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茫茫寻师路
作者:黄复彩 时间:2018-05-23 22:16 字数:18007 字

  一

  爷爷死后,朱毛和忽然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时竟无所依着了。只是偶尔去二祖寺,闻钟鸣板响,听袅袅佛音,只有这时,他似乎才真正找到了自己。

  清宣统三年,也即公元1911年10月,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帝制轰然垮塌,几个月后,一个叫孙文的人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辛亥革命被称为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的一件大事。然而在大别山区的太湖朱家岭,那场革命所带给这里的,除了终于剪去那根拖在脑后多少年的大辫子,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山洪、酷旱、虫灾、匪乱,依然频繁地光顾着这些世代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山民们。

  不管怎么说,这场革命带给山里的变化还是有的,首先是人们意识上的改变。寺前河张家终于放出话来,说现在是民国了,我们老张家不能把翠翠一直当媳妇来养。张家的意识,如果有合适的人家有意娶翠翠,张家可以把翠翠当女儿嫁出去。当然,娉金是少不了的。张家放出口风,并开出价码,有意迎娶翠翠的人家就开始往寺前河跑了。可是,翠翠却一口咬定,她至死也不肯离开“公婆”,她要把这个“节”一直守到老。这一年,翠翠十七岁,是翠翠与她的那个死去的小男人结成冥婚后的第三个年头。

  寺前河张家要嫁翠翠的消息传到朱家岭,传到朱毛和的家里。娘听到这消息后似乎有些兴奋,但在得知寺前河张家开出的价码后,娘的心凉了。接连好几天,关于翠翠“婆家”嫁女一事便成了朱家饭前饭后的话题。哥哥朱风从当然希望弟弟能早点成家,一旦成了家,弟弟毛和就像被根绳子拴住,再也不会往外跑了。朱风从当然清楚自己的家底,他明知要想把翠翠迎进门来并非易事,但还是撺合着娘说,不妨打听一下翠翠本人的意思吧,她同毛和自幼青梅竹马,或许,她会说服“公婆”,在财礼上打些折扣,我们再东挪西借,想办法把翠翠迎进门来。

  在一旁的小妹妹兰花这时说:“你们也该问问二哥的意思,二哥一直说他要去当和尚呢。”

  大哥骂道:“你懂什么,大人讲话,小人插什么嘴?”

  这一天朱毛和回到家里,没等娘和哥哥把关于翠翠的事说给他听,他进门就说:“娘,哥哥,我要跟你们商量件事,我不在钱家干了,我要出趟远门。”

  娘似乎知道他要去哪儿,说:“三儿,娘要跟你说件事,翠翠……”

  “别说了,”朱毛和打断了娘的话,说:“我都知道了,我现在不想结婚。”

  哥哥说:“你都十八了,我像你这么大,你侄子都满地跑了。”

  “我是我,你是你,”朱毛和说,“我不想再过你那样的日子。”

  “那你想过哪样的日子?”哥哥一脸的不悦,说:“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是谁,但我要过我自己的日子。”

  “你不就是要去出家做和尚吗?好好的人,谁去做和尚?”

  眼看着弟兄俩又要吵起来,娘赶紧熄火,说:“哪有你们这弟兄俩的,一见面就是抬杆,有话不能好好讲吗?”娘说:“毛和,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呢?其实,朱毛和自己也茫然得很。他说:“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总不能呆在家里吃哥哥的闲饭。”

  朱风从又要发作,被娘止住了,一家人难得的聚会又不欢而散。

  司下村的王跛子托人来朱家岭,想让朱毛和再去他家做长工。王跛子家有六十亩水田,十几亩山地,本来雇着一个姓赵的长工,但那个姓赵的长工嫌王跛子太抠,做了几年,工钱一文不涨,便撂挑子不干了,意在要东家给涨工钱。朱毛和不知究里,征得娘的同意,便去了王家。几年不见,王跛子几乎认不出朱毛和了,当看到朱毛和长得人高马大,是个干活的好料,心里十分满意,开口就说:“你是我家老伙计了,现在你在我家干,每月给你十五吊钱,年底再给你一担谷子,你干不干?”朱毛和觉得,钱多钱少都是小事,王跛子为人不错,况且又是老东家,便答应了。他这里刚答应下来,那个撂挑子的老赵便打上门来,说你个朱毛和还是人吗,老子撂挑子不干的用意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你个朱毛和怎么就半路上杀出来,这不是给我使绊子吗?再说了,我在王家一年做下来工钱是二百吊,现在王跛子给你每月十五吊,这个账孬子都算得过来,你朱毛和怎么就算不过来呢,你不就是一个活孬子吗?

  朱毛和知道自己毁了别人的心机,断了别人的财路,他不能再干这事了。他向王跛子提出,东家,我不干了,你另找人吧。王跛子以为他把账算清楚了,便说,我每年给你二百二十吊,你总该干了吧。可朱毛和说,你给我三百吊我也不干了,东家你另外再找人吧。

  听说朱毛和没答应王跛子家,施湾钱家找上门来,说:“我们小户人家难比王跛子,我给你每月十四吊,年终再给你半担谷子,你到我家干好吗?”朱毛和一口就答应了。听说朱毛和每年二百二十吊不干,却去拿钱家每月十四吊,王跛子说:“明摆着满汉全席你不坐,却去把豆腐渣捡来当饭吃,你长着颗猪脑子吧。”

  王跛子家雇不到长工,便公开张榜,将每年的工钱涨到二百三十吊,很快有人去揭“皇榜”。赵姓长工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气不打一处来,便又去找那应聘的长工骂阵,那人说,我与东家之间订的契约,碍你屁事?两个人几句话不合,便日爹骂娘地吵了起来,结果引发两个家族的一场械斗,死了三个人,官府抓了十几个,究起来,不过是为几十吊钱的事。又有人说,朱毛和看似孬,但他的孬却避免了一场血战,免除一场官司,他比哪个都精明。

  朱毛和最终去了施湾钱家。干到年底,他去找东家结账时,东家的算盘打得噼叭响,算下来,朱毛和还倒欠着东家六十吊钱。东家说,你是继续干呢还是走人,走人的话,我老钱家从不欠别人的债,当然也不想别人欠着我的债。朱毛和自知上了老钱东家的当,只得再在钱家干起来,又到年底,东家说,你这一年倒赚了不少,但扣除上一年欠下的六十吊,你还欠二十五吊,你怎么打算呢?干到第三年,朱毛和不再干了,他知道,他要在钱家干一辈子,那欠下的债就是一座司空山了。

