢朱毛和说:“起来,跟我走,我怎么干,你怎么干,干好了,三七分成,我七,你三。再说了,你要还想回朱家岭去,就必须这么干。你要是敢说半个不字,我把你扔到大江里喂鱼,水泡都不冒半个你信不信?”

  皮毛贩子提着那只假皮箱,再次走到昨天的那个码头。但是,这一天都没有轮船靠岸。虽说1902年根据中英两国签订的通商行船条约,安庆被辟为通商口岸,但安庆真正的码头并未形成,偶尔一艘外国轮船停靠安庆盛唐湾码头,中间要间隔五六天时间。按照皮毛贩子的话说,要拿大单子,就得有轮船靠岸,瞄准那些从外埠更大码头来的各色客人。其余都是毛毛雨。但没有大单子,毛毛雨也得下。皮毛贩子就这样在码头一带睃巡着,寻找着机会。偶尔,皮毛贩子会有得手,但都不过是些毛毛雨。几天下来,皮毛贩子有些烦躁,他打着哈欠说:“我们得改换门庭,今天我带你去戏园子逛逛吧。”

  皮毛贩子把朱毛和带到钱牌楼附近的一块广场上,那里有一家露天戏园,锣鼓家伙正热烈地敲击着,一个留着黑长胡须,穿着印有八卦图案的老头拿着一把鹅毛扇子坐在台上呀呀地唱着,皮毛贩子说:“这家伙是安庆名票,曾拜程长庚为师,《空城计》是他的拿手戏。”

  因是票友会,并不收门票,只是在广场上临时搭了一个戏台,靠近戏台的地方摆几张八仙桌,那坐在八仙桌四围喝茶、吃瓜子的当然是有身份的人,而在后排站着的,则是一些安庆的下层,下里巴人,这些人把脖子伸得鸭一样长,都在聚精会神地看那个老头唱戏。

  皮毛贩子买了包瓜子,一边嗑着,挤进了人群,眼却四处睃巡着。毛和紧跟在皮毛贩子后面,皮毛贩子朝朱毛和耳边悄声说:“你跟着我,得手后,赶紧遛出去。”皮毛贩子终于发现了目标,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肩上背着一个北方人的布挞练,他个子矮,不得不努力地踮起脚跟,看上去戏瘾不小。皮毛贩子就在那少年的身后站住了,似乎再也没有下文。台上的老头一直就在唱,先是坐在椅子上唱,好不容易站起来,在台上没走几步,仍在那椅子上坐下,还是在唱。那老头每唱几句,台下人便喝一声“好”。朱毛和听不懂老头唱些什么,他也不明白那老头唱得好在哪处。他的心紧张得快蹦出嗓子眼了,他不知道皮毛贩子下一步将怎样下手。

  老头终于唱歇了,场内有了一阵骚动,这是中场休息,唱戏的和看戏的都去解手,喝茶,擦手巾把子。这时,那些卖茶叶蛋的,卖瓜子的,卖茶水的小贩一下子涌进来,他们吆喝着,兜揽着生意。那少年从肩上卸下布挞练,并从里面掏出两文钱来,买了两枚茶叶蛋,一包瓜子。他在动手剥茶叶蛋时,那只沉甸甸的布挞练就放在他脚下。皮毛贩子掏出零钱,也买了一只茶叶蛋,他撞了少年一下,少年扭头看了一眼皮毛贩子,开始剥第二只茶叶蛋。皮毛贩子迅速离开少年,他把一件东西塞进朱毛和的手里,并示意他赶紧离开,然而他自己仍在戏园里,看来,他还要继续寻找新的目标。

  场内的锣鼓家伙暴风骤雨般响了一阵,又骤然歇下,刚才那老头又坐在那椅子上,还没等老头开腔,听到那少年拖着哭腔叫着:“我的钱,谁把我的钱偷去了……”

  有人在叫着:“出去,不要在这里吵。”

  少年大声地叫着:“我的钱,我的钱被人偷去了!”场内一片混乱,有人叫着:“把他轰出去!”于是便有人架着少年的胳膊,将他拖出戏园。少年坐在地上,他一边哭着,一边将布挞练翻起,抖空,然而并没有奇迹发现。少年歇斯底里里大哭着:“都怪我呀,我不该好热闹来这里看戏,更不该买什么茶叶蛋吃,现在把东家让我抓药的钱丢了,东家要打死我了呀……”

  朱毛和回过头来,看着少年哭得鼻涕口水粘连在下巴上,他终于握着那只沉甸甸的布袋,走了过去,说:“我捡了一个袋子,你看是不是你的。”

  少年疯子一般地扑过来,一把将布袋抓在手里,叫着:“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呵,呵,小兄弟,多谢你呀!”

  朱毛和说:“小心,别再弄丢了啊。”这时,他看到皮毛贩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朱毛和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这一刻,他只有逃走这一条路了,逃出皮毛贩子这瘟神的魔掌。然而皮毛贩子很快就将他抓住,并且狠狠地扇了他一大巴掌,这一巴掌直打得朱毛和眼里直冒金星。他努力地站稳了,等待皮毛贩子的新一轮打击。皮毛贩子叫着:“叫你充好人,你他妈晓得那里面是多少钱吗?那就是半头牛,就这么轻易地被你放走了。”皮毛贩子说着,又朝朱毛和踢了一脚,这一脚正踢到他的腿骨处,他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他半躺在地上,抹了把嘴里的血,朝着皮毛贩子说:“你要是再打第三下,可别怪我要同你拼命。”皮毛贩子挥了挥拳头,到底还是收住了,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我会慢慢收拾你的。”

  这时,江面上隆隆潮汐声像是天边滚过的闷雷,紧接着,一艘轮船拉响喂知,皮毛贩子兴奋起来,他拉了朱毛和一把,说:“起来,跟紧我,今天如果运气好,我会做到一个大单子。”

  这一次,皮毛贩子物色到的目标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那洋人提着皮箱,在码头上四处寻找着,终于朝一个地方走去,原来他要小解。皮毛贩子紧随几步跟紧洋人,一直走到巷口处的一个简易厕所。那洋人解下裤带,将一泡黄尿冲向那只粪桶,皮毛贩子不动神色地将洋人放在地上的皮箱套进自己的大皮箱。洋人很快就发现皮箱的转移,他将家伙塞进裤兜,一边用听不懂的外国话大叫着,一边朝皮毛贩子追去。洋人的呼叫声引起码头的一阵骚动,不远处响起尖锐的口哨声,几个拖着警棍的人朝这边追来。皮毛贩子朝朱毛和喊着:“不好,巡警来了。”朱毛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皮毛贩子跑进附近的一条小巷。这时,有几个巡警出现在巷子东头,一个巡警指着奔跑的皮毛贩子朝他的同伴说:“那儿,追!”朱毛和顿时吓傻了,他站在巷子里,不知所以。那两个巡警很快追到巷子里,皮毛贩子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其中一个巡警从巷口又折了回来,将正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朱毛和拿了个正着。

  二

  朱毛和重新出现在安庆街头,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他又冷又饿,有气无力地行走在一条石板路小街上。

  这是一座濒临长江的城市,从那条石板路老街到江岸,有无数条巷子。他知道,他要想回到太湖朱家岭,必须走一条水路,但他不知道哪条水路可以通往朱家岭。他沿着一条小巷,走到江岸。宽阔的江面上游弋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一条条装载货物的船只停靠在一处处江岸上。一条条沙船,一条条盐船,一条条装载粮食的船只,码头工们人排着队,唱着号子,把一船船货物卸到码头上,堆在江滩上。

  他向江岸走去,他想,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找到什么活干。

  江岸上坐着无数的苦力,他们一边漫不经心地打着扑克,说着笑话,一边注意着江上的动静。这时,一艘盐船驶近,苦力们扔下扑克,朝江上争先恐后地叫着,招着手。盐船缓缓靠岸,于是,苦力们拥挤着,扑上去,扑到那盐船上。这些人各有自己的团伙,那争先爬上船头的则不顾一切地把其他团伙的人往下推去。那被推下船的人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着,爬上来,怒骂着,再继续朝船头爬去,一场恶斗在所难免,直到其中的胜利者占领了这艘大船。

