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学佛生涯
作者:黄复彩 时间:2018-05-23 22:16 字数:20442 字

  一

  朱毛和从巡捕房出来,是这一年的八月。他并没有忘记他年初时遗落在那家小旅社的包袱,那里面毕竟装着他几件从垃圾堆中捡来的换洗衣服,还有一支笛子。

  一年一度的七月三十日九华山地藏菩萨圣诞刚刚结束,这家旅社里挤满了从九华山下来的香客,他们将分别搭乘上水或下水的轮船去武汉或是下游江浙一带。一队说着“阿拉阿拉”话的香客正相互招呼着,准备前往清字巷码头。他钻过人群,去曾住过的房间。旅社伙计从人群中一下就认出了他,伙计一把就将他抓住了,说:“你们东家呢,年初你们住的店,到现在账还没结呢。”

  “他不是我什么东家,他是个骗子。”他开始后悔为了一个破包袱,又将惹来麻烦。他不要包袱了,扭头就走。

  伙计一把抓住他,说:“你东家不在,我们就抓住你了。你得付房钱。”

  “我没有钱,你找那个死鬼要钱去。”

  伙计明知这小家伙穷得连裤子都没二条,但他还是不依不饶。他死死地抓着朱毛和的衣领,朱毛和挣扎着,用脚去踢伙计,另一个伙计见状前来帮忙,抓住他的伙计叫着:“你拿根绳子来!”那伙计就很快拿来一根绳子,两个人几下就将朱毛和捆了起来。朱毛和一边挣扎一边叫着:“我没有钱,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扔到江里去吧。”

  那群居士已离开旅社,旅社这边的叫声让他们又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头说:“你们不该这么欺负一个小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说:“年初他和他东家在我们旅社住了两天,结果一拍屁股就走人了。这笔账一直挂在这里,账了不掉,老板到年底要从我工钱里扣呢。”

  “抓不到狐狸,找兔子算账;快把他放了,否则我们要报警了。”

  伙计说:“你个老头,你报警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可怜他,就替他付吧。”

  老头说:“他到底欠你多少钱,你这样往死里整他?”

  一个胖胖的女人拉了老头一把,说:“老头,你不要多管闲事。”

  “怎么是闲事?”老头叫着,“学佛之人,救人水火,哪件事都不是闲事。”

  胖胖的女人无奈地对同伴说:“看看,就是这倔脾气,一辈子了,到老了还这样。”

  老头开始同伙计争吵,那帮居士知道拗不过老头,只想息事宁人,好早点去码头,最后,双方各自让步,伙计这才放朱毛和出门。

  差不多半年过去了,清字巷渡口那堆乞丐们取暖的火烬似乎还在,但却没看到一个乞丐。他站在那里,用脚踏着那堆火烬,希望能见到一个乞丐。想到那些在危难中帮了他一把的乞丐,他的喉咙酸酸的。而眼下,他在这陌生的和悦洲,举目无亲,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去哪里。

  那群居士举着“上海朝山进香团”的黄旗子走到清字巷来。那戴眼镜的老头一眼就看到站在江滩上的朱毛和,说:“孩子,你要去哪里?”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老头伸手在他头上摸着,说:“孩子,你遇到什么事了吧,快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帮你。”

  朱毛和看了看老头,还是摇了摇头。

  “小弟,听口音,你是太湖人?”

  他点了点头。

  “伢,我也是太湖人,我老家在寺前河。”老头改用太湖话说。

  那胖胖的女人又说:“你逮到什么人都是老乡,上回被人骗了,还没长记性。船快到了,老头你走不走啊?”

  “我家在牛镇,离寺前河不远。”他忽然想起翠翠,不知道翠翠现在是否还在寺前河。

  “伢,你家里人呢?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眼里噙着泪水,他想说,我欠着东家一头牛,我得等有了一头牛,才能回去见他。但他却茫然地看着江上的行船,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老头说。渡船即将靠岸,老头在沙滩上踱着,很快就又回到朱毛和身边,说:“伢,你让我想起老家的那条河,刚刚拜过地藏菩萨,这一刻,我想家、想娘了。我有四十多年没回去了啊。”老头说着,眼里噙着泪水。

  “爷爷,你娘她……”

  “我娘,早就不在了,可是,越是年老,越是想娘,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在梦中老是见到娘。”

  老头的话触动了朱毛和那心底的一丝痛楚,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现在,他是多么想回到家里,然后就一头扑在娘的怀里,好好哭一场。

  老头一双大手在他的头上摩挲着,忽然,他朝那胖胖的女人喊着:“你先回去吧,我要回趟家,我要去看我娘。”

  老头的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包括朱毛和。那胖胖的女人说:“老头你疯了吧,你娘都死去四十多年了,你见你娘魂去啊?”

  “你懂什么,人活一百岁,都还是娘的儿,娘死了,可娘一直都在心里。”

  有人说:“你不参加高旻寺的禅七了吗?”

  “高旻寺的禅七年年都有,可我四十年没有回家了,我不知道娘的坟怎样了,我是个不孝的儿子。”老居士说着,嗓子硬了。

  “爷爷,”朱毛和拽了拽老居士的衣角,“你要是回寺前河,能带着我吗?我不吃你的,也不喝你的,等回到家,我让爷爷还你路费。”

  “可怜的伢,我就是你爷爷,”老头又对那帮人说,“我主意定了,我不回下江了,我要回寺前河,回我老家看看。”

  “你别回来了,你就死在寺前河吧。”那胖女人气急败坏地说。

  “我要是死在寺前河,就让我那几个侄儿把我埋了,我四十年没回家了,你懂不懂啊。”

  这是公元1905年,后来被人称为“地藏三世”的大兴和尚十一岁,他在经人拐骗流落他乡长达四年之久后,终于随思乡心切的上海老居士回到太湖朱家岭。

  坐在那间四开合的院落里,他并没有把这四年来的一切全部告诉家人。他只是说,他出门挣钱,以便还给王家一头壮牛,只是他一直没有挣到足够买一牛头的钱。说起这个时,他有一丝羞愧的神色。于是家人告诉他,牛被摔死后,王跛子并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但家里还是变卖了一切可变卖的财产,也幸亏爷爷的帮助,终于凑足了一头牛的钱。但王跛子却怎么也不肯收下那笔钱,最后,两家达成协议,损失各半。两家原不曾伤和气,现在更是握手言欢。

  他走后三年,家里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哥哥成家了,并且接手了爷爷的铁匠铺和药铺;嫂子贤惠,是家里的好帮手。娘的腿也奇迹般地痊愈,能下地干活了。尤其是小妹妹,现在成了一个天真活泼人见人爱的小大姐。姐姐添了个男伢,姐夫在农忙时也偶尔会来朱家岭帮忙农事,父亲去世后的日子似乎有了一丝转机。

  那一天爷爷来同娘商量,说:“前面几个,都没念到书,毛和十二岁了,我想让他去念几年书可好。”

  娘说:“好倒是好,可爷爷你也一把年纪了,毛和让你操够了心,不能总连累爷爷。”

  爷爷说:“几个孙儿,我就看着这个孙儿秉赋超群,说不定将来是个大器,不能耽误了他。”

  然而当爷爷把这想法告诉毛和时,竟遭到毛和的拒绝。毛和说:“爷爷,念书还不是为了做官,即使做到丞相,到头来还是个死。能否成大器跟念书没关系,六祖慧能不就是一个字不识的农夫吗?”