  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年,一连四十多天没有下雨,江淮大地赤土千里,一派荒芜。哥哥的面坊没了生意,日子就困难了。哥哥就是这样的人,日子顺利,越捏紧了口袋过日子;越是日子紧巴,越是破罐子破摔。吃、喝、赌等旧病复发。娘不敢说他,可嫂子不满意了,于是,家里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朱毛和想起当年那西竺僧人说的话:“三界如火宅,这火宅的源头,就是家啊。”

  他记着那疯和尚的话:“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河,前面有座山。”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他越是不知道,越是要寻找那最终的答案。他终于再次离开朱家岭,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生活。这一年,朱毛和二十四岁。娘知道留不住她的三儿,娘哭着说:“三儿,要记得娘,记着朱家岭,走到天边,你都要记得回来看娘啊。”

  他沿着十几年前走过的那条路,一直走出了那道山口。十几年前,他就是这样跟着皮毛贩子走出这道山口的。如果说那时候他是在懵懂无知的状态下跟着那个骗子走出这层层大山,而现在,他不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二十四岁的朱毛和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翠翠给他做的那双千层底的布鞋踏在砂石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嚓嚓的声音。戒如老师公圆寂时,爷爷说:如果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这一生怎么会如此从容如此自在呢?是的,二十四岁的朱毛和如果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将要去做什么,走在这条山路上的脚步怎么会如此坚实,如此稳健呢?现在,他要去寻找自己的师父,他知道,师父也一定在寻找他,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遇上师父的,那么,他就把自己交给师父,交给佛,做一个真正的佛弟子。

  还是那条皖河,他居然找到当年将他从皖河口带到高河埠的那对船家夫妇。只是,那对夫妇老了,船老板不再总是骂骂咧咧,长年的水上生活,让他浸透风霜的脸上过早地刻下一道道皱纹,也让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船婶还是那样风风火火,她一边擦着船板,一边数落着自己的丈夫,只是,那数落也非数落,倒像是一种倾诉。当然,他们已认不出朱毛和了,然而当朱毛和请求搭乘他们的顺风船去安庆时,那对夫妇一口就答应了。直到船行至水吼岭,他才说:“婶子还记得那一年搭乘你们的船去下游和悦洲的那个毛头伢子吗?”船婶一下子就认出他来,她惊叫一声:“天啦,真是你吗?”她对着船头的丈夫叫着:“天啦,他居然还活着,都长成大嘛人了。”

  船老板也立即认出他来,但他的表情却是淡淡的,说:“看来,你又开始来回倒腾了,不过我的船今天最后一次在这条河上跑了,明天我就去常州运黄沙,再也不回皖河了。”

  朱毛和说:“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在这地方呆够了。”

  船家夫妇自然要问起那一年他被大包头拐到大通的事,他于是把那一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船婶叹道:“哎哟,你的命大,我当时想拦住你,可你一门心思地要跟那骗子走,我要再说什么,那大包头怕要把我活剥了。”

  船到皖河口,船婶居然哭了,她擦着被河风吹得红肿的眼睛说:“伢,出门在外,多保重自己。”朱毛和答应着,又熟人熟事地进了安庆城。偌大的安庆,一切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只是盛唐湾码头停靠着更多的船只,既有挂着洋人旗帜的,也有挂着青天白日旗帜的。他的计划是要去江南,寻找那座山,而当他一眼看到不远处的振风塔时,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要在安庆逗留一天,顺便去看看当年他流浪时呆过的地方,包括迎江寺、振风塔。二祖寺一个熟悉的师父据说现在是迎江寺的知客,如果他那儿方便挂单,今夜的住宿也就解决了。

  沿着江岸,他走进一条石板路小街,沿着这条街,不远处就是迎江寺山门了。忽然想,不能空着手去见那熟悉的师父,于是,他进了路边的一家酱坊,打算买两瓶蚕豆酱当作礼物。他买好酱,正打算离开,从里间出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盯着他,突然叫了一声:“朱万全!”

  朱毛和几乎忘了他曾经叫过“朱万全”,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号“朱万全”,现在,怎么会有人叫他朱万全呢?然而很快,他就认出对方,那正是十年前他在安庆流浪时遇到的弟兄朱逸然。

  “朱万全,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为了生意,我去过江西很多地方,也一直后悔当年没问你家在江西哪里。今天你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朱逸然激动地叫着,将他一把搂住。

  “哎呀,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在芜湖吗?”

  “嘿,一言难尽,”朱逸然说,“十几年了啊,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你的老样子也还在,比过去更壮实了。”

  朱逸然把朱毛和一把按在店堂里的座椅上,又吩咐一个伙计说:“我遇见自己的好兄弟了,你去给我叫几个菜来,今晚我要陪他好好喝一杯。”

  这天晚上,两个人一直喝到半夜时分。朱逸然说:“那年我找到亲爸后,高兴了一阵子,但我亲爸的境遇也并不见得多好,再加上后妈不待见我,我索性又回到安庆,回到我的老东家店里。老东家待我不薄,我在他那儿干了七八年,他就升我做了朝奉,现在,又让我单独经营这家分店。这不,刚开张不久,就遇到你了,这不是天意吗?”

  朱毛和说:“你做老板了啊。”

  “什么老板不老板的,还不是在替东家干,不过比过去自由多了。”朱逸然说,“你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回过江西的家吗?你不要再四处流浪了,就跟着我一起干吧。”

  朱毛和说:“不行啊,我要去找我的师父。”

  “你师父?他是谁?你去哪儿找他呢?”

  “我不知道我师父是谁,但我知道,他一定也在找我。”

  朱逸然奇怪了,说:“你连师父是谁都不知道,你去哪儿能找到他呢?”