  朱毛和漫无目标地沿着江岸往前走去,他知道,这片江岸上不可能有他的饭碗,看来,他只有乞讨这一条路了。他走到另一处江岸,那里山一样堆着一袋袋麻包,一个中年汉子正凶神恶煞地驱赶着一群衣裳褴褛的孩子,他终于逮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将那孩子踩在地上,用一根竹鞭狠狠地抽打着那个孩子,那孩子杀猪一样狂叫着,在地上夸张地扭动着自己瘦小的身躯。那边,更多的孩子趁机将一只只麻包抠开,将里面雪白的山芋干飞快地装进自己的衣兜,装进扎起的裤脚里,甚至是一只只麻袋。一个孩子朝站在那边发愣的朱毛和喊道:“孬不兴烘,还不赶紧动手!”他明白了,那情愿被捉住的孩子在为同伴演一出苦肉计,一曲调虎离山计,好让自己的同伴在这边大动其手。

  朱毛和摇了摇头,依然站在那里。

  等到那汉子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放下那在地上扭动的孩子,这边的孩子们已经带着自己的胜利品跑得无影无踪了。汉子气不过,转身再去惩罚刚才被他捉住的孩子,但那孩子早跑得无踪无影。汉子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也在配合着这群孩子,在演一出双簧戏。

  朱毛和茫然地站在那里,目睹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那汉子在不远处盯着他,说:“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们说得不错,你是一个孬不兴烘的家伙。”

  “孬不兴烘就孬不兴烘,”朱毛和说着,附身拾起一片被孩子们遗落的山芋干,大口地嚼了起来。真甜啊,他似乎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甜香的山芋干。那汉子朝他走来,汉子手中抓着一捧山芋干,向他招招手说:“你过来。”他站在那里,盯着汉子手中的山芋干。那汉子又说:“给你。”他禁不住诱惑,向汉子走去,然而没等他靠近汉子,汉子扔下山芋干,一把将他抓住,说:“也许你是无辜的,但我总得捉一个顶包的。”说着,就将他向岸上拖去。他挣扎着,说:“你不讲理,我只是来看热闹的。”汉子说:“讲理?这个天下要是都讲理就不是这样子了。”

  汉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他抓在手里,他两天没吃一点东西了,根本没力气从汉子的手中挣脱出去,他就是这样半拖半带地被汉子抓到岸上的一间小木屋里。汉子将他往木屋里一推,就乒地一声将门锁上,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汉子在屋外骂骂咧咧,他揉了揉眼,终于看清屋里的大概。屋子有一张床,床上零乱地堆着被子,大概是汉子夜间值班的所在。他注意到床背后有一扇窗户,一扇很小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可以看到那条巷子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就在他趴在窗口向那条巷子张望时,先前叫他孬不兴烘,让他赶紧下手的孩子发现了他。他朝那孩子小声地叫着:“我被当作顶包的了,你们得想法救我。”那孩子说:“我说过,你孬不兴烘。你等着,别急。”说着,那孩子朝巷里招了招手,这时,那群孩子再次出现在那片江岸上,汉子愤怒地叫骂着,一场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重新开始,然而汉子抓到这个,跑了那个,汉子的努力,不过是一场无谓的游戏。趁着那边的混乱,有人敲开了那间木屋的门,没等看到救他的究竟是谁,朱毛和一口气逃到巷子里。

  现在,他真的就只有乞讨这一条路了。然而他从来不曾乞讨过,他也不知道该怎样乞讨。他走到一处面食摊前,店小二将一屉刚出笼的包子扣在门口的案子上,看着那热气腾腾的包子,他再也挪不开步子。正在这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就在店小二端着空蒸笼往店内走的当口,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迅速闪到案子前,将那热腾腾的包子一掰两半,他将包子馅很快地送进嘴里,再将包子皮重新合上,搁到原先的位置上。过了一会儿,店小二再次将一笼包子扣到案子上,先前的一幕再现,从掰开包子,吞下包子馅,再包子皮重新合上,搁到原先的案子上,前后不过几秒钟。如此三番,直到那孩子觉得肚子终于被填饱了,这才离去。然而,朱毛和仍然站在那里,他眼巴巴地看着店小二,希望他能大发善心,能施舍他一个包子。然而店小二似乎压根没有发现一个孩子站在那里,他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每隔几分钟就出来一次,然后把蒸熟的包子扣在案子上。

  直到有人前来买包子,店小二用竹钳往买主的篮里夹着包子,那被人偷吃掉肉馅的包子终于让店小二觉出不对劲。他叫起来,谁这么缺德!听到店小二的叫卖,老板娘从里间走出来,终于,整个包子店都发觉包子被人偷梁换柱了。“谁这么缺德!”老板娘叫着。她很快就发现了站在店外的朱毛和,她指着朱毛和说:“抓住他,抓住这个小毛贼。”

  朱毛和指着街的另一头,说:“不是我,我没有……”

  “你还想抵赖,抓住他,打断他的狗腿,用针把他那B嘴给我缝起来。”

  店小二冲出来,一把就将朱毛和推倒在地,他用脚踏住朱毛和的脑袋,说:“快拿绳子,把这小毛贼送到衙门里去。”

  朱毛和申辩着,说“真的不是我,要是我,我还不早跑了?”

  老板娘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骂着:“妈拉个巴子,你还嘴硬,打死你这小瘪三。”说着,就两只脚左右轮换,在朱毛和的屁股上练起了功夫。朱毛和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什么时候,朱毛和醒来,他发觉四周围满了人,有人在指责店家,说:“下手太恨了,人家还是个伢子呢。”

  老板娘说:“风凉话哪个不会讲,他多缺德你晓得吗?”说着,老板娘把那吃空了的包子皮一个个掰开,亮给人看。于是有人开始数落朱毛和说:“伢子,你就是饿了,向店家讨一个包子也行,怎么就干这种缺德事呢?”

  朱毛和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说:“不是我,做这事的人早跑了。”

  老板娘说:“看看,他还在嘴硬,还在抵赖,这不是欠打吗?”

  一个熟悉的人头探了进来,朱毛和一眼就认出,那是半个月前在戏园被皮毛贩子偷了钱包的少年。少年也很快认出了他,说:“怎么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朱毛和这才坐起来,把刚才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少年向看热闹的人说:“绝对不是他干的,我晓得的。”

  少年的出现,似乎扭转了刚才的局势,人们开始相信,那做了缺德事的,的确不是这个穿着褴褛,但却面相朴实的山里伢。

  人群散去,朱毛和头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在地。少年扶起他说:“你怎么了,病了吗?”

  “我饿了,两天没吃东西了。”

  “嘿,你怎么不早说,”少年说着,掏出一文钱来,要从店家买几只包子。老板娘知道刚才冤枉了人,便情愿自贴腰包,捡出一碟包子,说:“吃完,赶紧走吧,别像个丧门星似的,坏了我的财路。”

  吃饱了,朱毛和说:“多谢你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朱逸然,你呢?”

  “巧了,我们是本家,我叫朱万全。”朱万全是他的号,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这个号。

  “你老家在哪里?”

  朱毛和想了想,说:“江西,远着呢。”

  少年说:“我老家也在江西,看来我们是一个朱,我们算是弟兄了。我比你大,你叫我哥吧。”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朱逸然将朱毛和带到一处街角,于是,朱毛和将自己如何被皮毛贩子骗到安庆,如何行窃,那天又如何将朱逸然挞练里的钱巧妙偷出的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朱逸然说:“原来这样啊,我算是遇到一个好兄弟了。兄弟啊,你是怎么跑到安庆来的?也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吗?”

  朱毛和说:“我欠着东家一条牛的债,还不了东家的牛债,我不能回家。哥啊,你在哪做事呢?”

  朱逸然说:“我在一家澡堂当跑堂,就是给来洗澡的人蒸蒸热毛巾,续续茶水,一个月也有十吊工钱。”

  朱毛和算了算,一个月十吊钱,那需要不吃不喝,干上两年,才能把王跛子家的牛钱凑齐。但眼下他要紧的不是赔王跛子家的牛钱,而是不要饿死街头。他看出朱逸然是个好人,便把眼下的困境和盘道出。朱逸然说:“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得先找一份活干,好养活自己。你今年几岁了?”

  朱毛和顿了顿,说:“十二岁。”

  “太瘦了,”朱逸然说,“这么小,这么瘦,你能干什么呢?”