  爷爷说:“不是所有人都有慧能大师那样的根器。”

  “怎么就见得我将来不能成为慧能那样的大师呢?”他想着那年见到的西竺僧人就曾说他的根器不凡,六祖大师能做到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我将来要成佛作祖。”连他自己也奇怪,怎么就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爷爷抹着胡子大笑起来,笑得鼻涕眼泪一把抓,说:“别人家的伢谈到出息就是读书做官,荣华富贵,我的孙儿却口口声声要成佛作祖,不简单,不简单啊。”

  哥哥在一旁揶揄说:“开口闭口就是和尚,毛和不愧是爷爷的好孙儿。”

  爷爷说:“和尚是一般人做得的吗?没有那福报,还穿不上那一领衲衣呢。”

  爷爷的意思,屯溪莲花塘的戒如老和尚曾是前清举人,于释于儒都有造诣,他意欲让毛和去莲花塘跟着戒如老和尚做几年侍者,学一点真实功夫,将来不论从事什么,都大有益处。以此为条件,爷爷把自己经营多年的铁匠铺和药铺都交给了头孙子朱风从,朱风从似乎也不好说什么了。

  莲花塘坐落在新安江畔,黄山北端,是一座著名的禅宗道场。相传此处当年并没有寺,因南禅宗祖师马祖道一曾在附近的一座山洞中禅修,四方学人趋之若鹜,人多了,吃水便成了问题。观音菩萨因感念僧众每日从新安江挑水往返之辛,便将手中净瓶朝寺前一倾,顿时便有了一塘清泉,塘中有红莲盛开,寺便得名“莲花塘”。继马祖道一后,又有道一的弟子南泉普愿、杉山智坚等人在这里开坛演法,渐成大丛林,最多时学人达数百之众。而明清之后,随着禅宗一脉的逐渐衰退,莲花塘当年的繁盛不再,几年前,闹义和团,一天夜里,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闯进莲花塘,杀了守寺的和尚,抢走寺里的银两,临走时又放了一把火,大火将莲花塘接连烧了三天三夜。目睹千年道场毁于一旦,戒如老和尚在佛前发愿,尽其一生,一定要把莲花塘修复起来。

  直到这一年冬天,爷爷才把毛和带到莲花塘。眼前的莲花塘只有两间废圮的大殿和一间临时搭起来的披屋。大雪封山,爷孙俩好不容易爬到莲花塘,爷爷把毛和交给戒如老和尚后,接着就回去了。他惹上了一桩官司,那官司有些棘手。爷爷前脚刚走,戒如老和尚就说:“你爷爷有大智慧,但他不肯放下。殊知放下就是解脱。”

  他站在那里,背着行李,不知自己该离开还是继续站在那里听老和尚开示。

  老和尚看了看他说:“看来你也不肯放下。”

  他突然明白,他一直背着行囊,那行囊里有他的几件换洗衣服以及那根他随身不离的笛子,那是他的宝贝。于是他把行李放下,给老和尚顶了礼,说:“师公,我放下了。”老和尚笑起来,说:“好,你总算桶底脱落了,现在,就去斋堂用饭吧。”

  所谓斋堂,不过是一间连接在那座废圮大殿后面的披屋,披屋里一只蒲团,一根禅杖,一眼锅灶,除此别无他物。锅并没有盖上,锅底有一小撮锅巴饭,一只黄鼠狼正抱着一块锅巴吃得不亦乐乎。戒如老和尚说:“总得给老僧留一口吧,今天还有客人呢。”那黄鼠狼果然就用前爪抹抹嘴,又后腿站立,给老和尚合一合十,遛出了披屋。

  几年的流浪生活,朱毛和吃过别人剩下的饭菜,甚至在饿极了去捡垃圾堆中的食物,对这样的饭食当然也毫不在乎,但他没想到,一个守着一处道场,远近闻名的老禅师居然也吃这个。他分明看到,那一小撮米饭中有一粒粒黑色的老鼠屎。老和尚骂着:“孽畜,吃也没个吃相,哪有边吃边拉的?”

  “师公,黄鼠狼是你养的吗?”

  老和尚将锅中的老鼠屎一粒粒捡掉,将锅巴饭捏成一只饭团递给朱毛和,说:“多乎者,不多也,你就将就着填填肚皮吧。大前天我煮了一大锅饭,够三天吃的,结果这个也来吃,那个也来吃,昨天还有条冬眠的蟒蛇闻到香味也跑来吃。也难怪,这样大雪封山的天气,它们到哪儿找到食吃?就只好来我这儿了。”

  朱毛和嚼着锅巴饭团,也嚼出一股香味,心里想着,师公烧一次饭吃三天吗?

  老和尚似乎知道他心里想的,说:“时光荏苒,光阴不再,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得赶紧办办自己要紧的事情,别总在吃上下功夫。”

  朱毛和说:“师公,什么是要紧的事情呢?”

  “古德说,生死事大。了生脱死,才是一个出家人最要紧的事。”

  “什么是了生脱死呢?”

  老和尚已经吃完了饭团,他把粘在手中的饭粒仔细地舔尽,说:“你有些性急,但有些事,不是一下子能够弄清楚的。你的根器不错,而且又积累了修道的资粮,只要用功,会很快就能悟见自己的本性的。”

  他很想问,什么是自己的本性,但他还是把要问的话吞回去了。老和尚说:“你要问什么是自己的本性了,吃饱了,不想家,这就是自己的本性。好,吃饱了,现在我们去消消食吧,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外面的雪景很好看呢。”老和尚手里捏着两颗铁弹子,他跟着老和尚,走到雪地里。聚来一群麻雀,这群麻雀在老和尚的头上盘旋着,唧唧喳喳。老和尚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稻谷朝雪地里洒去,那群麻雀呼地一下飞过去,争抢着雪地里的稻粒。

  “多乎者,不多也,”老和尚对着那些争食的麻雀说,“寒冬腊月,大雪封山,能吃个半饱也就足矣,都别太贪着啊。”

  他终于把要问的话吐出来:“什么是修道的资粮?”

  “呵,你还在想这个?”老和尚转动着手中的铁弹子说:“佛祖雪山修道,六年麦麻,终于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悟道。人说,佛祖直接坐在菩提树下不就得了,何必又六年苦行?谬论!试想佛祖若没有这六年苦行,又何来菩提树下的幡然大悟?你的前世孽障深重,小小少年,尝尽人间苦难,却又不被苦难击垮,这就是你的资粮啊。”

  “我明白了,师公。”

  走到一处悬崖,眼前出现惊人的一幕,一个猎者正悄悄地躲在一块岩石下,手里的弓箭正朝一处瞄准着,顺着猎者弓箭的方向,一只饿极了的灰兔正蹲在一棵大树下啃食着树根处越冬的蘑菇。老和尚叫着:“请手下留情!”但已来不及了,猎者已射出他的箭,真正是千钧一发,老和尚突然手一抖动,那颗铁弹子飞了出去,只听“当啷”一声,那只铁弹子正好与猎者射出的箭撞在一起。灰兔似乎被那突然的锐响吓懵了,但它很快发现了离它不远处的猎者,灰兔顾不得正吃的蘑菇,撒开腿,向着山崖飞快地逃去。

  “好功夫,”猎者感叹说,“师父,你放走了那只兔子,可你却断了我的财路啊。我一家老小正等着我的钱买过冬的粮食呢。”

  老和尚说:“谁让你将杀戮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呢?对不住了。”

  “我知道了,”猎者说,“下一次我遇到猎物,一定离师父远远的。”

  刚才的一幕,被朱毛和实实在在地看在眼里,想着爷爷让他来跟戒如老和尚学功夫,浑身便有了一股燥热,他有点迫不及待了。

  “师公,你什么时候教我学功夫呢?”他有点跃跃欲试了。

  “你要学怎样的功夫呢?”