  “总会找到的,只要我找他的念头不减。”

  朱逸然说:“朱万全,你先在我这里干几年,说不定,哪一天就像我们突然相遇一样,你也会意外见到你师父的。”

  朱毛和觉得朱逸然说得也不无道理,人与人相遇,就是一个缘分。他犹豫着,开始拿不定主意,说:“我是个粗人,又没有文化,我能替你做什么呢?”。

  “我的店刚刚开张,你不知道那些伙计,哪一个不是人精。你是自家兄弟,那可不一样,有你,我就不仅多了一双手,也多了一双眼睛。”朱逸然说,他去年刚刚成家,他们的女儿能下地走路了,不久前妻子又为他添了个儿子,“你嫂子是附近太湖人,人长得一般,但贤惠,通达,会持家,”朱逸然说着,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笑意。

  “好啊,太湖人,说不定我也认识呢,那几年我流浪也去过太湖。”

  “她老家寺前河,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朱毛和的心咯噔了一下,说:“呵,寺前河?我要饭时,还真的去过。嫂子叫什么名字?”

  “姓张,名荷英,小名莲莲。”

  幸好他没有说出“翠翠”这名字,可是,翠翠是否改了名字呢?他问:“嫂子多大了?”

  “二十三,比你小一岁。”

  他的心又咯噔了一下,他只听说翠翠几年前嫁了人了,嫁到了安庆,但他并不知道翠翠所嫁的男人是谁,世上真有如此奇巧的事吗?翠翠真会嫁给他当年患难中的兄弟朱逸然了吗?

  “哥,我是个苦劳人,开店做生意的事,我真的不会,只怕坏了你的事。”

  朱逸然说:“看来你真是流浪惯了,我又不让你做复杂的事情,你就在库房里替我当保管,不见我的条子,你不发货,这个还不容易吗?”

  “不,我明天就要去江南,我同那边一个朋友约好了。”

  “你刚才还说想在安庆呆几天,你对哥不如当年真诚了。哥要是不让你走呢?”朱逸然说:“你先住几日,在前店后坊看看,你要觉得真干不了,我决不勉强你。过几天,我带你去我家,让莲莲给我们做几样好菜吃,你也正好认认你的侄儿、侄女。”

  朱毛和知道,他不好再提走字了,但他却忽然感觉恍惚得很。他寻着这恍惚的源头,一直找下去,还是因为翠翠的事。在那个秋天的下午,翠翠走在那条山路上,翠翠说:“毛和哥,你要是成佛了,就来度我。”翠翠,我该怎样去度你呢?我连自己都度不了啊。他又想着爷爷当初说过的话,一个人若是想求解脱,千万不要被一个情字牵杀了。这样一想,他坦然了。相反,他倒是巴不得朱逸然的妻子就是寺前河的翠翠,难道他不希望翠翠嫁一个好男人吗?翠翠有了依靠,不是让他更少了一份牵挂,让他在解脱的路上更无挂无碍,得大自在吗?

  安庆这地方制酱业十分发过,一座小小的城池,酱园坊十多家,竞争十分激烈。朱逸然的“永和”酱园坊虽然刚刚开业,但其坐落的位置却在通往迎江寺的那条街上,再加上朱逸然在老酱坊干过十多年,从制酱到销售各个工序都很熟络,生意做起来就顺风顺水。朱毛和来后的第三天,永和就接到几笔大订单,朱逸然坚持认为,是朱毛和给他带来了财运,更视这患难中的兄弟为知己,开在朱万全名下的工钱也十分要得。朱毛和说:“哥,我真的给你做不了什么,你给这么多工钱,反叫我不自在了。”朱逸然说:“亲兄弟,明算账,开给你的工钱,是你自己应得的,你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过了几天,朱逸然说:“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夜里睡在振风塔上的事吗?当时我曾暗中向佛许愿,日后我要是发达了,一定要给庙里塑一尊金身,捐一份功德。兄弟,你陪我去一趟迎江寺吧,看看住持竺庵老和尚的意思,总之要做一份功德。”

  朱毛和正要去迎江寺看那个曾经在二祖寺住过的师父,便答应了。然而到了迎江寺山门口,突然想起,自己在朱逸然面前一直是以“江西人朱万全”称之,万一见到那师父,岂不露馁?现在又有翠翠这一档子事,他就更不想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了。于是他打退堂鼓了,说:“哥,我今天不舒服,改天再去吧。”朱逸然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你的头有点烫人,回去吃点药,发发汗吧。”

  又过一天,朱逸然说:“万全兄弟,你嫂子已经满月了,她说要给你做几样好菜,也正好让你见见你小侄子,你觉得哪天好呢?”朱毛和也是一再地推,今天说明天,明天说后天。直到推托不过了,他横着一条心:大不了叫声嫂子,即使真是翠翠,又有什么?

  朱逸然的永和酱坊是在小东门,而他的家则是在大南门一带。朱逸然雇了两辆黄包车,两人一前一后,直奔大南门而去。到了大南门一处四合院,下了黄包车,朱逸然叫着:“莲莲,我兄弟来了。”里面应了声:“呵,快进来吧。”朱毛和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好熟悉的声音,果真是翠翠吗?正犹豫着,一个伙计雇了辆黄包车追了来,说:“朱老板,老东家派人来店里了,说是总店那边出了点事,让你立刻去见他。”朱毛和像得救了一般,说:“那我们赶紧回去吧。”朱逸然说:“万全,我知道出什么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去就来,你先进屋吧,记得要叫声嫂子。”朱逸然的话刚落音,从院子里走出一个少妇,两个劈头见面,刹那间都怔住了。

  那边朱逸然仍然是坐那辆黄包车去了总店,这边,朱毛和与翠翠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就那样怔怔地站在那里。

  “毛和哥,怎么是你?”

  “是啊,我就猜到是你。可我一直没跟逸然说我叫朱毛和。”

  “朱万全,”翠翠说,“江西人朱万全。”

  “那是我的号,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自从那年翠翠最后一次来朱家岭,一晃六年过去了,两人都不会想到,再次见面,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场景下。

  一个老女人伸出头来喊:“少奶奶,让客人进来吧,茶都泡好了。”

  “毛和哥,我等了你很多年,一直等不到你的回音,正好张家有个远房亲戚在老东家的酱园场做朝奉,就替逸然提了这门亲。”

  朱毛和说:“逸然是个好兄弟,嫁了他,是你的福分,我也替你高兴着。”

  翠翠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一切都是命。”

  朱毛和说:“你会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这也是我的愿望。可我,迟早都是要出家的。”

  “是的,你答应过,哪天你成佛了,就来度我。”

  “会的,你放心吧。”

  翠翠说:“毛和哥,你打算给逸然把事情说穿吗?”