  “哥啊,你能替我找一份活干吗?工钱是其次的,有口饭吃就行。”

  朱逸然说:“我现在的澡堂分楼上楼下,楼上是贵宾,楼下是一般客人。我一个人楼上楼下地跑委实够呛,你要是愿意,我就把楼下让给你干,我能吃饱肚子,就决饿不了你,工钱,你就别指望好吗,再说了,你这么小,也干不了别的。”

  “有口饭吃就行,哥这么仗义,感激都来不及。”

  三

  安庆像这样的澡堂有好多家,朱逸然当跑堂的这家澡堂算是中等规模,每天接待客人也有几百号。正如朱逸然所说,这家澡堂分楼上楼下,楼上是贵宾席,楼下接待一般客人。楼上是包间、软座,客人泡的细叶盖碗茶;楼下是大堂,硬座,客人泡的是大碗茶。当然,楼上楼下的价钱也拉开了距离。

  小跑堂的差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首先,你得让客人感觉到热情,嘴巴要甜,其实,最重要的,手巾把子要热,甚至是烫,但又烫到恰到好处。澡客刚从大池子里爬上来,浑身的骨头都被那大池子里的水泡软了,松了,回到大堂,正是热汗淋漓,这时候,你将一条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扔过去,手巾把子在空中旋转着,不偏不斜,客人正好就接住了,这是让客人自己揩面的。接着,你人就到了客人身边,用一块滚烫的手巾在客人的背上从上到下地抹过一遍,将客人身上流淌的热汗抹去,也算是把客人的骨骼从头到尾松过一遍,抹得好坏,这就看功夫了。夜深了,客人走净了,朱毛和就倒在大堂的躺椅上睡着了,这样的日子,比流落街头强多了。

  朱毛和干了不到半个月,就把该学会的都学会了,抛出的毛巾把子在空中旋转着,准确而又到位,嘴又勤快,客人未曾进大堂,他就老远甜甜地喊开来:“爷爷,这边请,现成的座位等着您哪!”炉子上坐着通红的炭火,一条铁皮管子从炉子上接到窗外,整个大堂都暖烘烘的,感受不到一点冬意。炉子上坐着大铁筒,那里面的水永远都是烫人的,他把手巾对中一折,浸到烫人的大铁筒里,既不会烫着自己的手,又能让那条手巾热得透透的。“哎,小东西,给我挠挠痒吧,这里,哎,这里,啊哟,舒服死了。小东西,给我做干孙子吧,吃香喝辣的等着你哪。”客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就都叫他“小东西”,客人们都喜欢这个“小东西”,都说要收他做干孙子,朱毛和说:“爷爷,我哪有那个福分啊,爷爷要想舒服,每天都来啊。”说着,就把热热的手巾在客人的背上卟嗒卟嗒地自上而下抹开来,客人抹舒坦了,就倒在那靠椅子睡上一觉,一觉醒来,朱毛和的一碗热茶就送过去了。

  这一天,布帘子掀开,进来一位客人,虽然那人被一件毛皮大衣遮得严严实实,但他一露脸,朱毛和就认出,这就是那个很久没有见到的皮毛贩子。他把脸背过去,招呼着:“先生,这边请,现成的位置等着您哪。”

  皮毛贩子三两下就把自己脱净了,皮毛贩子刚走进洗浴间,朱毛和就压着嗓子叫着:“各位爷们,贵重物品请保管好,人不可面相,海不可斗量,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不为过啊!”说着,重重地敲了敲皮毛贩子的那张软座。有客人领会小跑堂的意思了,有的仍瞪大眼睛看着小跑堂,不明白这小人儿究竟拉的那门风箱。

  约摸个把钟点,皮毛贩子浑身冒着热气出了洗浴间,朱毛和将一块热手巾准确地抛了过去,却故意掉转身子,免得皮毛贩了认出他来。没想到那皮毛贩子却冲朱毛和叫着:“一样的票,怎么就两样的对待?给老子送一块手巾过来!”朱毛和知道打不过他的马虎眼,不得不蒸块手巾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皮毛贩子闭着眼睛在那张靠椅上躺下来,看都不看朱毛和一眼,任朱毛和将热热的手巾在他的前胸后背抹了个遍。

  皮毛贩子没在这里多呆,他很快就穿好衣服,走到朱毛和身边,动手扯了扯朱毛和的衣领,用压低的嗓门说:“你他妈的作死啊,老子会让你晓得我的厉害。”说着,就头也不回地去了。皮毛贩子前脚刚走,朱毛和紧接着就喊着:“老少爷们,都检查一遍,看少了什么没有。”

  一个客人叫起来:“我的翡翠烟嘴呢?我的翡翠烟嘴怎么不见了?

  朱毛和一惊,整整两个月了,这里没发生一起偷盗事件,皮毛贩子一来,客人的翡翠烟嘴就不见了,可他一直注意着皮毛贩子,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啊。

  “爷爷,再找找吧,或许塞到哪个口袋里了,过一会儿它就自己出来了。”

  那爷爷忽然把目光盯向朱毛和,说:“小东西,你那口袋里挂着什么?”

  朱毛和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口袋,一只桃红缨络挂在他上衣袋口边上,桃红缨络上坠着一块紫色的玛瑙。他从袋里把那东西摸出来,正是客人丢失的翡翠烟嘴。他的头一下子大了,他实在弄不清皮毛贩子是怎样下的手脚。

  那客人叫着:“裴老板,你过来,澡堂怎么雇了一个三只手?你这澡堂还想不想开?”

  “爷爷,您别嚷,求您了……”

  “你可晓得这烟嘴是什么来历?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传了四五代了,去年有人要拿两头牛跟我换,我都没答应呢。”

  “爷爷,你小点声,真的不是我……”

  “什么,你意思我栽赃你,那你说说,我的烟嘴,怎么就跑到你的口袋里了?是它自己长腿了吗?”

  听到客人的叫喊,裴老板立即从楼上噔噔地跑下来,立刻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把楼上的朱逸然叫了来,说:“怎么回事,你说说看,你怎么给我找这么一个角色过来?”

  朱逸然走到朱毛和面前,说:“兄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毛和说:“那家伙今天来洗澡了,我提醒客人注意他,他一定听到了。可我一直盯着他,他到底是怎么把烟嘴弄到手的,又是怎么放到我的口袋里的?神了啊。”

  朱逸然说:“这事一时没法说清楚,但恐怕你在这儿做不下去了。”

  裴老板一边在向客人赔着不是,一边回过头说:“朱逸然,把今天做完了,明天你给我一同滚蛋吧,我这里清净世界,今天竟被你这瘪三弄得乌烟瘴气,坏了我的生意。”

  夜深了,澡堂打庠了,朱逸然只得同朱毛和一起离开澡堂。刚下过一阵小雨,大街上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种逼人的寒气。想到自己被皮毛贩子暗算了,连同朱逸然一同受累,朱毛和心里很过不去。

  “哥,真对不住你,”朱毛和说,“你打我一顿吧。”

  “别说傻话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沿着那条石板路长街,两人默默地走着,过了很久,朱毛和说:“哥,你在想什么?”

  朱逸然说:“那可恶的皮毛贩子,我们得想办法报复他,不能白被他欺负了。”

  朱毛和眼前一亮,说:“他一般都在码头一带活动,在那儿一准能找到他。”

  接下来,两个孩子商量着报复皮毛贩子的办法,商量来商量去,都没想出个合适的办法。夜已二更,打更的梆子“笃笃”地敲过,夹着雪花的雨一阵紧似一阵,朱毛和不禁打了个寒噤,说:“哥,我们去哪儿呢?”

  朱逸然没有说话,他把朱毛和一直带到小东门,来到一家棺材铺前。棺材铺早已关门打庠,但门前搭着一座棚子,棚子里放着几口等待出售的白木棺材。朱逸然随手将一口棺材盖揭开,纵身一跳,就进了棺材。他在棺材里躺下来,说:“朱万全,你要是害怕,就同我睡一口棺材。”

  朱毛和看看四周,说:“哥,棺材里也能睡活人?”

  “怎么不能睡,又舒服,又暖和。还没人打扰,快进来吧。”

  棚外的风呼呼地叫着,雨下得更大了,朱毛和只得爬进棺材。朱逸然随手把棺材盖拉上,只留着一条缝隙。他把朱毛和拥在怀里,说:“怎么样,不冷了吧?”