  朱毛和想说,飞檐走壁,变幻无常,取逆贼人头于阵前马下,或者,就像刚才一样,随手扔出一粒弹子,就能将对方射出的利箭击落在空中。但他还是说:“爷爷说,一切听师公的,师公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爷爷说,师公是有名的禅师。他还说,师公的禅定功夫十分了得。”

  老和尚说:“要说禅,那是不露形迹的,要说功夫,搬水运柴都是功夫。日子长着呢,只要你肯学,我一定会把我的看家本领教给你的。”

  这天晚上,老和尚用几块废旧的木板在披屋里搭了一张床,垫上厚厚一层稻草,又扔给他一件伽蓝袄,说:“盖上这个,暖和着呢。”

  朱毛和说:“师公你睡哪里?”

  老和尚指着一只蒲团,说:“我这里没有床,只有这个。”说着,就双腿一盘,在蒲团上坐下,很快就进入无我的状态。

  睁开眼来,已是第二天清晨,眼前已没有了戒如老和尚。屋外呵呵的发力声,推开窗子,只见老和尚裸露着上身,在雪地里将一根禅杖舞得习习生风。他趴在窗口,看得两眼发直。此刻,那根禅杖在老和尚裸露而黧黑的脊背上滚动着,在他鼓突而粗壮的臂膀上旋转着,在空中飘舞着,随着禅杖的舞动,禅杖上的铁环发出阵阵悦耳叮当声。这一刻,谁能想到,眼前的老和尚已是一个耋耆老人。老和尚舞到兴处,将那根禅杖向空中抛去,那禅杖垂直落下,稳稳地插在雪地上。

  朱毛和禁不住叫起来:好啊!他从窗口跳到雪地上,尖着嗓子叫着:“师公,你教我舞这禅杖的功夫。”

  戒如老和尚一边擦着身上的汗水,一边说:“好啊,你去将禅杖拿来,我教你舞禅杖的功夫。”

  朱毛和去摇那插在雪地上的禅杖,又哪里能撼动丝毫。他记得爷爷说过,戒如老和尚年轻时出身行伍,后来不知道惹了一桩什么官司,于是便遁入空门,成莲花塘的一代传人。现在,他跟着这样的老和尚,何愁学不到功夫?

  春天到了,雪终于一点点化去。朱毛和眼看着来莲花塘有两个月了,但戒如老和尚似乎什么功夫也不曾教他。朱毛和有些急了,说:“师父,您什么时候教我功夫呢?”

  “呵,冤死人了,我哪天不在教你功夫?”

  朱毛和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可什么也没教我啊!

  老和尚笑了笑,将他带到披屋里,说:“好吧,我现在就开始教你功夫。你坐直,准备好。”

  朱毛和有些兴奋,他把身体坐直,想着,师公终于要教我功夫了啊。

  老和尚念了几句偈子:“今日示尔修道法,即在吃饭穿衣间,一言说破无别事,饥来吃食困来眠。”老和尚念完偈子,又问:“记住了吗?”

  “就这些吗?”于是,他把师公刚才念的偈子重复了一遍,失望明显地写在脸上。

  “这些还不够吗?很多人活了一辈子,边都还没摸着呢。”

  朱毛和仍然盯着师公,他似乎在说,这到底是什么功夫啊,饿了吃饭,困了睡觉,还有谁不会吗?

  吃过早饭,老和尚挑起粪桶,说:“雪化了,地里的油菜该浇点粪了。”他递给朱毛和一把锄头,于是,一老一少出了寺门,去了那片菜地。不远处劳作的农夫朝戒如老和尚喊着:“师父新收了徒弟吗,他多大了?”

  老和尚说:“他不是我徒弟,我没这个福报。”

  朱毛和心中有些不快,自己明明是来跟老和尚学功夫的,老和尚为什么说自己不是他的徒弟呢?老和尚是嫌他笨,不肯教他吗?

  老和尚让毛和把那片油菜地锄一遍,他自己则去挑粪。老和尚一担粪挑回来,朱毛和把一畦油菜地也锄得差不多了。老和尚看看他锄的油菜地,似乎还算满意,说:“看来你在家种过地。”

  “什么叫种过?别看我年纪小,但我在家里顶半个劳力,锄草、浇肥、割麦、打禾,哪样不会?”他举着右手给老和尚看,说:“那一次我割麦不小心,镰刀把手指划了好大一个口子,血流了一地,我爹吓坏了,抓把土就捂了上去。”

  浇完油菜,老和尚又去整油菜地隔壁的一小块山地。那边地里浇粪的农夫说:“师父,那块地旱,打算种点什么呢?”

  老和尚说:“可不是吗,我点了豌豆,已经出苗了啊。”

  老和尚又指着隔壁的一块荒地,说:“明天我们把那块地开出来,点上玉米,五六月里,我们就能吃新鲜了。”

  老和尚熟练地锄着草,浇着粪,与农夫们说着农事,说着庄稼,好象他不是一个守着一座道场的禅师,而是一个真正的农夫。他们直干到太阳西斜,老和尚挑着粪桶,在夕阳的余辉中往寺里走去。那边农夫说:“师父,你这徒弟好勤快呢,这么小就出家了吗?”

  老和尚说:“他不是来出家的,他是来跟我学功夫的。”

  “呵,那师父可得好好教他,这孩子看上去挺机灵的。”

  “机灵不机灵,就看他的造化了。”

  戒如老和尚是过午不食的,但今天出坡例外。晚上,老和尚熬了一锅粥,又炒了一盘咸菜,加上辣椒末,两个人吃得满头大汗。

  老和尚说:“今天出坡,累吗?”

  “不累,”朱毛和说,“今天跟着师公出坡,心里畅快着呢。”

  “以前在家里干活是不是觉得,哎,这块地什么时候才能锄掉呀,今天不一样了,听着鸟雀的叫声都感觉是在唱歌对吗?”

  “锄头也快,锄头锄草根的声音也好听得很。”

  “你看,你长功夫了。”

  “这也算功夫吗?”

  “这都不算,什么叫功夫呢?以前你把干活当作负担,今天你把出坡当作享受了。”

  朱毛和眨巴着眼睛:呵,这就叫长功夫啊!

  说着话,天也就黑了。老和尚说:“你不是一直吵着要我教你功夫吗?现在,我教你打坐好吗?”