  “你说呢?”他想了想,说:“我本来预备把自己的真实情况都告诉逸然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翠翠想了想,说:“也好,那我们就把这曲戏一直演下去吧。”

  正这么说着,朱逸然坐着原先的黄包车回到自家门口,看到朱毛和仍然站在院子外,便叫着:“莲莲,怎么不让万全兄弟进屋呢,这么不懂事。”

  翠翠说:“是万全兄弟怕吵醒了宝宝,不肯进来呢。”

  朱逸然说:“翠翠,这就是我时常同你说过的万全兄弟,他的老家也在江西,说不定,我们真是同宗的兄弟。”

  “是啊,”翠翠说:“叔叔说他老家是江西彭泽,你不是湖口吗,他说近得很。”

  过了几天,朱毛和还是陪着朱逸然去了一趟迎江寺。好在那曾在二祖寺住过的师父已经离开很久了,朱逸然同迎江寺住持竺庵老和尚商定,七月三十日地藏菩萨生日时捐两只景德镇的净瓶,外加五十两功德银。朱逸然了却一桩心愿,心里的畅快,便从嘴上流露出来,说:“不瞒大师说,几年前,我还真想着出家为僧呢。”

  竺庵说:“佛教六度中第一度便是布施,布施的功德分财布施和法布施。现在是末法时期,佛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自古地狱门前僧道多,出家固然好,在家也一样修行。”

  “那么,大师,我们是否可以皈依大师,先做一个在家的佛弟子呢?”朱逸然说。

  “当然可以,”竺庵说。

  “大师觉得哪天给我们说皈依好呢?”

  竺庵说:“日日是好日,哪天都可,只要你我方便。”

  朱逸然有点迫不及待,说:“那就今天吧”

  当下,竺庵就将二人带到佛堂,给他们说了三皈五戒,竺庵说:“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佛临寂灭时有弟子问,佛寂灭后,以谁为师,佛说,以戒为师。要记住,你们是佛弟子了,切要谨从五戒,也即戒杀、戒盗、戒淫、戒妄、戒酒。”

  “那岂不是今后再也不能喝酒,再也不能吃肉了?”朱逸然似乎有些后悔。

  竺庵说:“也非。佛制定戒律,依人、依时、依事,譬如这吃肉一事,戒律上说五种肉可吃,即非亲手所杀,非别人为我所杀,非见闻所杀,动物互杀,动物自杀。当然,最好什么肉也不要吃。”

  朱逸然放心了,当下,竺庵即依辈分,依二人的名号,分别赐在家居士法名大然、大兴。朱逸然高兴地说:“大兴,我们现在不仅是义兄弟,更是法兄弟了。”

  这期间,朱毛和一语未发,竺庵朝他瞥了一眼,说:“这位居士,你现在是在家佛弟子了,你该高兴才是。”

  朱逸然说:“我这兄弟,一心只想做出家的弟子,他说,他一直在寻找他的师父,可是,他连师父是谁都不知道。大师您给他指点指点迷津吧。”

  竺庵这才瞥了朱毛和一眼,说:“从面相上看,这位居士很有善根,如果真能出家,或许真能有一番作为。不过,你既然不知道师父是谁,又何谈寻找呢?”

  朱毛和这才说:“几年前,有一位圣僧曾开示我说,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河,前面有座山。”

  他的话音刚落,竺庵立即说:“那不就是地藏道场九华山吗?”

  竺庵这一说,朱毛和豁然开悟,是啊,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河,前面不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江南九华山吗,我怎么就一直没悟到这一层呢?人说我是猪脑子,朱孬子,我可真是朱孬子啊。

  七月三十过后,中秋节就紧跟着到了,朱逸然的生意做得很顺利,刚刚又做了一个大订单,自然十分高兴。中秋节那天,又邀朱毛和去他家做客。朱毛和正好备了一份礼物,一只银锁,是送给朱逸然刚添的儿子的,两块布料则是给朱逸然的女儿,于是,他再次来到大南门朱逸然的家。

  翠翠今天的装扮有些特别,她把盘在脑后的巴巴结放了下来,结成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在见到翠翠的一瞬间,朱毛和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朱家岭,是在那面山坡上,他吹着笛子,给翠翠唱着山歌。然而眼前分明是莲莲,是朱逸然的妻子,那个翠翠已不复存在。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思绪,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又抱了抱朱逸然满月不久的儿子,赞这个小子方面大耳,将来一定有大出息。那边,翠翠一桌子菜都做好了,朱逸然说:“万全兄弟,今天翠翠特意做了她家乡的特色菜炒豆粑,她说你一定喜欢。”果然,桌子上就有一道他熟悉的太湖地方菜炒豆粑。他知道,这是翠翠特意给他做的,其中的深意自不必说。他没想到,自己早已坦然了,而翠翠似乎还纠结在幼时的情分里,这反而让他又添不安。

  临离开朱家,翠翠又拿出两双布鞋,对丈夫说:“这两双布鞋本来是给你做的,谁知竟做大了,万全兄弟要是穿着合脚,就请他拿去穿吧。”当下朱逸然就把朱毛和按在凳子上坐下,逼他试穿那布鞋,竟不大不小,正好合脚。朱逸然说:“这鞋像是专门为万全兄弟做的,万全,也算你嫂子的一分心意,你就穿上吧。”一刹那间,朱毛和再次想起那一年翠翠说的话:“这些鞋,张家一直以为我是为他做的,其实我在做这鞋时,心里就只有你。”

  他突然决定,第二天就离开安庆,去江南寻找那座山。

  二

  朱毛来去向迎江寺竺庵老和尚告假,老和尚说:“江南九华山虽说离此不远,但直皖战争刚刚爆发,到处都兵荒马乱的,听说江南那边很不太平,你在路上要多加小心。”临了,又说:“我还是给你装扮一下吧,小心不为过。”当下,竺庵将他的头剃了,说:“这叫方便剃度,是为你路途安全,等你找到自己的剃度师,他会给你正式剃度的。”又送他一套和尚的短直裰,说:“你过江后,就穿上这套行头,人家以为你是出家和尚,或许不会扰你。”

  从迎江寺回来,朱毛和这才把要离开的事告诉朱逸然。朱逸然知道拦不住他,便说:“你真要走,我用九头牛也拴不住你,你去后,要是想哥了,记得回来看看。”又为他制些盘缠,嘱他路上多加小心。朱毛和说:“我不给嫂子告假了,嫂子是好女人,你这辈子要好好待他。”说时,喉头就有些硬,幸好未被朱逸然发觉。