  朱毛和仍然睁着惊恐的眼睛,透过棺材盖的缝隙,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说:“哥,我们算死过一回了吧。”

  “你为什么会想到死?我今年十六,你今年十二,我们的日子长着呢。”

  直到这时,朱毛和才承认,自己隐瞒了年龄,其实才九岁。朱逸然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才十二岁,可我经历的一切,比六十岁的人还多。”

  “哥,你怎么也没有家呢?你的父母呢?”

  “父母?我要是知道他们在哪儿,我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原来,朱逸然原本是安庆人,但自幼被拐卖到徽州,做了别人的养子。好在那时候他已有记忆,去年,他终于偷偷离开自己的养父母,只身来到安庆寻找生身父母。他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小东门一带做木材生意,但却不知道父母的姓名,很多年过去,小东门一带变化太大了,现在,他只有一边在澡堂里做跑堂,一边凭记忆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的父母的。

  这些日子,朱毛和已经摸到回朱家岭的路,从皖河口只要能搭乘到一艘运沙或运粮食的木船,他就可以溯流而上,到达一个叫黄泥埠的渡口,即使在那儿无顺利船可乘,他走,也能走到太湖牛镇。被澡堂解雇后,他原本打算第二天就离开安庆的,但现在听到朱逸然的诉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陪着朱逸然,一直等到他找到生身父母。

  朱逸然很快在一家酱园厂找到一份活干,朱毛和则在街头捡捡破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着。当然,他们并不忘记在有轮船停靠的日子来到盛唐湾码头,寻找皮毛贩子。他们不时调整着自己的方案,一心要报复那让他们吃够了苦头的皮毛贩子。只是,这段时间里,皮毛贩子似乎并不在安庆,他们一直没发现皮毛贩子的踪影。

  转眼到了夏天,对于流浪的孩子来说,夏天的到来给他们带来福音,首先,不用为住宿犯愁,街角,或是人家的屋檐下,都是过夜的好地方。有时候,他们会趁山门未关前潜入迎江寺,在四面习习生风的振风塔内睡上一觉,既凉快又免除蚊子的侵扰。

  又一个轮船停靠的日子,他们终于发现了久不露面的皮毛贩子。那家伙穿着打皱的蚕丝衬衫,甚至还打了一条破领带,他提着那只硕大的假皮箱,装着等船的样子,在码头附近遛达着。朱毛和一阵兴奋,禁不住叫起来:“看哪,皮毛贩子!”

  朱逸然朝毛和眨了眨眼睛,说:“好的,让他也尝尝我们的厉害吧。”

  一切准备停当,轮船拉响了喂知,缓缓靠岸,皮毛贩子故伎重演,居然又一次套住了人家的真皮箱。只是,皮毛贩子刚准备转身离去,那被他套住皮箱的人立即就发现了,那人叫着:“小偷,抓小偷啊!”那人的叫声立即引来正在码头一带巡逻的巡警。巡警吹着尖锐的口哨朝这边追来。皮毛贩子先还不紧不慢地走着,但一看情势不对,迅速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转眼就不见了踪影。皮毛贩子自以为躲开了巡警的目光,却没料到另有两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逃跑的方向。当茫然的巡警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所措时,却得到一个孩子的帮助。巡警目击处,那个穿着蚕丝衬衫的家伙已离开人群,正要钻到一条巷子里。皮毛贩凭着他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眼看着就要从巡警的眼皮底下遛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皮毛贩子突然脚下一滑,踩到一块西瓜皮上,皮毛贩子身子重重地一扑,栽了个嘴啃泥。他爬起来,继续朝巷口没命地跑着,没想脚下又是一滑,他实在不清楚,这条他再熟悉不过的巷子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西瓜皮。没等他再爬起来,巡警扑上去,皮毛贩子束手就擒。

  四

  安庆有好几家酱坊,朱逸然所在的这家酱坊店号“益美”。益美酱坊坐落在小东门附近,是安庆较大的一家酱坊。朱逸然先是在酱坊做小工,跟着师父,天晴了,将那些酱缸的盖一个个掀开,用根棍子一路搅拌着。眼看着要下雨了,赶紧将一只只酱钵盖严,以免被雨淋坏。朱逸然做事勤快,加上面相又好,老板很快就将他提拔到店堂做跑腿,无非是为顾客倒茶送水,迎来送往。

  朱逸然刚到店堂的第一天上午,店里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穿长衫的男子,那男子一进门就盯着朱逸然看着,朱逸然似乎对这男人也有些面熟,但却想不起来。他瞒着徽州那边的养父母独自跑到安庆寻亲后,一直担心那边的养父母设法来找他,因此,当看到有面熟的人,便犯忌讳。那男人是来订一批酱菜的,订好后,仍拿眼盯着朱逸然,终于问店里朝奉:“这个小哥是哪里人?”朝奉说:“他今天刚从酱坊来店里上班,还不曾问呢。”朝奉便扭头问朱逸然:“这位先生问你是哪儿人呢。”

  朱逸然心里惴惴的,说:“呵,我就是本地人。”

  “可你并不讲安庆话啊?”

  这一下,朱逸然再答不上来了,只好说:“我自幼随父母到江南那边,说的是江南话吧。”

  那男人又问:“小哥,你今年几岁了?”

  “过了年,就十七了。”

  过了一天,那男人又来了,这一次,趁着店里无人,他把朱逸然悄悄地叫到一边,说:“小哥,如果我没有说错,你今年只有十三岁,你的小名叫团团。”

  朱逸然吓了一跳,要知道,这的确是他在安庆时的小名字,到徽州后,没有人知道他这名字。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那男人说:“你仔细看看我,还认识我吗?”

  朱逸然看了看对方,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那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是团团,你让我看看,你的左边腰眼上有一块黑痣是不是?”

  这一次,临到朱逸然吃惊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团团,你仔细看看我,我是你舅舅啊。那一年是我带你到大南门去看戏,突然冲来一队官兵抓长毛,人群一阵骚乱,把我们冲散了,再也找不到你了。”

  在男人的叙述中,朱逸然久远的印记似乎在一点点清晰,依稀的记忆中,那是在江边的一个露天舞台上,一个红衣女子在台上呀呀地唱着,紧接着的骚乱以及随后的一切,他似乎再也想不起来了。

  “是的,我今年十三岁,我的小名叫团团。”

  那人一把将朱逸然拥在怀里,说:“团团,你不姓朱,你原姓曹,大名曹瑞丰,是舅舅把你弄丢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一天找不到你,我一天难得心安。今天终于把你给找到了啊。”那人说着,就哭了起来。

  “那,舅舅,我爸爸妈妈呢,他们在哪儿?”

  “你走失后,你妈妈日夜啼哭,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你爸爸几年前在芜湖开了一家米行。团团,你现在就随我去芜湖见你爸爸吧。”

  虽说妈妈没了,但到底还是找到了家,这真是天降福德啊。朱逸然扑在舅舅的怀里哭得一团泪人儿。店堂老朝奉以及店堂里的顾客们听说小跑堂的这一番身世,也一个个落泪感叹。老朝奉说:“还不快跟你舅舅去见你生身老子去?”

  朱逸然说:“可我今天刚在这里上班啊。”

  老朝奉说:“你老子在芜湖开米行,你从糠箩一下子就跳到米箩了,你还用在这里上班吗?”