  “是毛孔呼吸法吗?”朱毛和问。

  “你连这个都知道,不简单啊。”老和尚说,“毛孔呼吸法练好了,豺狼虎豹都不能侵,但毕竟并不入流,我现教你《童蒙止观》,此是天台宗入门教程,练好了这个,你的禅定功夫就能长进了。”老和尚说着,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来。

  “《童蒙止观》又称小止观,共分十章,这开头四句话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唐代有个大诗人叫白居易,有一次他问鸟巢禅师,他说你们佛教太复杂了,我总是记不住怎么办呢?鸟巢禅师就告诉他说,你只要记住四句话,你就把佛教的基本宗旨掌握了。哪四句话呢,那就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我且先讲头两句,世人作恶,皆因不信因果,殊知作恶者是恶作自己,行善者,是善行其身。”

  朱毛和说:“好人好自己,恶人恶自己。”

  “好,”老和尚说,“就是这个道理。有道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看看世间恶人,有几个能得善终的?”

  他跟着戒如老和尚学着坐禅。刚坐时,总是妄念纷飞,爷爷铁匠铺里熊熊的炉火、娘的老寒腿不知犯了没有,地里的那只南瓜够大了,还有翠翠的鞋面布……他说:“师公,我总是抓不住话头怎么办?刚一抓住,它又跑了。”师公说:“跑了就跑了,跑了再抓回来就是。要紧的是,要找到那妄念的来头。”他说:“师公,我什么时候能做到一心不乱?”师公说:“就你现在都能做到一心不乱?坐禅的功夫太容易了啊。”

  下次再坐时,他开始注意那妄念的来处和出处。妄念来时,他说,来吧,来吧,来过,又去过,又会怎样呢?这样过了大半年,他说:“我看到一条大蛇了,好可怕啊!”师公说:“那是妄念,别理他。”又一天他又说:“师公,我在坐禅时,看到很远处山外有人提着篮子朝这边来了,篮子里有面筋和挂面。”师公说,你起来吧,给我跪香。他很委曲,不明白师公为什么要罚他。刚跪下,果真有一个施主提着篮子进了山门,那人的篮子里果然有面筋和挂面。他开始得意,觉得自己的功夫很深了。可那人走后,师公继续罚他跪香,师公说:“刚进入初禅境界就沾沾自喜,再来点功夫你岂不要上天了?”

  附近村里有孩子受了惊吓,有些小病小灾,就来找戒如老和尚。老和尚将佛前净水朝孩子头上洒几滴,念一通咒语,那孩子被大人抱了来,却自己跑着走了。

  他问老和尚:“师公你念的什么咒语,将来我也能替人家孩子治病。”

  老和尚把那咒语又念了一遍:“罗那多罗摩罗提离耽波罗提利吼楼寿无楼寿……”

  有一天,寺里又来了一个生病的孩童,戒如老和尚出门了,他就将佛前供水在那孩童的头上洒了几滴,然后将老和尚教他的咒语念了一遍又一遍,结果那孩童仍然高烧不退。他问师公,我把你教我的咒语念了三遍,怎么一点也不管用呢?老和尚哈哈大笑,说,有那么简单吗?你得把那咒语念上八万四千遍,你把那咒语念过八万四千遍了,你的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大雪过后,从山外涌来一批民工,他们手到之处,一棵棵大树轰然倒地。这些民工砍遍了周围的竹木,又开始打起莲花塘山林的点子。戒如老和尚说:“这些山林是莲花塘祖业,不能让这些家伙乱砍滥伐。”那些日子,戒如老和尚带着朱毛和,盘着腿,坐在那道进山的小木桥上。远远地,一队民工来到山口,他们看到老和尚带着小沙弥坐在桥头,拦住去路,便叫着:“和尚,我们要进山挖野菜呢。”

  老和尚说:“药农进山闻药香,猎人进山闻腥臊。我还不知道你们干什么来吗?”

  有人走过来,他们用手推他,想把他推下桥去,又哪里推得动?那人知道,这和尚有些功夫,于是,他招了招手,又过来一个人,两人一起去搬老和尚。老和尚肩耸了耸,那两个人哎哟一声,先后滚进桥下的雪坑里。又有几个胆大的民工一齐过来,老和尚腰扭一扭,那几个家伙就像喝多了,站不稳,一个个从桥上落下去,好在桥下水不深,但他们却一个个被摔得鼻青脸肿。那批民工没辙了,他们知道用武的对付不了这个和尚,便改用文的。他们说:“和尚师父,放我们过去吧,我们也是为了生活啊。你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什么还不行吗?”

  老和尚睁开眼来,说:“好啊,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他吩咐朱毛和:“毛和,给我捡些松球来。”朱毛和捡来一堆松球,老和尚指着那为首的民工说:“我想要你的耳朵。”说着,一颗松球砸过去,那为首的叫了一声,耳朵差点被削去半个。老和尚又指着另一个人说:“我想要你的鼻子。”一颗松球过去,那家伙鼻孔当时就流出一股黑血,差一点晕死过去。老和尚又指着另外一个说:“你们这一行中,你叫得最凶,我想要你的嘴巴。”那为首的叫着:“和尚师父,不要啊,不要啊,我还要留着嘴巴吃饭吗!”老和尚说:“我说要你们的耳朵,要你们的鼻子,要你们的嘴,你们都舍不得,可这片山林是山的耳朵,山的鼻子和嘴,你们将它们砍了去,山又如何活命呢?”那批民工说,活菩萨,我们不来砍你们的山林了,我们去别处砍了。说着就捂着受伤的耳朵或是鼻子走了。

  看着那此民工逃去的身影,朱毛和叫着,拍着手,说:“好啊,师公真有你的。”说着,就捡起那些松球,学着老和尚朝一个目标砸去,可那些松球似乎并不听话,它们在空中轻飘飘地,无论他怎样努力,也砸不中任何一个目标。于是他知道,功夫不是一天练成的,真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戒如老和尚一心要修复千年道场莲花塘,他决定带着朱毛和去一趟江西。那边的居士早就想请戒如老和尚前去讲经,他们说,修复莲花塘是他们共同的事,师父我们等着你啊。

  江西是禅宗的发源地之一,当年马祖道一与石头希迁两位大师,一个坐镇江西,一个卓锡湖南,引得无数学人纷至沓来,学人中流传“考官不如考佛”一说,始有“走江湖”之俗语。江西有广泛的佛教资源,马祖道一禅法在这里源远流长,一代代大师层出不穷。百丈寺,是百丈怀海禅师的卓锡地,怀海禅师立《百丈清规》,至今成为丛林规则。此外,沩山灵佑,曹山本寂,洞山良价,这一串串令后人肃然起敬的名字。戒如老和尚在江西逗留了二十余天,给出家僧众讲《始终心要》,并给在家居士讲《仁王护国经》一部,《优婆塞戒经》一部。讲经结束,老和尚携一批功德款由景德镇一路回屯溪莲花塘。

  那天晚上,老和尚带着朱毛和宿在景德镇附近的一家小旅社里,因旅途疲劳,匆忙洗罢,倒床便睡。半夜里,从窗口跳进两个蒙面人来。老和尚知道来者不善,而且外面必有外援,便打起笑脸,说:“阿弥陀佛,都是道上人,二位兄弟一定手头紧了,我这里有一些碎银两,是路上用的,就请先拿去用吧。”

  一个蒙面人冷笑一声说:“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吗?谁不知道你在江西化了大笔银两,至少也得分一半给我们。”

  老和尚知道自己不小心财气败露,只怪自己粗心大意,未曾料到隔墙有耳,引来祸殃,便说:“那一点银两是江西几十位信众为修建禅宗道场而募捐的,你们用了,背得起因果吗?”