  辛亥革命的失败,导致国内军阀割据的分裂局面。1920年7月,吴佩孚、曹锟的直系在南方大肆调集军队开始向统治北方的皖系段祺瑞政府讨伐,中国历史上的直皖大战正式爆发。这场战争必然给中国广大地区带来灾难,带来一场新的杀戮。

  朱逸然为朱毛和雇了一条民船,乘夜色顺江而下,第二天即到达江南和悦洲。弹丸之地的和悦洲比当年更加繁华,南北战争似乎并未播及这块温柔之乡。他忽然想再去看看那座坐落在三道街的观音庙,那年他遭到大包头的死命追击,是庙公爷爷在情急之中救了自己。那神秘的庙公爷爷,这些年来一直是朱毛和心头的一个悬念。真矣、假矣、神乎、人乎?他总想弄个明白。

  朱毛和上岸,穿上竺庵送他的直裰,又剃着光头,俨然一出家和尚。观音寺依然是原先的模样,这些年过去,和悦洲虽然一直是九华山的南大门,但近年来洋教盛行,对面大通的长龙山上那高耸的天主堂钟亭,还有距此不远处的和悦洲圣公会、万字会、福音堂等,不可能不对原土的佛教有所挤兑。他来到观音庙,并在观音庙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却没有见到当年的那一老一少两个尼姑,当然也不曾见到那庙公爷爷。庙里的香火很是清淡,有几个人跪在蒲团上抽签,一个不僧不俗的中年男子在给人解签。他想起当年在观音庙抽签时的情形,便也在那蒲团上跪下,摇了一签。仍是一支下下签,这些年来,他多少也识得些字,见那签条上写着:

  云遮雾罩山前路

  万物圆中偏有险

  若得干戈化梦醒

  贵人指引步灵台

  他拿着签条,看着莲座上的菩萨,心想,此去寻师路,难道又是云开雾罩吗?菩萨,请多保佑啊。

  因抽了这支下下签,朱毛和无心再在和悦洲逗留,当即在清字巷渡口乘一只木划子过江,在对江大通上岸。但是,由于南北战争,据说有一支部队正在江西方向往这边集结,准备开往北方,青通河上不再有任何运输的船。不得已,他只能甩开双脚前往青阳方向。

  过蟠龙时,前面有一截曲折山路。他把心提在嗓眼里,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生怕会有什么不测。前面不远就是丁桥了,他知道,过了丁桥,就到了木镇,再往前走,九华山就在眼前了。虽然过了中秋,但天气仍然死热,他走了大半天的路,有些口渴,便想到附近人家讨些水喝。见不远处有一茶棚,茶棚里有两个兵士正吃着西瓜,而茶桌上,仍有一兵士正伏在那里睡觉,睡姿有些特别。待走近时,才发现那兵士是被绳子拴在茶棚的柱子上,睡也非睡,眼睛是半睁的,分明是在观察四周动静。他顿时明白,这是一个逃兵,却又被抓回来。他听说过军队惩罚逃兵的办法,看来,这逃兵是死定了。

  他也是口渴难耐,遇到茶棚,便大意了。

  那两个正在吃西瓜的兵士见到他,说了声“阿弥陀佛,师父吃西瓜吗?”说着就将桌上的西瓜给他递了一块。他不假推辞,接过西瓜就吃了起来。其中一个兵士说,天太热了,等日头斜了再走吧。另一个兵士打着哈欠说,也好,离营地也不远了。说着,将那逃兵的绳子又紧了紧,头往茶棚柱子上一歪,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那逃兵突然抬起头来,朝朱毛和眨着眼睛,做出乞求的表情。朱毛和见那两个兵士睡意正浓,便悄悄地将那拴在柱子上的绳子松了,那逃兵拔腿要跑,朱毛和示意说:你得把我拴起来,否则等他们醒来,我怎么交待呀。那逃兵接过刚才捆他的绳子,胡乱地将朱毛和拴在柱子上,这才拼着性命往附近的山沟里跑去,很快就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

  那人跑走后,朱毛和伏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很快,一个兵士醒来,揉揉眼,突然发觉那拴在柱上的人被偷梁换柱了,当即惊呼,不好,那狗日的又跑了。兵士甲给了朱毛和一枪托子,说:“妈拉个巴子,怎么回事?”朱毛和懵懵懂懂,似醒非醒。兵士甲又问卖茶的老头,老头说:“这大中午的,我睡着了,什么也没看见。”兵士甲给了那老头一耳光,又猛地踢了朱毛和一脚,说:“你妈的你是死尸还是孬子,你被人调了包还睡成这样?”说着,就交待兵士乙说:“你看住这混蛋,我去追那狗日的。”兵士乙说:“这周围都是大山,你到哪里去追他?”兵士甲说:“那你说怎么办?”兵士乙说:“这不现成的吗,拿他顶包。”兵士甲说:“你不看这是个孬子和尚,他会吹号吗?”朱毛和故意装疯卖傻,说:“我会吹笛子。”兵士甲说:“你妈的你会吹你爹鸡巴。”说着,又踢了朱毛和一脚,将他放了。

  朱毛和仍是懵懵懂懂,故意慢慢吞吞,出了茶棚,立即甩过大脚板,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刚走不过百十米,那两个兵士提着枪朝他跑来,并且叫着:“和尚,你站住!”他知道不好,拔腿就跑。跑了两步,想着,他若跑,反显得他心虚,再说,他跑得再快,能跑得过枪子儿?于是便站住了,说:“没搜到吗?”那两个兵士不说话,很快就到了他跟前,说:“师父要去哪儿?”他说,我要去九华山。兵士说,我们部队驻扎在九华山脚下,路都给封死了,你过不去的。他站住了,犹豫着,似信非信。那两个兵士又说:“我不骗你的,不过我们可以替你跟我们团长说说情,放你过去。”

  他觉得这两个兵士似乎并无恶意,便与他们结伴而行,一路说着闲话。

  一个兵士说:“听说九华山的地藏印很灵,盖一个印揣在身上,打仗时菩萨能保佑枪子儿不近身。”

  另一个兵士说:“那都是鬼话,九华山的菩萨照远不照近。仗打响了,枪子儿还认你菩萨还是人?”