  朱逸然决定下午就跟着一班船去芜湖见亲爸爸,临走前,他在长街找到正在捡破烂的朱毛和,把巧遇舅舅,即将去见父亲的事告诉了朱毛和。朱逸然说:“朱万全,我先过去看看,如果我父亲真的开着一家米行,我会让你到父亲的米行做伙计的。”

  朱毛和为患难中的小伙伴终于找到生身父亲而高兴,他答应着朱逸然,说一定在安庆等他,他们还会再见面的。然而刚把朱逸然送上轮船,朱毛和就卷起简单的包裹,来到皖河口。他决定在皖河口守着,他希望有一天能搭乘一只溯流而上的木船,沿着这条皖河,他就一定能回到朱家岭,回到自己的家。

  皖河自皖公山发源,穿山过滩,一流百十余里,在这里与长江汇合,故称为皖河口。皖河口停泊着一些木船,这些木船把从皖河流域装卸而来的木材、稻米、黄沙运到这里,再把这里的布匹、洋油、日用品等运到皖河上游的一些乡镇。年关将至,皖河渡口樯帆林立,人声嘈杂,显得格外繁忙。但是,他打听过,那些船只多半都是安庆附近人,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他们在年前都不再启航。但有人指着一只正在卸货的木船说:“那家船老板是黄泥埠人,你问问看,或许他们赶在年前要回黄泥埠。”

  那只船正在下卸的是满船的稻米,码头工人们排着队,从那窄窄的跳板上走过,将一袋袋稻米背到岸上。船老板不知去了哪儿,船婶就坐在岸上,码头工人每卸下一袋稻米,船婶就递过去一只竹篚。船婶的怀里正奶着孩子,由于寒冷,孩子不停地啼哭着。船婶看上去有些烦,她一边骂着死鬼,一边哄着孩子,却又停不下手里活计。

  朱毛和走过去,说:“婶,弟弟交给我抱好吗?”

  船婶抬头看了看朱毛和,但还是犹豫了一下,把孩子塞在怀里。

  朱毛和说:“要不你哄弟弟,我来替你做这事吧。”

  “你不要发错了啊,多发了,我赔,少发了,米老板就要怪罪了。”船婶说着,就到一边哄孩子去了,朱毛和坐在那小凳上,开始发起了篚子。

  直到午后,那一船稻米都卸完了,船老板这才回来。船婶说:“你这死尸,一到皖河口就像猫抓了心,什么去会朋友,我哪不晓得那是么样的朋友?你怎么不死在那婊子的床上,你还有脸回来?”

  当着船上岸上人的面,那男人讪讪地笑着说:“你这鸟婆娘就晓得吃醋,我只要上趟岸,你就当我是干那事,你当我是骚公狗啊。”

  船上和岸上的人都笑起来,说,你就是条骚公狗,你一根鸡巴都被婆娘捏熟了,还要嗜腥。这一回,船婶也笑起来,说:“这边忙着卸货,你却一拍屁股走了,我一个人哪忙得过来,小短命死的也把人吵得死,多亏了这小兄弟帮忙,才把一船货卸了。”

  船老板这才打量了一下朱毛和,说:“像个小叫化子,他能白帮你的忙,还不是要混餐饭吃?”

  朱毛和不高兴船老板这话,他把头别过去,气鼓鼓的。过了一会儿,船老板说:“正好顺风,你去把锅里现饭热了,一边吃,一边开船,赶得快,明天早上就到黄泥埠了。”

  船婶似乎觉得不应该对帮过自己忙的人如此冷淡,便说:“小兄弟,我们要开船了,你要饿了,我捏块锅巴团给你吃好吗?”

  朱毛和说:“婶,我保证不吃你一口饭,你能带我一起去黄泥埠吗?”

  船婶看了看丈夫,说:“要么就带他一个吧,现在是顺风,到了午后,或许就逆风了,多个人,多个帮手。”

  船老板再次瞄了朱毛和一眼,说:“瘦得像个猴,他能帮我们什么忙?要么你上来吧,说好了,船要走不动了,你同我一起背纤。”

  朱毛和答应着,将自己那装着几件从垃圾堆中捡来的衣服的小包袱扔上船头,自己也纵身一跳,上到船头。他抓起一条拖把,就开始洗船头。洗罢船头,再洗船舷,直到把一条船都洗得干干净净,听到船尾那边船婶与船老板一边吃饭,一边在说他。船婶说还是自己有眼力,白捡了一个打短工的,船老板说,你就喜欢捡便宜,这年头,哪有便宜好捡。船婶朝这边喊着:“哎,这里还有块锅巴,你要饿了就拿去吃吧。”

  朱毛和因事先说了,不吃船家一口饭。但此刻饥饿的感觉真不好受,他想,自己替人家干了半天活,吃他一块锅巴也没什么,便走到船尾,果然看到锅里有一块锅巴。他站在那里,不好自己动手。船婶就动手把那一块锅巴铲起来,又将他们吃剩下的菜末倒在锅巴上,递给朱毛和。朱毛和吃着脆嘣嘣的锅巴,船老板扯起篷,那条船就顺着风向上游黄泥埠而去。

  因是枯水期,皖河吃水浅,船行到一处,行不动了,船老板就朝岸上扔出一块纤板,说:“哎,你下去背一阵纤。你总不能白坐我的船,还白吃了我一块锅巴吧。”

  朱毛和跳下船,背起纤绳,船老板在船上撑起篙,船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天黑了,才到高河埠。船婶要在高河埠歇一夜,说顺便去看看她娘家舅舅,但船老板不答应,说这一带最近时常有打劫的出没,住这里不安全。船婶就说,什么打劫的,你是怕我去了娘舅家要破费,我真是前世瞎了眼,嫁了你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男人。男人啪地给了船婶一个巴掌,女人哭起来,刚刚睡熟的孩子也哭起来,船老板又骂着:“哭,哭,哭丧吧,哪天我一头栽倒皖河里,你就好好哭吧。”

  在那对夫妇的骂声和哭声里,朱毛和倒在船尾睡着了。第二天朱毛和知道,船这一夜是在高河埠抛下锚了,但船婶到底还是没去她的娘舅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船老板要上高河埠买一些过年用品。趁着男人不在船上,船婶盛了满满一碗粥给朱毛和,说:“趁热吃吧,我这人心肠软得很,可不像我这死鬼男人,恨不得一个虱子掰两半,一半红烧,一半煨汤。”船婶说着,自个儿就笑起来,朱毛和也被女人逗笑起来。船婶说:“你这兄弟,你要去哪里?”

  朱毛和说:“我家在太湖牛镇,我被坏人拐到安庆,几年了,现在我晓得回家的路了,所以才借你们一个方便。”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娘家就是牛镇人,我年里也要回娘家送粥面呢,你跟我一起去吧,让我男人把船撑到源潭桥,那里离牛镇就不远了,路上也结个伴吧。”

  可是,过了一会儿,船老板回来,却说船要返回安庆,原因是一个下江老板要包他的船到大通对江和悦洲,船老板说,这是一笔大生意。女人叫着,大通,几百里水路呢,死鬼,我们不回家过年了?船老板说:“死脑筋,你要活六十岁,还能过三十几个年,可这样的财路,一生里能遇几回呢。”

  船婶似乎也觉得这是一趟化得来的差事,她看着朱毛和说:“这小兄弟原是要跟我们的船到源潭桥的,现在看来对不起他了。”

  朱毛和说:“你们办你们的事吧,我到了这附近,就不怕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船老板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看看有没有去源潭桥的船,如果有,就是你的运气了。”船老板说着,就又下船去了。过了一会儿,船老板回来,老远处就朝船上招手,意思是让朱毛和下船。朱毛和知道船找到了,他向船婶道了谢,就跳下船向那边走去。

  他跟着船老板在河岸上走着,河岸上结着一层薄冰,脚踩上去,碎裂的冰块喳喳地响着,看着河里一条条船儿在悠悠地行走,朱毛的心情顿时好起来。船老板走到一条船前,同那条船上的人说着什么,他却被不远处的风景吸引住了。那边的河滩是一片牛市,冬日阳光下,无数条牛集中在那片空旷的场地上,无数人夹杂其中,显得相当热闹。他忘了那替他找船去源潭桥的船老板,不由自主地朝那片牛市走去。一股热烘烘的牛膻味扑面而来,他很久没闻到这气味了,这气味让他再次回到那片熟悉的山坡上,一股泪水夺眶而出。他轻轻地叫着,二丫,你在哪里……

  人们在用各自的语言,各自的方式交易着,他们说着暗话,比划着价钱。有的人做成了交易,把牛牵走了,有的人似乎并未谈拢,仍站在那里比划着。他很想知道那些牛的价钱,买一条壮条究竟需要多少钱。他问人,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在人们的眼里,他不过是个小屁孩,这是大人们谈正经事的地方,小屁孩子你在掺和什么,回家去,你娘叫你回家吃早饭去呢。

  不知为什么,朱毛和被这热热闹闹的牛市吸引住了,他根本没注意到那边船老板在叫他,此刻,他忘了源潭桥,忘记了安庆,也忘记了朱家岭,他一心只在这牛市上,尽管他食不果腹,四处流浪,但他一颗心就在那些牛身上。终于,他看到一个老头牵着一头牛走出牛市,那是一头小公牛,但这头公牛的一只角不知为什么折断了,一头折了角的公牛看上去就像一个断了一条断的男人,的确没有什么看相。但这个老头似乎对这头刚到手的公手很满意,他停下来,用他粗糙的大巴掌在牛的头上一遍遍摸着,好象在说,好伢,断了只角没什么,我们不是还有四条腿吗?我相信你干起活来决不比其他牛逊色是吧。

  “爷爷,买了头牛是吗?”