  蒙面人刷地抽出一把刀子,说:“少跟我谈什么樱果桃子的,我们不信佛。”另一个蒙面人一把抓住朱毛和,并用刀子抵在他的胸口,说:“和尚,要银两,还是要你这小徒弟?”

  朱毛和用脚踢着那个蒙面强盗,一边叫着:“好人好自己,恶人恶自己,你们杀了我,自己也不得好死。”强盗的刀子已经抵到毛和的喉咙,老和尚立即改变腔调说:“和尚的钱十方来十方去,既然你们缺钱花,就请你们先用吧。”说着,老和尚打开随身携带的布挞连,将一奉银元递到蒙面人面前。那两个蒙面人见了白花花的银两,脸都白了,眼也直了,他们慌忙扯下蒙面布,就去抢老和尚手中的银元。老和尚手故意一抖,那一堆银元哗啦一下,落得个满地开花,两个蒙面人丢下刀子,扑到地上去抢银元。说时迟,那时快,老和尚一堂腿扫过去,两个强盗先后被踢翻在地,老和尚趁机捡起强盗刚才丢掉的刀子,一手拿住一个强盗,一脚踩住另一个,说:“不准出声,谁出声就先送谁的命。”

  两个强盗知道这和尚功夫了得,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老和尚扯碎了床单,将两个强盗捆了,朱毛和也扯了一块破被单塞住强盗的嘴,趁着夜色,老和尚一手夹着朱毛和,一手带着那包银元,飞身从二楼纵身跳下,落地生根,居然没有一点声息。

  那几个接应的强盗半天不见屋内动静,便打进屋去,却只见自己的两个同伙被捆得像个粽子,这才知道上了和尚的圈套,正要争先逃脱,但这家小旅社已被闻讯赶来的官兵铁桶般围住。

  三

  六月,选了一个日子,莲花塘大殿修复工程刚破土动工,工地上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乡绅。乡绅说,这块地是他的祖业,和尚要在这里建大殿,须拿三千两银子来,否则休想动工。戒如老和尚当然不买这账,这明明是莲花塘寺产,一千多年了,怎么就突然变成私人祖业了呢?不想那乡绅一口咬定,他有凭证在手,这块地就是他家的祖业。说着就拿出一份买卖契约。原来闹义和团那阵,当莲花塘被一把劫火化成废墟后,迫于生计以及乡绅的压力,莲花塘幸存的僧人将这片祖基地以一百元大洋卖给了乡绅。那乡绅手中握着这所谓契约,却也不敢公开占有这本属寺庙的用地,但现在见戒如老和尚要在那地基上动工兴建大殿,便按捺不住,要跟莲花塘争一个鱼死网破了。

  为了这块地基,双方发生了争执,终于引发一场械斗,双方各有损伤。

  几天后,一纸传票递到戒如老和尚手里,那乡绅以戒如老和尚侵占民宅,且武力伤人为由,将戒如老和尚告到官衙。

  戒如老和尚当庭侃侃而谈:“众所周知,莲花塘为十方丛林。《丛林规则》有明确规定,丛林一切房产、地产不属私人,任何个人无权进行买卖。一千多年来,十方丛林规则普遍实用于各大寺庙,也得到历代官府的认可。乡绅在莲花塘劫难之际趁火打劫,与寺僧私下交易,明显违背十方丛林规则,请官衙裁定买卖契约无效。”老和尚当庭附上莲花宋时地形图,以及历代官府认定的莲花塘鸟瞰图,说:“那片地基上莲花塘老大殿的地基尚在,断垣残壁中被砸毁的佛像尚在,历史的事实不容改变,望官府能明辨是非,秉公执法,还莲花塘一个公道。”

  当时正值社会上刮起一股毁灭寺产的歪风,乡绅又拿钱买通了官府,官府明知这场官司明明白白,没半点含糊,但却装聋作哑,判莲花塘与乡绅双方自行处理。

  既然官府如此判决,戒如老和尚便不再把乡绅放在眼里。开工那天,工地上开来两支人马,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又要引发一场恶战,乡绅指着老和尚说:“和尚,你说这块地基是莲花塘的,今天你若能叫得应它,我立马拔腿走人,你若叫不应它,你就该承认这块地是我的。”

  这真是牛无力拖横耙,人无理说横话。戒如老和尚摇了摇手中的禅杖,说:“我自然叫不应它,可我这手里的铁禅杖却叫得应它。”老和尚说着,将手中的铁禅杖随手抛向空中,那禅杖带着一阵风,在空中打了个旋,直插地面,就像一棵生根的大树,一根立定的天柱。老和尚说:“今天,谁要是能把这根禅杖拔走,这地基就是谁的了。”

  那乡绅走上前来,伸手就去拔那根禅杖,又哪里能撼动丝毫。乡绅一抬手,上来几名壮汉,几名壮汉使出吃奶的力气,推的推,摇的摇,但那根禅杖就像被埋在地里十万八千丈,不论你使出怎样的力气,怎样的招数,仍然稳稳地立在那里。他们又搬来工具,将禅杖周围的土挖空,再套上绳子,十几个人拉着绳子,一起发力,一声呵喊,那根禅杖终于缓缓倒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壮汉被压倒在禅杖下当场毙命。乡绅叫着:“出人命了,和尚杀人了!”引来一片笑声。当天晚上,乡绅买通了几十名打手,将莲花塘团团包围,声称如果和尚不滚出莲花塘,就将莲花塘一把火烧了,直接拿戒如老和尚去官衙问罪。

  任寺庙外人声大作,杀声震天,戒如老和尚只是安稳地坐在那一方蒲团上,只有他心中的一方世界。这天夜里,天空忽然雷声大作,倾盆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当戒如老和尚打开山门时,莲花塘四周鸟声唧唧,一夜暴雨将四周的山林洗涤得青翠欲滴,而那包围在莲花塘山门前的打手们却早已无影而踪。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莲花塘四周乡民传出几个版本,有说那天半夜里突然有无数白兵白甲凌空而降,他们手拿兵器直扑那十几名壮汉;也有说戒如老和尚从河南少林寺请来数百名和尚兵。总之,乡绅派来的十几名打手连夜撤走了,莲花塘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事情似乎还没有结束,莲花塘修复工程开工的又一天,那乡绅突然带着家人抬着一只箩筐来到莲花塘,箩筐上盖着红绸布。见了戒如老和尚,乡绅纳头便拜,说自己因不信因果,遭到报应,请师父原谅,莲花塘即将修复,他也想献一份功德。说着就掀开那只盖在箩筐上的红绸布,那里是白花花二百两纹银。

  时间过得飞快,这是朱毛和在莲花塘学佛的第三个年头了。这一年,朱毛和十三岁,他身材高挑,身板结实,看上去像个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嘴唇边开始有一抹淡淡的茸毛。这一年秋天,接到娘生病的消息,朱毛和立即从莲花塘赶到朱家岭。其实娘并没有大病,不过是因为劳累,老寒腿发作了,吃过爷爷的药,能够下床干活了。只是娘太想他了,才让人打信给他。爹刚死那几年,家里似乎一下子陷入低谷,现在却开始出现一些生机,哥哥朱风从在家里开了一个面坊。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现在,嫂子又怀孕了。小妹妹兰花也能够跟着娘到地里摘摘棉花,掰掰谷子了。家里有一股难得的温馨。但是,这种温馨却不属于朱毛和。他十三岁了,而十三年中,倒有一半时间或是流落他乡,或是在屯溪莲花塘陪着戒如老和尚。家对于他,已相当陌生。他知道他已不属于这个家,他的心,早就皈依了佛门。他希望能一辈子跟着戒如老和尚,过一种闲云野鹤样的生活。回到这个家,他几乎没有开心过一天。怪不得戒如老和尚说,三界如火宅,原来真是这样啊。