  “真要打仗吗?”朱毛和说,“二位兵爷是哪个部队的?”

  兵士乙说:“吴佩孚吴大帅要跟北京的段祺瑞叫板,你妈的都要争这皇位呢。”

  “呵,”他说:“皇位有什么好争的?”

  “你个孬子和尚,怪不得人说做和尚三年给个皇帝都不做。做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天晚上一个口味,不比你和尚大头小头都冷强?”两个兵士都笑起来。

  朱毛和说:“不瞒二位兵爷说,我还没出家呢。”于是,他把从安庆出发时,迎江寺竺庵老和尚为他装扮一事说了。

  兵士乙说:“原来你是一个假和尚。”

  经兵士乙这么一说,他顿时有无地之容之感,恨不得立即就把这一身直裰扒下,换上自己原先的短褂。兵士乙说:“开个玩笑,别介意啊。”

  兵士甲说:“那家伙又跑了,等一会怎么向团长交差呢?”

  “跑了就跑了,也不是老子放跑的,”兵士乙说,“大不了,从其他团调一个司号员来。”

  走了个把钟头,到了陵阳界内,果然就驻扎着一支军队。那兵士说:“兄弟,刚才我们押解的人跑了,上级要追究我们责任的,你能给做个证吗?”

  朱毛和觉得这两个当兵的也不容易,说:“我给你做个证人,你给你们团长说一下,放我过去。”

  兵士说,当然可以。

  说着,朱毛和就跟着那两个兵士到了团部,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军官说:“没抓到?你们是干饭的吗?”说着,就给那两个兵士一人一个耳光。

  兵士甲突然指着朱毛和说:“可我们还是给抓一个来了。”朱毛和这才意识到上当了,想起在观音庙抽的那支下下签:“云遮雾罩山前路,万物圆中偏有险”,可不是给说对了吗?可此时他就是安上两只翅膀,也休想从这座兵营中逃出去。

  “让你们抓司号员,怎么抓个和尚来?老子还没吃枪子儿呢,还不需要和尚来给老子超度。”说着,团长又抡起巴掌,那两个兵士脸上于是就有了一只通红的巴掌印。

  兵士乙捂着发烧的脸说:“是个假和尚,他这一身衣服是另一个和尚给他的。”

  团长吼着:“可我是要吹号的,我管他真和尚假和尚。”

  兵士甲说:“他会吹笛子,就一定会吹号。”

  朱毛和意识到,是他先前的卖弄给自己惹来祸了,这两个兵士一路上同他套着近乎,终于将他套了来,设想这两个家伙要是来硬的,还真不是他的对手,这两鸟人用心良苦啊。

  团长说:“你会吹笛子?吹一个给我们听听好吗?吹得好,有赏钱。”

  他不想在这时候同这帮家伙顶着干,于是就从包里取出那支笛子,吹了一支《小放牛》。

  “好的,”团长说,“你吹得不错,如果给你支军号,你能吹吗?”

  朱毛和意识到自己一步步掉入这帮丘八的陷井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冲那两个兵士叫着:“你们俩也太损了吧,我上你们当了。你们放我走,我不当兵,死了都不当兵。”

  “那好,我成全你。”团长挥一挥手,说:“来人,将他拖出去毙了。”便有人上来,将他架起来,要拖他出兵营。那两个兵士趁机做和事佬,说:“团长饶了他吧,他不过说的气话。”又对朱毛和说:“当兵吃饷,干好了,将来有个一官半职的,不比你做和尚好?”

  他仍叫着:“我是佛弟子,我受过不杀生戒,我怎么能当兵呢?”

  兵士乙说:“我们团长不是让你扛枪打仗,是让你当司号员。司号员是干什么的?就是吹号,俗话说‘司号员鼓鼓嘴,千军万马跑断腿’司号员权力大着呢。”

  团长看来是看上他了,团长拍拍他肩,说:“你一副好身段,是当兵吃饷的料,现在到处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哪座寺庙是清静的呢?你要是真不想当兵,等打完了这一仗,就放你回去”团长让人拿来一只军号,说:“你吹吹这个。”他没有吹过军号,但他在乡里吹过喇叭,便按喇叭的吹法,吹了一个加长音,团长说:“司号员不用捏枪杆子,当然不会犯杀生戒。我说过了,打完了这一仗,就放你回去。”

  他知道,再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不如先答应了,再看准时机开遛吧。于是团长让人给他换了军装。接下来的几天,他被送到另一个团练习吹号。别看这把小小的军号,其中的学问可大了,单说这号谱,就够他背的,冲锋号、集合号、起操号,起床号、防空号、吃饭号、召集各连连长号,熄灯号,仅战斗号就有二十几种,吹法各有不同,一丁点都不能差错。据说不久前的一次野外露营,连长让司号员吹吃饭号,结果他吹了冲锋号,那些士兵以为有了敌情,一个个抱着枪就冲出兵营,闹了一场笑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生命意识中只有两个字:逃走。他把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即使是夜里睡觉,也只是半睁着眼睛。然而部队很快就被拉到南陵地界,接下来,是要从采石过江,去援助正在河南一线作战的直系主力。他知道,他离九华山越来越远了。部队不断有士兵逃跑,很少有人能逃出这支部队,那些不幸被抓回来的,不是给打得半死,就是直接给毙了。他收起逃跑的念头,认真地吹起号来。他因为有吹笛子和吹喇叭的基础,号吹起来进步很快,很快,其他连队都派司号员来向他学习,他一时成了抢手的材料。

  三

  朱毛和所在的部队并非吴佩孚的嫡系,这支部队原先驻扎在江西一带,接到北伐进攻段祺瑞皖系政府的命令,部队便从江西景德镇一带开始向南京一线集结,等待命令渡江北上。因并非嫡系,部队的积极性也不可能太高,再加上天气酷热,部队走走停停,等渡过长江,接近河南驻马店时,为期短短一周的直皖大战以段祺瑞的失败而告结束。朱毛和所在的这一支军队并没有捞到战打。