  “是啊,你看,它壮着呢,才不到两岁呢。”老头喜滋滋地笑着,鼻涕都淋下来了。

  朱毛和走到牛的跟前,他用手在牛的头上摸摸,一股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泪水再一次流了出来。老头说:“这是你家的吗?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你要舍不得,就时常地来看它,我保证把它喂得壮壮实实,像一头真正的公牛。”

  朱毛和说:“爷爷,我爹用多少钱把这头牛卖给你的?”

  “反正我买到手了,告诉你也没事,”老头说,“你爹太精明了,断了一只角,他还要卖全价,算我跟这头牛有缘,我让了二十吊,你爹就卖给我了。”

  “那,究竟是多少钱呢?”

  老头先伸出一根指头,再亮出食指和姆指比划着说:“这么多。”

  “呵,一百二十吊吗?”

  “一百八十吊,”老头重重地说,“你爹是个老抠门,嘿,我也没有吃亏,我是买它干活的,不是买来当摆设的你说是不?”

  看来王跛子当初没有骗他,买一头壮头,的确需要二百吊钱。这时,一个年轻人牵着一头小牛犊从身边走过,老头说:“这小牛犊架子不错,放得好,不到半年,就能帮你爹干活了。”

  年轻人牵着牛走了,朱毛和说:“爷爷,那样一头小犊买下来要多少钱?”

  “那要看他会不会还价了,买得好,一百吊就能牵走。”

  “一百吊?”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买一头小牛犊呢?要不了半年,嘿,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老头咕咕噜噜,牵着牛走了。丢下朱毛和站那里发愣。这时,那船老板再次在远处朝他喊着:“哎,我给你找到一条去源潭桥的船,你去不去哎?”

  他突然改变主意,朝船老板喊着:“多谢船老板,我不走了,我要去看我家娘舅。”

  船老板在远处骂着:“你妈的拿老子开心啊?”

  船老板骂骂咧咧地走了,朱毛和在牛市上遛达着,他专门挑那些小牛犊看着,摸着,他想着老头刚才的那句话,用一百吊买一头小牛犊,用不了半年,就能长成一头小公牛。一百吊,如果两年前,朱毛和似乎觉得那是一笔遥不可即的数字,但是,经这两年的出门闯荡,他人长高了,心也大了,他相信,只要肯吃苦,把一百吊挣到手也不是什么难事。挣到一百吊后,就在这里买一头小牛犊,好好地喂养它,等它长成一头小公牛时,他再牵着它堂堂正正地回到牛镇,回到司下村,对王跛子说:“看吧,我还你一头壮牛。你看,它跟孬货没什么不同吧?”

  阳光晒着远处的水面,晒在这一遍牛场上,暖和和的。朱毛和站在那里,他被自己的计划激动着,浑身都是一股热。他说干就干,他不走了,他必须设法找一份活干,为了能赔王跛子一头牛,哪怕吃再多的苦,他也情愿。

  那条他熟悉的船正掉转船头,沿着皖河,向昨天来的方向驶去。朱毛和沿着河埂朝那条船奔跑着,大声地叫着:“老板,老板……”

  船婶首先听到他的叫声,她对船尾掌舵的丈夫说了一句什么,船老板终于也发现了正在朝他的船奔跑而来的小屁孩,他把朱毛和拉在船上的那只脏兮兮的小包袱从船上扔下去,骂着说:“狗日的,我以为你落下个金元宝在我的船上呢。”

  朱毛和捡起那只小包袱,但却仍然追着船拼命地跑着,终于撵上这只向下行驶的船,他气喘吁吁地喊着:“我能再搭乘你的船去安庆吗?”

  船老板说:“你疯了吧,你不是昨天才从安庆过来吗?你成心拿老子开心是吧?滚开去,你究竟安的什么狗屁心思谁知道呢。”

  他喘着气说:“求你了,我不会再吃你的饭,我帮你拖船板,还能帮你带弟弟,你就带上我吧。”

  船老板骂骂咧咧,但还是把船往岸边靠拢而来。船头擦在岸滩上,朱毛和纵身一跳,就上了船头。船婶说:“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回家了吗?”

  “他是流浪成瘾了,你不听人说,讨饭三年,给个知县都不干吗?”这回是那个包船到镇江的客人说的。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梳着大包头,穿着黑丝绸棉袄,外面罩一件羊羔皮马褂。

  朱毛和坐在船头上,看着高河埠的房屋以及那片牛市在他的身后渐渐小了去,他的心里有着无限的畅快。高河埠太小了,他要想尽快挣到能买到一头牛的钱,就必须离开这里,去安庆或者更大的城市。

  五

  虽然是下水路,但这一刻河面上的风却正往西南方向,船比昨天上行走得更慢。船婶在船尾摇着橹,船老板则在船头用篙子有一下无一下地撑着水面,夫妇俩都忙着,任那个娃娃在后舱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哭着。朱毛和走到后舱,他刚把娃娃抱起来,船头的男人叫着:“你把我儿子放下!”朱毛和怔了一怔,只得把娃娃放下来。

  船婶说:“你鬼唏鬼叫个什么,他能把你儿子吃了不成?”

  船老板说:“鬼晓得这小狗日的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好象盯上我们的船了。”

  朱毛和知道,船老板是不放心他。他觉得这船老板虽然嘴恶,人却不坏,应当把自己的实情告诉人家。于是就把自己如何替东家放牛不小心让牛摔到岩下,后来又被坏人拐带到安庆,吃够了苦头。现在他是有家不能回,他必须挣到一头牛的钱。

  他的叙述,让船老板脸色柔和了许多,船老板说:“你倒想得美,你才多大的人儿,你讨饭能讨到一条牛吗?”

  船婶抹了一把泪,说:“你娘在家里不知多挂念呢,那东家也狠心,不就是一牛头吗?”

  朱毛和说:“东家倒没怎么逼我,做人要贡气,况且也不是一个钱两个钱。”

  “看人家伢多懂事啊,”船婶说,“伢,我那铁皮鼓里还有锅巴,你饿了就抓一把吃。”

  朱毛和说:“谢谢婶,我这会不饿呢。”说着,就抓过一条拖把就开始拖擦船帮,擦过船帮,再擦船舱。此刻,那个大包头男人正坐在前舱,就着荷叶包里的猪耳朵和花生米喝着酒。朱毛和拖到他脚跟了,说:“麻烦你把脚收收,我拖过了你就可以躺下睡一觉了。”

  那男人看了看他,说:“小兄弟蛮勤快嘛。今年多大了?”

  “十五。”

  “你骗鬼呢,”大包头男人说。

  “翻过年就十五,十五个年头。”

  “这不是刚过年吗?今年十四个年头,其实才十三岁。”

  朱毛和不再申辩,大包头男人还是把他的年龄多说了三岁。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怎么晓得我说的是假话?”

  “凭你今年才十三岁的娃娃,你能挣到一头牛的钱?”