  哥哥说:“毛和,面坊的生意好得很,你回来帮帮我吧。我们弟兄俩齐心协力,一定能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毛和说:“我现在不能回来,戒如师公老了,身边正需要人。”

  “你也不想想这个家,家里就不需要人吗?你总不能为着自己的自在撇开这个家不管吧。”

  为了能让弟弟回来,哥哥把更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爷爷把你送到屯溪莲花塘学佛,村子里好多人都指着爷爷的背说他呢,说好好的人,去做什么和尚。”

  他说:“他们都不懂,和尚怎么了?没那福报,还做不了和尚呢。况且,我现在只是跟着师公学功夫,我还没有出家呢。”但他还是答应哥哥,等莲花塘大殿落成后,他就回来。

  这一次他耐下性子在家呆了一个月,就在他准备去屯溪的时候,翠翠突然来了。几年不见,他几乎认不出翠翠了。翠翠变成大姑娘了,原先那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不见了,代之的是后脑勺上的巴巴结,只是,额头的刘海映着她乌黑的眸子让他很快就认出,这就是翠翠,在山坡上陪着他放牛的翠翠,听他吹笛子唱山歌的翠翠。翠翠比他小一岁,据娘说,本来明年这时候,翠翠就要正式过门到寺前河去了。可偏偏年前发生了一件事,翠翠的那个小男人过天花死了。翠翠因为订的是娃娃亲,算是铁板钉钉的婚姻,在那个小男人出殡的那天,翠翠还是跟她的小男人拜了堂,也算是正式过门了。

  翠翠递给他一个布包,打开来,那里面是崭新的六双布鞋,六双布鞋大小不一,千层布的鞋底硬梆梆的,透着密密的针脚。他算了算,自从那一年他离家出走后,至今已整整六年,也就是说,翠翠每年都估摸着他脚的大小,给他做一双鞋子。看着这些鞋子,他内心一阵潮热,想着那年曾答应翠翠,给她买一块擦脸的雪花膏,但六年过去了,他什么也没给翠翠买。

  娘把一包花生递到翠翠的手里,说:“哎,婶子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包花生,你路上吃吧。”

  翠翠推着,说:“婶子,我不要,留给毛和哥吃吧。”

  娘示意毛和,说:“毛和,送送你翠翠妹妹吧。”

  他木纳得像根树桩,小妹妹兰花推着他说:“哥,娘叫你送送翠翠姐呢。”他这才嗯了一声,瞄着翠翠的背影出了那道院门。秋天的太阳金灿灿的,照着翠翠的背影,他忽然想起在那片山坡上,翠翠靠在他的肩上吃着山楂,唧唧喳喳地说着村里的事,就像一只山雀,说到开心处,突然一笑,就像山泉跌落到岩石上的声音。翠翠甩起的大辫子撩着他的脸颊,让他有一种痒痒的感觉。那时候,他给翠翠吹着笛子,给翠翠唱着山歌,那真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啊,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复返了。

  翠翠忽然不走了,她似乎在等毛和哥。但他却在离她一丈远处站住了,他知道,他们都早就离开了那片山坡,翠翠不可能再坐在他的身边听他吹笛子,听他唱山歌了。

  “毛和哥,你还去做和尚吗?”

  “我还没呢,做和尚是要福报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

  翠翠转过身来,看着他,说:“毛和哥,你要是做和尚一定会做一个大和尚。”

  “我不想做什么大和尚,但我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和尚。”

  “你会的,”翠翠说,“你要是成佛成仙了,一定要记得来度我啊。”

  他心里一阵潮涌,赶紧转过身来,以免让翠翠看到他即将涌出来的眼泪。翠翠又说:“那些鞋,不知道你能不能穿得,家里一直以为我是为他做的,其实,我在做这些鞋时,心里只有你。”

  他的鼻子又是一酸,说:“难得你……”

  秋天的太阳黄黄的,附近有鸟雀在不歇声地叫着:“晓得你们俩,晓得你们俩!”朱毛和扔了一颗石子过去,心里骂着:“你晓得什么呀,你晓得我此刻的心思吗?”那几只鸟雀飞走了,两个人就那样站在山垭口,谁也不说话。一头牛走过来,牛走到朱毛和的身边,用鼻子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仰起头“唛”地叫了一声。他伸手在牛的头上摸了摸,终于说:“多谢你了,翠翠,以后你不要再给我做鞋了。”翠翠的肩膀在微微地抖动着,她在无声地抽泣,于是他又补了一句:“没事念念佛,做鞋多累呀。”

  翠翠叹了口气,说:“毛和哥,记着,你要是成佛了,就来度我。”翠翠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站在那里,直到看到翠翠的身影消失在那边山嘴上,这才拍了拍那牛的背,朝家里走去。

  莲花塘大殿上梁在即,戒如老和尚也越来越忙。修复莲花塘这座禅宗道场是戒如老和尚在佛前的誓愿,现在,这座千年道场终于在他的手里得到修复,按理说他应该高兴才是,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作为一个禅者,他过惯了简单的生活,他宁愿守着一块菜地,一方蒲团,在无虑的思维中打理生命的来路和去路。而添砖加瓦、工程预算,里里外外,还有官司,所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

  戒如老和尚说:“毛和啊,等大殿建好,我的心愿就了了,我也该回去了。”

  “师公要去哪儿?”

  “回我的家啊。”

  “你的家?你不是早就出家了吗,哪儿还有家?”

  老和尚念了一首偈子:“渠侬家住白云乡,南北东西路渺茫,几度欲归归未得,忽闻岩桂送幽香。”

  毛和说:“师公,我一辈子都跟着您,侍奉您,你老人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老和尚哈哈大笑,说:“娃娃,我的家你一时还去不了,我为寻找这个家,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了,那也是我毕生追求的所在。”

  朱毛和自然无法明白师公所说的家究竟是在哪里,他说:“师公,你打算哪天给我剃度?”

  “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同你说过,我从不剃度人,你将来的师父,必是一个大德,到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朱毛和知道,世上许多事,都是有定数的,既然师公说将来我的师父是一个大德,那必是像师公一样的高人,那就等着这一天早日到来吧。可是,我的师父在哪里呢?

  莲花塘大殿落成那天,一向不好热闹不求闻达的老和尚还是请来不少客人。爷爷也来了。这一年多来,爷爷的精力一直耗费在那桩旷日持久的官司中,爷爷的背佝偻下来,精神气也似乎垮了。

  爷爷抚摸着毛和的头说:“三儿,你长高了,长得像个小大人了。”

  毛和说:“大殿盖起来了,师公说,他也要回老家去了。爷爷,我怎么办呢?”