  只有一次,他所在的团部在夜间遭到一支不明部队的夜间伏击,榴弹炮在团部周围不断地爆炸着,强烈的汽浪将团部的临时住地掀翻,他和勤务兵负责掩护团长的姨太太撤退,猛然,一阵呼啸,像狂风卷起的巨浪向他扑来,他扑过去,把姨太太压在身子底下,一颗榴弹炮在他附近炸响,那勤务兵被炸成两截,他和姨太太却皮毛未损。这事以后,团长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在这支部队,他的名字叫朱万全,大家都喜欢同朱万全玩。首先,他的名字取得好,“万全”,那不是万无一失,绝对安全吗?整天枪林弹雨的,不就图个“万全”吗?跟着他,就能每次打仗都能“万全”。平常,遇到有人小病小灾,或是有人挂了小彩,医官忙不过来,就让去找朱万全。时间长了,这支部队里就传出朱万全的许多段子,传得神乎其神。团长就更舍不得放他走了。由于长期在团长身边,麻烦就来了。

  那次团长去了军部,看到朱毛和,团长的姨太太突然摔倒在地,她坐在地上,抚着脚,夸张地叫着:“朱万全,你是死人吗,看我脚扭了也不来扶一把。”

  朱毛和只得将那女人扶起来,姨太太一下就倚在他身上,嘴里哎哟哎哟地哼着。朱毛和把姨太太扶进屋,姨太太又叫着:“朱万全,你给我看看,脚骨好象断了。”

  朱毛和说:“报告太太,我已经看过了,脚只是扭了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姨太太说:“你替我把鞋脱了。”然而脱了鞋,姨太太又要脱袜子,袜子脱了,朱毛和再次说:“报告太太,什么事也没有,我现在可以走了吗?”但姨太太却不放他走,仍是哎哟哎哟地叫着,说:“你是死人吗,不晓得替我揉揉?你想让我痛死吗?”

  朱毛和说:“报告太太,真的没伤到哪里,不用揉的。”

  姨太太叫着:“朱万全,团长平时对你多好,你却这么没良心?我都痛死了,让你揉揉也不肯。”朱毛和只得替她做了按摩。姨太太一边哼哼唧唧,一边说:“朱万全,你今年多大了?”

  “报告太太,今年二十七了。”

  “家里有媳妇吗?”

  “报告太太,家里没媳妇。”

  姨太太说:“哎哟,二十七了还没说媳妇,回头我给你说一个好吗?”

  朱毛和说:“报告太太,我在当兵,我不要媳妇。”

  “嘿,二十七了还没媳妇,你不想吗?”

  “报告太太,我可以走了吗?”

  姨太太用媚眼瞅了他一下,说:“你看,老段说他今晚不回来了,我这一个人,脚又扭了,怎么办啊?”

  朱毛和给姨太太敬了个礼,说:“报告太太,我只是个司号员,我不是勤务兵。”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两天,团长黑着脸把他叫去,说:“你动我媳妇了吗?”

  “报告团长,太太那天说她脚扭了,让我替他看看。”

  “仅仅是看看吗?”

  “报告团长,太太说她脚骨痛得要死,让我替她揉揉。”

  团长抡起巴掌,狠狠地给了他一下,说:“你敢动我的女人,你活厌了吧。”

  “报告团长,我只是替她的脚骨做了按摩,我没有动她。”

  团长骂着:“你替她按摩不就是动她了吗?你不知道她是我的女人吗?我的女人你也敢动?”团长说着,又给了他一巴掌。从他的嘴角涌出一丝血来,他站在那里,像一根树桩,说:“报告团长,是太太要我替她按摩的,我是郎中,在郎中面前,没有男女,只有病家。”

  不久,他被从团部下到步兵三连,仍是司号员。

  直皖大战在几个老牌帝国主义的调停下很快结束,皖系军阀段祺瑞宣布下野。然而,中国军阀割据的局面已经全面形成,谁都想坐上北京的一方宝座,为此而形成的军阀混战连年不断。直皖战争结束后不到两年,直系军阀吴佩孚与奉系军阀张作霖在直隶(今河北)奉天(今辽宁)地区为争夺北京政权而进行了又一轮大战。

  一九二四年十月,吴佩孚命令部队开赴北京南线,计划从新军阀冯玉祥手中夺回北京,而此时,奉系军阀张作霖命张宗昌部攻占滦州,并切断榆关直军吴佩孚的退路,榆关到天津之间的交通线被切断,直军纷纷溃退,十月底,奉军占领了榆关和秦皇岛。

  朱毛和所在的军队就布防在榆关一线,一场血腥的战斗在十月二十九日打响。那一天他们这支部队被命令攻占一个集镇,从抓来的俘虏口中知道那个镇“有一个连队”,于是,团长命令一个连的兵力去拔取这座叫叶集的小镇,结果却遭到对方的强力反攻,一个连的人死伤大半。后来知道,驻扎在叶集的不是一个连队,而是一个“联队”,差不多有一个团的兵力。团长意识到自己的误判,便立即重新调整兵力,派了两个加强连,动用了十几门迫击炮,命令必须在天亮前拿下叶集。

  朱毛和的冲锋号的的哒哒地吹着,子弹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通红的弧线,榴弹炮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朱毛和站在一处高地,一粒子弹从他的左耳处穿过,带走他帽子上的一粒纽扣。又一颗子弹打在他的冲锋号上,冲锋号落到地上,带走他一颗牙齿。他弯腰捡冲锋号时,竟摸到一手的鲜血。到了下半夜,朱毛和的这支部队终于逼近叶集小镇。这时,双方的子弹都打得差不多了,于是,一场残酷的肉搏战展开。黑暗中,双方绞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他已经找不到他的军号,而此刻,军号也不再起作用。他从一具尸体旁捡起一把步枪。就在他将那步枪捡起,准备援助离他不远处的那个与敌军扭在一起的弟兄时,借着黎明前的那一丝星光,他忽然发觉那个敌军再熟悉不过的面庞。那敌军似乎受伤了,显然,他已经敌不住他们班的这名叫小墩子的弟兄,小墩子一只手卡住敌军的脖子,将对方死死地抵在一块大石上,另一只抽出刀子……

  “住手,那是我哥……”他突然声嘶力竭地叫着。

  双方似乎都被他声嘶力竭的叫声怔住了,那敌军扭过头来,惊异地看着他,他再次叫着:“哥!”然而他却从小墩子嘴角看到一丝讥讽:这是在战场上,只有你死我活的敌人,哪有什么哥哥?趁着那敌军恍惚之际,小墩子将手中的尖刀刺进对方的胸膛。

  后来无数次,当朱毛和坐在双溪寺的那间茅屋里回首往事时,他无法明白,那天晚上,他怎么会在突然间抡起步枪,朝他的战友小墩子砸去。

  就在小墩子在他的枪托下应声倒下时,他听到那倒在地上的人叫了一声:“万全,兄弟……”

  天哪,果然是他,他的患难中的兄弟朱逸然。在四周一片厮杀声中,他发出野兽般的叫喊:“逸然,哥!”