  “有志不在年高,我要是没出那事,起码一年也能挣半头牛。”

  船过了青草鬲,风向转了,船老板收起篙子,扯起篷,船头击打着河水,欢快地往皖河口而去。太阳偏西时,远处就能看见皖河口的那座外国人的教堂了。大包头男人这时朝朱毛和招了招手,说:“你下来。”

  他下到船舱,大包头男人指指他身旁说:“你坐下,我有话要同你说。我在铜矿山有一座铜矿洞,你要是愿意,就去我那儿干,干得好,我一年给你一百吊钱。”

  朱毛和心里猛地一震,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冲动。上过一次皮毛贩子的当,他不再轻易地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这种看上去有些阔的人。他警惕地问:“你让我做什么呢?你都看到了,我才十三岁,我干不了太重的活。”

  “活可重可轻,我那里比你小的还有,”大包头男人抓了一把花生米给朱毛和递过去,“不过是从矿洞里把别人挖下来的矿石用筐子背出来,筐子有大有小,就看你的力气了。当然,背得越多挣的钱越多。”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能骗你吗,我要是把你骗去,不是那么回事,你不可以拔腿就走吗?谁也没有用绳子捆住你。”

  “你让我想想,”这一刻,朱毛和头脑真是忙乱开来,他不能确信大包头男人所说的就是事实,但他觉得也不可放过一次有可能让他在一年里挣一头牛钱的机会,就像爷爷说的,宁可做过,不可错过。

  “前面就是皖河口了,你要是决定了,就跟我到和悦洲下。”

  船很快就到了皖河口,船婶说:“伢,船到安庆了,你哪天想回牛镇,就到皖河口来找我们的船。”

  朱毛和突然说:“婶,我不下了,我要跟这叔爷到和悦洲去。”

  船老板叫着:“看看,这伢多鬼,就像诸葛亮一样,一天三变,说不定等我们到了和悦洲,他又吵着跟我们回皖河口呢。”

  大包头男人说:“船婶子你下船买一条鱼,切一片卤耳朵来,这小鬼的晚饭都算在我的账上。”

  船出了皖河口,就进入长江。船老板不敢大意,将船一直贴着江南岸走。大包头男人晚上又喝了半瓶酒,此刻,他睡在前舱,呼噜打得震天响。躺在他的旁边,朱毛和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心里忐忑着,不知道此行是否又是一次错误,他也不知道这个大包头男人是否又是一个皮毛贩子。但他又想,自己毕竟不是三年前的那个懵懂未知的小屁孩了,如果再遇上一个皮毛贩子,他也不至于就会任人宰割。

  船行到牛头山时遇到了风浪,船老板只得把船泊在牛头山港,这一泊就是一天两夜。风浪过后,有几个到山里贩药材的要搭船到梅龙,船老板觉得顺带着也是顺带,就让那几个药材贩子上了船。船直到第六天傍晚才到达江南重镇、被人称作小上海的和悦洲,但船老板却为船钱与大包头吵了起来。原先谈好的船钱,大包头却因为中途搭乘的另外的乘客而减去三分之一。两个人差一点就打了起来,船老板因为理亏,只得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把船开回去了,临开船前,船老板说:“哎,你要是现在想跟我回高河埠还来得及。”朱毛和的确有想跟着他的船回去的念头,但想着船老板路上曾说过的讥讽话,便收住念头,说:“多谢叔爷,我要是回牛镇,一定到皖河口找您。”

  船开出好几丈远了,船婶在船艄叫他说:“伢,出门在外,多个心眼。”

  他站在滩上朝船婶挥挥手:“婶,我晓得了。”说时,嗓子硬硬的。

  远处一大片白亮的房屋,和悦洲果然是一处非同凡响的码头。刚踏上那片沙洲地,大包头忽然往地上一蹲,说:“不好,肚子好痛。”他看了看四周,马路对面有座小庙,小庙背后是一片菜地。大包头叮嘱朱毛和说:“你就站在这儿,不谁乱跑,我去拉泡屎来。”说着就去了那片菜地。

  大包头一路上吃多了油荤,又受了凉,看来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那片菜地。朱毛和等得心急,就顺脚进了那座小庙。庙里供着观音菩萨,菩萨手握净瓶,慈眉善目地看着一切走进这庙门里的人。有几个尼姑在敲打着法器,做着佛事,一个年轻尼姑敲着木鱼,头也是一点一点的,像是要随时睡着的样子。那边的地藏殿里,几个年轻人正在抽签,他们嘻嘻哈哈,信又不信,不信又信。朱毛和在观音庙的前殿后院逛了一遍,他的手无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着,竟摸出一枚被他的体温焐得滚热的铜钱。他回到大殿,把铜钱递给庙公,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摇了一支签。签条拿到,却是一支下下签。他不识字,便求庙公给他解签。庙公把签上的句子念了一遍,便歪着头把他打量了一下,说:“你是哪儿的,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觉得这庙公好像他爷爷,便把自己是哪儿人,去哪儿说了一遍。

  “今年多大?”庙公说。

  “过了年十三,”他还是把年龄多说了三岁。

  “你晓得那是个什么地方吗?你晓得有多少人把性命都丢在那无底的矿洞里了吗?”

  “不是说那里一年就能挣一头牛吗?”

  “要是那样,这遍世界到处都是牛了。”庙公转身去接别的香火,看他还愣在那里,又转过身来说:“八成是在家闯祸了,你听我话,赶紧回家,否则就将大祸临头。”

  庙公一说,朱毛和顿时吓出一身汗来。他谢过庙公,茫然地站在庙前的空地上,忽然又想起船婶子站在船尾朝他喊的话:“伢,出门在外,多个心眼。”两下里一凑,朱毛和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那签上所说的“大祸临头”了。他容不得多想,拔腿就朝来路跑去,恰在这时,大包头系着裤带从那片菜地里出来。大包头叫着:“小杂种,你耍我啊,看你能跑得脱我的手掌心不。”

  前方是一片空旷的沙滩,沙滩下就是那一脉横亘的江水,他知道纵然能逃到江畔,也逃不出大包头的手掌心。他歇下脚步,解下裤带撒起尿来。大包头追上来说:“你不想挣一百吊了?不想挣你现在回去也行,可你得把这一路上吃的喝的都给我还回来。”

  他哭起来,说:“你骗人……”

  “我怎么骗你了,你没去那儿,就怎么知道我骗你了?”

  听大包头这一说,朱毛和又心存侥幸,索性横下一条心想,既然来了,不看个究竟就走,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大包头把朱毛和带到大关口附近的一家小旅社,似乎要在这里等什么人。他不停地掏出怀表来看,显得越来越焦急。直到临近中午,他要等的人还没到。大包头让跑堂的给他送来一瓶酒,两样酒菜,把吃剩下的饭菜打发朱毛和吃了,半下午就过去了。“困死了,困死了,”大包头打了个哈欠,讪笑着说“这几天船老板夫妇夜里动静真不小啊。”他给朱毛和倒了一杯水,说:“喝杯水,睡一觉。明天你就可以开工了。”朱毛和吃了刚才的剩饭茶,口正渴着。喝过水,很快就晕晕呼呼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西竺僧人出现在他面前,朱毛和吃了一惊,说:“师父,你怎么到这里了?”西竺僧人说:“我是来救你的,你刚出虎口,又落狼窝,眼看着就大祸当前了。你怎么这么糊涂!”说着,就举起禅杖朝他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他猛然一惊,从睡梦中醒来。不远处的那座观音庙里正敲打着法器,做着佛事。他翻了个身,听到大包头在同一个什么人争吵着。大包头说:“这是我顺路捡来的不错,可你也不能太不把他当货啊。”那人说:“我敢肯定,这小杂种裤裆里毛都还没长一根,你缺德不缺德啊?”大包头说:“我缺德还能缺德过你?我不说也罢。”

  朱毛和的心突突地跳着,人都说,头回上当,二回心亮,可自己却接连两次上了坏人的当。想着梦里圣僧的话果然不错,他前年刚逃出皮毛贩子的虎口,今年又进了这大包头的狼窝。他打了一声呼噜,心里却在想着逃出这狼窝的办法。那两人终于谈妥了,听到大包头说:“今晚我请你客,我们去对面菜馆喝一盅吧。”那人说:“这小杂种怎么办?”大包头说:“放心吧,我怕你下午来不了,又怕他跑了,就给他喝了药,他一时半会怕醒不了呢。”

  那人说:“要不要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不用吧,”大包头说,“明天你还得哄他上路呢,逼急了反而不好。”

  那两个家伙刚出门,朱毛和就一骨碌爬起来,他探头朝门外看了看,那两个家伙已走进对面的菜馆。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拔腿就朝大街上跑去。然而没跑出几步,就听到对面的菜馆里大包头的叫声:“不好,小杂种跑了!”