  爷爷说:“你跟着爷爷回家吧,你不回家,我的脊梁都被人的言语戳破了。”

  “爷爷,我不能回家,师公老了,他身边需要个人。”

  爷爷并没有告诉毛和,他在十天前就接到戒如老和尚的信,老和尚在信中说:我将于某年某月某日宿业圆满,花开见佛,回归极乐。爷爷是前来参加莲花塘大殿落成庆典的,也是来为他的方外老友送行的。接到同样内容信件的当然不仅仅爷爷一人,那些老和尚的同参法侣以及方外挚友们多数是带着疑虑来到莲花塘的,然而,当他们看到戒如老和尚满面红光像一座铁塔一样站在山门前迎接八方宾客时,此前的疑虑打消了,但他们委实不明白,一向处事严谨的老和尚何以要开这样的玩笑。

  按照佛教仪规,莲花塘举行了简短的落成庆典。钟鼓齐鸣,香烟缭绕,当数百名僧众披着袈裟,齐聚在这宏伟的殿堂,等着戒如老和尚亲自拈香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老和尚本人。同参法侣们似乎意识到什么,他们找遍了整个寺庙,也不见老和尚的身影。

  只有朱毛和知道老和尚去了哪里。早在半个月前,老和尚就在山后搭了一间简易的茅篷,老和尚说,那儿将是他最后的归宿,也是他的家。然而当朱毛和找到那儿时,老和尚跏趺坐在一方蒲团上,已经往生了。

  朱毛和哭着:“师公,原来你说回家,就是这样啊!”

  爷爷拍着他的肩说:“三儿,不要哭,如果老和尚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他这一生怎么会如此从容如此自在呢?现在,他去了他毕生追求的所在,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来,三儿,我们一齐来念阿弥陀佛,送老和尚一程吧。”

  四

  生活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在爷爷的那间混合着淬火气和药香的铁匠铺里,炉火在风箱的窜动下呼呼地吐着炽热的火苗,爷爷将一块烧红的铁件从炉子里取出来,于是,他抡起大锤,爷爷的小锤指到哪里,他就将大锤砸到哪里。当一件铁器成形后,爷爷将尚未冷却的铁器“嗤”地一声放进水里,水沸跳着,一座铁匠铺都热闹着,仿佛一座街市。夏天,他和爷爷都裸露着上身,他的身高已经攀上爷爷了,但却还是瘦,就像一只高脚鹭鸶。他看着爷爷青铜色的胸肌,鼓突的肱二头肌像小兔子一样在臂上跳动着,真是羡慕死了,他不能不感叹,爷爷八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能像个年轻人一样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那一天,爷孙俩捧着大海碗,正蹲在铁匠铺门口吃饭,一个卖柴的人引起爷孙俩的注意。那人穿一件百衲衣,因为补丁太多,那件百衲衣显得无比沉重,他打着赤脚,嘴里自言自语。街上的娃娃们见了,就跟在后面叫着:“疯和尚,疯和尚。”那疯和尚不气也不恼,反而同娃娃们逗闹着。

  油条店老板喊他:“哎,疯和尚,你的柴禾多少钱一担?”听那疯和尚说:“喜欢,我就送了你,不喜欢,我就卖给你。”

  半条街上人都听到那疯和尚的话了,都从清晨的生意中伸出头来:这是什么话啊,怪不得是个疯子。

  油条店老板说:“你这柴禾干倒是干,只是七扭八拐,一点都不直。”

  疯和尚说:“你是买柴,还是买火?如是买柴,柴有曲有直,如是买火,火无曲直。弯柴不弯火。”

  油条店老板或许还在为疯和尚的这句脑筋急转弯费着神,那疯和尚挑起柴就走了。

  爷爷突然站起来,说:“好一个‘弯柴不弯火’,那师父,柴禾我买了。”

  疯和尚瞥了爷爷一眼,丢下柴禾掉头就走。爷爷喊着:“那师父,给你柴禾钱!”疯僧说:“送你了,弯柴不弯火。”

  半条街上的人都被爷爷与这疯僧的对话懵住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那疯和尚何以不要爷爷的柴禾钱。

  爷爷呵呵地笑着,说:“今天买了一担好柴,听到一句好话。”

  朱毛和说:“爷爷,你与那疯和尚说的好像祖师公案里的对话呢。”

  那天是二祖寺为一个湖北居士放焰口,因寺里缺少人手,于是请爷爷前去帮忙。爷孙俩一进天王殿,就看到一个和尚在跟狗说话。听不清他跟狗说些什么,但那狗却像是听懂了,狗将头靠在那和尚的胸前,温顺得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悟诚老和尚说:“这是来本寺挂单的疯和尚,半个多月前他来时,寺里知客说,寺里单位已满,恕不挂单。谁知他就在山门口睡了一夜,第二天门头开山门时,大雪将他整个覆盖着,门头以为哪里来的叫花子冻死在山门口了,就叫人来将他抬走,谁知他一骨碌就爬起来了。老衲看不过去,就让知客派给他单位,不想寺里僧众都对我不满,都嫌他脏啊。他也不说什么,就住到狗窝里了,情愿与狗为伴。”悟诚老和尚又说:“他住在寺里,也不白吃寺里的饭,每天或是打扫院子,或是挑水,或是上山砍柴禾,砍下的柴禾寺里烧不掉,他就挑到牛镇去卖,也不见他卖得钱回来。”

  以后的日子里,牛镇街上就经常见到这个疯和尚,他或是蹲在地上,与一只狗说着什么,或者将袋里的炒豆什么的分给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们,他举着炒豆,让孩子们念佛,念一声佛,给一粒炒豆,孩子们都喜欢他,他也喜欢孩子们。人们发现,他在同孩子们嬉耍打闹时,一点也不疯癫,说的话也是有头有尾,明明白白。

  毛和说:“这师父像济公活佛。”

  爷爷说:“越是这样的出家人,越是要敬重他。”

  二祖寺每年冬天打一次禅七,七七四十九天。坐香的间隙,悟诚老和尚要给僧众开示醒禅。那天悟诚老和尚说到二祖慧可大师向达摩祖师问法的公案:“达摩祖师从建康一苇渡江北上,来到洛阳,虽然洛阳佛塔的高大,寺庙的堂皇让达摩祖师十分震惊,但同样令他失望,于是他来到嵩山的一个山洞里,对着一堵石壁一坐就是九年。直到某一个大雪纷飞的黎明,当他打开山洞的石门,准备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的时候,看到一个人立在雪地里,这个人就是后来成为禅宗二祖的慧可大师。如果说慧可的立雪求法只是在菩提达摩冷若冰霜的内心引起一丝小小的触动,而慧可随后的挥刀断臂,则使得菩提达摩再也无法漠视这位弟子坚贞求法的现实了。”

  忽然,天王殿传来一声断喝:“立雪便立雪,断臂又作甚?”

  听法的人都扭过头来,发出那一声断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同狗说话的疯和尚。有人叫着:“疯和尚,老和尚讲开示,不要乱插嘴,再插嘴将你轰出去。”

  悟诚老和尚继续讲那则公案:“周武帝灭佛,慧可大师料知北方已非久留之地,于是便带着四卷本的楞伽经以及木棉袈裟一件,连夜南逃。”

  “臂就这样被人砍了,谁让他一不小心,露出形迹呢?”

  “你胡说,你怎么可以说慧可大师的臂不是自断的呢?”寺里的首座再也抑制不住这种毁谤祖师的谬说,慧可断臂,以显示他坚贞求法的决心,这是佛教史上有定论的,而这个疯和尚居然挑战历史,也挑战法度,该是何等大胆。

  “把他轰出去!”人群喊着。

  “慢着,”悟诚老和尚伸手制止了那帮人,他转向疯和尚说,“你是说,慧可的臂是在逃难的途中被贼人所砍?”