  “兄弟……”

  他附下身子,将朱逸然抱了起来。他喊着:“哥,哥……”

  刺刀在晨曦中闪着寒光,四周一片喘息声和伤者临死前的哀叫声。而这一切,对于朱毛和似乎并不存在,他将朱逸然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叫着:“哥,逸然……”

  “万全,兄弟,”朱逸然急促地喘息着,“兄弟,你怎么也在这里?你还活着,多好。可我……”

  他哭着,不及细问朱逸然怎么会出现在这支军队里,出现在这血腥的战场上,他用手堵住朱逸然胸口卟卟冒出的血浆:“哥,你不能死啊,兄弟我在这里。”

  朱逸然说:“我,好兄弟,翠翠,都跟我说了……”

  “哥,哥,我要带你回去,翠翠不能没有你。”

  “兄弟,好兄弟,翠翠……”朱逸然终于倒在他的怀里,然而他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眼里饱含着泪光。朱毛和哭着,对着天空大声地叫着:“苍天,你不该夺走我的哥,哥哥……”人们从他的身边潮水般涌过,他终于给朱逸然抹上双眼,揩去朱逸然脸上的血,并轻轻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们的部队攻进叶集了,他脱下衣服,轻轻地盖在朱逸然身上。他浑身是血,一路跌跌撞撞,像个疯子,他叫着:“该死的战争,你还我哥!”

  一九二五年六月,他的部队在河北涿州一带遭到奉系的一次重创,他所在的团损失了差不多一个营的兵力。七月,他所在的团从河北撤出,准备向河南新乡一带重新集结。在撤退的过程中,不少人开小差跑了。有的成功逃脱,有的则被抓回来。对于一支败兵之师,最忌讳的就是士兵开小差了,那些被抓回来的一律都被处死。处死前,他们多半会被吊起来一顿毒打,再送他一粒枪子儿,或者就被绑在树上,让太阳暴晒,最后被蚂蚁或毒蛇咬死。所以这样,是为了让那些士兵知道,逃跑的下场是可悲的。尽管如此,还是不断有人逃跑。为了补充兵力,部队每到一处,就必须到附近村庄补充兵员。

  那一天,朱毛和在他排长带领下,一行十几人去一个村庄抓壮丁。那是一个大村庄,总有一百多户人家,几百号劳力。他们刚一进村,就遭遇村民的武力抵抗。早有准备的村民将他们堵在村巷里,当场即有一个弟兄倒在村民的锄头下。他们不得不放弃原先的计划。然而就在他们撤出一条巷口时,他的后背遭到致命的一击,他哼了一声,当即像麻包一样倒下去。弟兄们正要来解救他,愤怒的村民们从各个方向向他们逼来,弟兄们顾不及救他,一个个赶紧逃命要紧。

  就在几名村民围住他,要用锄头结果他性命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这时,他分明看到天空一朵祥云,祥云上站着一尊菩萨。他叫了声:“观音菩萨……”是他的呼叫让那些村民停止了手中的武器,他听到有人说:“他好象在念菩萨。”有人肯定地说:“是啊,他在念观音菩萨。”然而他很快又晕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他醒来,却是躺在一张炕上。身子底下暖暖的,有人在喂他水喝。他睁开眼,看到一个白发的老奶奶正盘着膝坐在炕上,听到她说:“阿弥陀佛,他醒了。”他喊了声:“娘……”老人抹了把泪说:“哎,人家也是有娘的人,要是他娘知道他伤成这样,不知道多心疼呢。”

  屋子里进来几个青壮年,他们在为怎样处置他而发生了争执。有人说,赶紧将他拖到村口,仍由他是死还是活,免得那帮丘八来找麻烦。又有人说,那帮丘八肯定是要来报复的,我们应该把他救活,可以将他作为人质,让他们把抓我们的人还回来。

  老人说:“你们得问问他,他愿意怎样就怎样,他都伤成这样了。”

  他又叫了声娘,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娘,我不想再回到他们那儿去,求求你们,放我回家。”

  有人说,他说什么?他说他不想再回到他们那儿去,他要我们放他回家。

  天哪,他要回家,他要是跑了我们怎么办?

  那老奶奶说:“谁愿意去当炮灰?还不是像银锁他们那样被抓去的?依我看,让他在咱家住两天,等伤好了,就任由他愿去哪儿去哪儿。”

  他是被一根钉耙击中在后背,伤口仍在流血,幸而没有伤着要害。他挣扎着坐起来,说:“我不能连累你们,我得赶紧离开你们村子。”屋子里不再有争论声,那几个青壮年出去了。

  他将两块银元递到老人手里,说:“娘,这是我的津贴。”但老人很快将银元塞回他手里,说:“我救你,不是为这个,看到你,我就想到我那可怜的儿子。这个,你留着,路上要用。”

  他给老人跪下,说:“娘,日后如有机会,我会来看您老人家的。”

  老人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能穿这身衣服走。”说着,给他找来件衣服,让他换下,又往他头上扣了顶草帽,说:“路上小心,你从这屋后走,翻过这座山,就是黄河了。过了黄河,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又叫了声娘,说:“娘,好人好自己,你会有好报应的。”

  “阿弥陀佛,”老人说,“菩萨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他赶紧从老人家后院翻过墙头,钻进一片竹林,穿过那片竹林,他很快就进入一片深邃的山林。他没敢立即离开那片林子,他注视着山下的动静,他不能因为自己的逃走而连累那个村子。然而一天一夜过去了,村子里似乎并没有任何动静,或许他所在的部队向南撤去,弟兄们以为他吃了村民的一钉耙,一定是死多活少,再也顾不得他的存在了。直到第三天傍晚,他这才钻出那片林子。

  一路上,他晓宿夜行,生怕再遇到什么不测。渴了,饮一口山沟中的水,饿了,就随便在人家地里挖一颗山芋或是几颗萝卜,第二年七月,他由下游获港搭乘一只装木材的船只再次来到江南和悦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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