  朱毛和这回选择了附近的一条小巷。他在这条陌生的小巷里没命地跑着,胡乱地钻着,他跑得飞快,身后的脚步声很快就被他甩脱了。他跑到一处,那是一个丁字形胡同。他站在丁字形胡同处,喘着气,稍一迟疑,那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凭着感觉,朝左侧的胡同跑去,让他叫苦不迭的是,这恰好是一个死胡同,胡同口有一个粪窖,散发着薰人的臭气。他转身又朝胡同的另一头跑去,却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他吓了一跳,猛一抬头,眼前站着的正是刚才给他解签的庙公。胡同口传来大包头的叫喊声:“小杂种,你给老子站住!”

  庙公不慌不忙地将他一把抱起,进了粪窖。他轻巧地踏过粪窖上的踏板,踢开一扇门,又回身用脚一勾,将粪窖上的踏板踢开。接着,庙公将他随手一推,他跌进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听到庙公说“不要走出这间屋子,三天后我来接你。”

  几乎是在他进了这间黑屋子的同时,他听到粪窖那边“卟通”一声,又“卟通”一声,那两个追他的家伙一先一后,相继扑进那只黑洞洞的粪窖里。他们在粪窖里挣扎了许久,终于爬起来,然后就带着一身粪水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听到庙公说:“不要走出这间屋子,三天后我来接你。”

  从屋子墙缝透进来的亮光中发现,他身居一间柴房里。柴房里有一股难闻的霉味,混合着从那边粪窖中弥漫过来的粪水味。救他的庙公不知去了哪里,刚才的声音像是从空中传来,又像是在梦里。

  大包头给他下的药性还没过去,他靠在柴房的墙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打开柴房的门,一股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来。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尼姑,正是先前他看到的敲木鱼的尼姑。她一定是来抱柴禾烧饭的。尼姑在离他不远处的木桶旁捡了几根木柴。就在他庆幸没有被尼姑发现时,尼姑突然转身朝他这边走来。也就在这时,尼姑猛然发现了睡在松毛堆里的朱毛和。

  尼姑的惊叫声引来外面的注意,一个尼姑在院子里说:“觉瑞,是遇到蛇了吗?你念声佛,让它离开。”

  “快过来,师父,这边有个人,”觉瑞叫着,“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我们的柴房里?”

  他只得站起来,说:“我有几天没睡觉了,太困了……”

  “他是怎么进来的,”老尼姑说,“我早就跟你说过,柴房的门一定要锁,上次就有一个流浪汉把这里当作他的客房了,还顺带着把庙里的一盏烛台偷走了。”

  “锁了啊,刚才我进来时,门还是锁上的。”觉瑞申辩着,说,“你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嗫嚅着:“庙公爷爷,是庙公爷爷领我进来的,坏人追我……”

  “什么庙公?什么坏人?哪来的庙公?”

  “在大殿里替人解签的庙公爷爷,瘦瘦的,穿着蓝色罗汉衣。”

  “他在说什么呀,哪里来的庙公,还替人解签,解什么签?”

  他比划着说:“高高的个子,穿一件蓝色罗汉褂。”

  “你做梦吧,我们这是尼庵,哪来的庙公?”老尼说,“觉瑞,你让他出去。”

  朱毛和从口袋里抽出那张签条,说:“这不是你庙里的签条吗?”

  觉瑞接过他的签条,并将签条递给老尼。老尼看了看,说:“呵,这是三百多年前观音庙里的签条,我那里还有好几张呢,是你师公留给我的,你不看这上面印着‘大明洪武三年’吗?”

  朱毛和死劲地掐了一下大腿,他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细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确信这一切绝非是虚玄一梦。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故事,莫非在自己患难之时,真是遇到了一尊菩萨?是菩萨装扮成慈祥的庙公来搭救他吗?

  老尼说:“孩子,你一定闯祸了,被父母撵出来的吧?不早了,快回家吧,家里要急的。”

  他想起庙公爷爷曾叮嘱他的话,说:“庙公爷爷说,三天后他来接我,他让我不要走出这间屋子。”

  老尼说:“这孩子一定有病,听他胡说些什么呀,我跟你说过了,哪里有什么庙公?”

  觉瑞往外推他,说:“你走吧,我们这是尼庵,不准男人过夜的,要犯戒的。”

  “求你了,”朱毛和说。

  觉瑞说:“你走吧,回头师父要骂我的,我求你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坚持着不走吗?天渐渐地黑了,和悦洲的三条大街上的灯火照亮了半边天空。出了观音庙,他只敢贴着黑处走,如果今夜他再次遇到大包头,他就更惨了。他走到清字巷渡口,那里生着一堆火,有几个乞丐正凑在火堆旁取暖。见到火,他才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他凑到火堆旁,乞丐们让开一道缝,让他往火堆中靠靠。他朝乞丐们笑笑,算是感谢。乞丐们一边烤着火,一边讨论着吃。一个外号叫小东京的乞丐说猪肘子炖着吃最好,炖的时候,先用老火,再用微火,一直把猪肘子炖得稀烂,这时候,喝汤比吃猪肘子更惬意。但另一个乞丐说,猪肘子还是红烧好,要放点糖,放点姜,再放点花椒。后来又争论到底是鸡公养人还是鸡婆养人。他们把世上的吃食差不多都讨论尽了,那堆火也烧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们四散而去。这时候,那个外号叫小东京的乞丐拍他的肩说:“兄弟,你有地方睡吗?”

  他摇了摇头,小东京说:“那就跟我们一起捣腿吧,不太宽敞,挤挤吧。”

  他想着那年在安庆时,朱逸然曾带着他睡过棺材,小东京大概不会再把他往哪家棺材铺带吧。他跟着小东京沿着那条石板路街一直往前走着,小东京问他:“你好象不是本地人。”

  “我家在太湖,我是被坏人骗到这儿的。”

  “太湖离这不远啊,你怎么不回家?”

  朱毛和耸了耸鼻子,说:“我欠着人家一头牛,呵,”他困得不行,说:“你带我到哪里睡觉?”

  小东京说:“别急,总会带你到一个地方。你怕鬼吗?”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晓得,反正也没见过鬼。”

  “那就好,鬼不可怕,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

  正说着鬼,朱毛和的肩头突然被人猛地一拍,回过头来,一个面目狰狞的脸正对着他,他浑身汗毛孔顿时竖了起来,仔细看时,那并不是一个鬼,而是他眼下的冤家、那个把他骗到这和悦洲的大包头。大包头喝得满脸赤红,一脸凶光,恶狠狠地说:“小杂种,耍我,害我下午吃够了苦头。你跑啊,跑啊!”

  朱毛和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庙公爷爷叮嘱他的话,此刻,他恨死了那两个尼姑,现在,他又一次掉进狼窝,看来只有任大包头宰割了。小东京一定以为真遇到鬼了,吓得掉头就跑,但他很快又跑回来,说:“不准欺负人,他比你小。”

  大包头朝小东京看看,说:“你是人还是鬼?”

  “你说我是人就是人,说我是鬼就是鬼,反正你不能欺负人。他比你小。”

  大包头给了那小东京一脚,骂了一声粗话。大包头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着他往一条巷子里走去。这时,从两边街道的巷子里忽然涌出数十个乞丐,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像人,又像鬼,他们叫着:“不准欺负人,不准欺负人。”说着,这些乞丐开始向大包头逼近。朱毛和听到大包头惊悸的叫声:“鬼、鬼……”他感觉大包头攥他衣领的手渐渐松下去,紧接着,大包头就像一只面袋,在他的身边倒下去。朱毛和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大包头此刻正口吐白沫,人事不知。

  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蹲下来,摇着大包头的身子说:“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他带着哭腔向同样惊呆了的乞丐们说:“他怎么了啊?他真遇到鬼了吗?”他本能地意识到,他或许惹上大事了,这事怎么也扯不清,弄不好,这就是一桩人命案啊。

  听到这边的骚动,有几个捏着大棒子的洋人巡捕朝这边走来,洋人巡捕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怎么回事?”

  小东京说:“这家伙欺负人,结果他自己就倒下去了。你看,他的脸都变紫了。”

  洋人巡捕蹲下来,用手试了试大包头的鼻息,皱了皱眉头,说:“你们,谁同他认识?”

  乞丐们面面相觑,他们纷纷向后退缩,朱毛和说:“他是骗子,他把我骗到这儿,要卖给一个矿山。”

  洋人巡捕用大棒子点着乞丐们说:“你,你,还有你,把这家伙扔到江里去。”又对朱毛和说:“你跟我们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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