  “佛祖苦行林中六年麦麻,是为苦行,为何又去喝牧羊女的羊乳?”疯和尚说。

  “把他轰出去!”人们又叫着。

  “这个疯和尚目无祖师,他犯下毁谤三宝罪了。”

  有人开始轰这疯和尚,他们与疯和尚在禅堂外拉扯着,场面有些混乱。悟诚老和尚再次阻止了,说:“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既然佛祖都认为,肉体的折磨不能让人解脱,达摩祖师真会在乎慧可大师的一条断臂吗?况且,道宣律师在《续高僧传》里也是这样说的。”这一次,整个禅堂里鸦雀无声,悟诚老和尚敲了一记香板,说,“父母未生我前我是谁,究竟是谁?参!”

  又一支香燃起,人们重新盘起腿来,各自参悟着自己的话头。只有那疯和尚依然站在那里,就像一棵风中的老树,他摇摇摆摆,一整天了,但他的两只脚即始终没挪半块青砖。

  朱毛和对疯和尚更感兴趣了,抽空就去二祖寺看那疯和尚。那天他去时,疯和尚抚着狗的头,在给狗说三皈依:“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他想起戒如老和尚的话:“你未来的师父,必是一个大德,但他一定是个苦劳人。”

  “师父,你是来给我剃度的吗?”朱毛和向他顶礼说。

  “你是给狗顶礼还是给我顶礼?给狗顶礼,狗不会说‘一拜,一拜’,给我顶礼,我只会说,让你顶礼的人还在西方极乐世界,或者是在东方琉璃世界,他或是佛,或是僧,或是畜生,或是阿修罗,那么,你的顶礼也是个空,既是个空,又顶甚鸟礼?”

  朱毛和咀嚼着疯和尚的话,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他却得,这和尚不同寻常。

  他把先前的话又说了一遍:“师父,你是来给我剃度的吗?”

  “我给你剃度?可剃度我的人又在哪里呢?”疯和尚念念叨叨,“翻过一座山,越过一条河,前面有座山。”说着将手一挥,唱着一首莫名曲调的歌:“世人都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

  “我知道了,多谢师父的教诲。”

  疯和尚又哈哈大笑:“我何曾教诲你?释尊菩提树下悟得正道,谁教诲了他?达摩祖师东来,究竟教诲了谁?二祖大师由北往来,是谁教诲的他?你说,你说呀!”说着,就猛力将他推出狗窝,他的脚在狗窝绊了一下,摔了跤。从地上爬起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头脑处于一片空白,刹那的无念之后,忽然觉得天空一片澄澈,在这一刹那间,他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前生今世。他再次给疯和尚顶礼,欣喜地说:“师父,我走了啊。”

  回来后,他把见到疯和尚以及同疯和尚的对话告诉了爷爷,爷爷说:“看似疯癫,但他的每一句话都蕴含着禅机。三儿,他说不定就是来化导你的,只是化导的方法与戒如老和尚不同罢了。你不要放过这个机会,多亲近他。”

  可是,等到朱毛和再次去二祖寺时,那疯和尚却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去,就像他的来一样。很多年后,有一个影响中国文学很多年的诗人写过这样的诗:轻轻地我走了,正如轻轻的我来……当然,朱毛和不认识这个名叫徐志摩的诗人,也不懂那首名叫《别了,康桥》的诗。但朱毛和,也即后来的大兴和尚就像徐志摩诗中所写的一样,轻轻的我走了,正如轻轻的我来。他的来或他的走,不留下任何痕迹,却给中国的诗人或非诗人留下永远的惊叹。这是后话。

  这年冬天,爷爷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中败下阵来,同时还把他那间铁匠铺也赔了进去。这对爷爷的打击不可谓不大,爷爷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不久,爷爷在翻过一座高山给人看病时不慎摔伤了腰,不想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爷爷再也不能打铁了,也不能再翻山越岭去给人看病了。躺在床上,爷爷知道自己去日无多,于是便开始念佛。

  爷爷临去的头天晚上,他把毛和叫到床前,说:“三儿,爷爷要去西方极乐世界了,爷爷要是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翻过一座山,越过一条河,前面有座山,”他把那疯和尚的话复述了一遍。

  爷爷似乎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了,但爷爷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爷爷说:“三儿,爷爷原本想把这个铁匠铺留给你,但现在,爷爷什么也没有了,爷爷对不住你。”

  朱毛和伏在爷爷的床边,说:“爷爷,这些年来,是爷爷的教诲,让我明白自己将来要干什么,做怎样的人。”

  爷爷说:“我的三儿或许就是做和尚的命,记住,一旦走进佛门,就要做一个真正的佛弟子,千万不要亵渎了那一领搭衣。”

  “爷爷,戒如师公说,我将来的师父一定是个大德,可我不知道自己去哪儿找他。我都等不及了爷爷。”

  爷爷用他枯干的老手摸着孙儿的头说:“三儿,你在找师父,师父也在找你呢,但这事急不得的,等因缘成熟了,就一切瓜熟蒂落了。记住,不论出家在家,都要相信因果,须知恶者是恶作自己,行善者,是善行其身。”

  “我记住了,爷爷,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爷爷去世后,朱风从在朱家岭开起一家小面坊,朱毛和时而给别人打打零工,时而给哥哥打打下手:和面、揉面、扯面,把一块软面团在挂面架子上一点一点地扯着,直扯成细细的长长的面条。他做着这个时,显得很专心,哥哥看在眼里,打心眼里高兴。哥哥跟娘说,娘啊,给弟弟说门亲吧。哥哥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不过是想拴住弟弟的身子,拴住弟弟的心,好让弟弟成为自己的帮手。

  现在,十八岁的朱毛和依然是瘦,但却身材颀长,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只高脚鹭鸶。朱家岭一直有早婚的习俗,先后有几拨人前来提亲,都被他挡回去了。娘猜不透他的心思,娘只知道,他的三儿与翠翠自幼青梅竹马,虽然翠翠与寺前河张家的儿子结了冥婚,但翠翠的心一直在毛和这里。娘儿在一起谈心时,娘说:“三儿,前天司下村李家派人来摸娘的心思,李家的秀秀比你小一岁,李家有意招你去做上门女婿呢。”

  毛和说:“娘,我才十八岁,不谈这事。”

  “娘知道你的心还在翠翠那里,可是……”

  “娘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毛和显得有些不耐烦,说,“我将来是要做和尚的,我不可能成家的。”

  娘叹了口气说:“在朱家岭,娘也难做人啊,那几年你在莲花塘学佛,你本家叔爷就一次次跟我说,我们老朱家出过朱熹,出过朱元璋,唯独没出过和尚。话说得难听呢。”

  朱毛和说:“娘,你让他们说去吧。他们什么都不懂,要是在唐朝,做和尚还要考试呢,那时候人都说,考官不如考佛。你以为做和尚就那么好做吗?没那个福报,还做不了和尚呢。”

  娘抹着泪,说:“娘知道你一心向佛,可是,你若是做了和尚,娘怎么舍得啊。”

  朱毛和安慰娘说:“娘,我现在还做不了和尚,我在找师父,师父也在找我。如果哪天我真的皈依了佛门,做了和尚,悟得真佛,我第一个就来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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