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许？你怎么……”母亲穿着白色睡衣裙，披着一件羊绒衫，那些湿润的头发粘连在一起，宛若在阳光下暴晒的海带，她的眼眶凹陷成两颗鸡蛋大小的黑洞，紧挨着的密集的鱼尾纹里流满了水珠，眼睛勉强睁着，透露出一丝无法掩盖的疲软，她的鼻梁塌着，低矮的鼻尖成为整个面孔里唯一清晰的高光，她半张着薄小而失色的嘴巴，那让她的上颌窦至下颌骨仿佛只剩下一层空心的薄皮，嘴角的肌肉持续僵持，明显被眼前的一幕弄得不知所措。

“我……就是回来看看。”他躲避着母亲的眼睛。

“吃饭了吗。”母亲晃了晃脑袋从中清醒过来。

他换了换提着袋子的手，身体微微向前倾斜。

母亲尴尬的笑了笑，赶忙让出身子，在那个短暂的过程中，她下意识的提了提肩上的外衣，满怀深情的目光一刻不停的盯着儿子那张消瘦的侧脸。在那一半朝着灯光的侧脸上面，突起的颧骨下一滴炽热的泪水正酝酿坠落，眼睛最凸出的顶端，亮起了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激情。那激情是久违的，属于那个中年女人悲悯的感慨。

狭小的客厅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家具们分散在各个角落及位置，透散着一股陌生的冷意，仿佛死死的瞪着他，他首先嗅到一股陈旧的味道，于是他把袋子扔在沙发上，三两步就走进了左边的卧室，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环视周遭，那口简朴的小床前摆放的一套桌椅，是他曾经呆坐的地方，身后黄色的帘子布上绣着一列列花藤的图案，院子里的白炽灯光从附在上面，映出一种黎明的假象。

床上面空空的，床垫上铺着几层单薄的床单。看着深绿色的床单，他的眼睛迷离起来，在许多年前，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憧憬就如同这张床单的深绿色一样，虽然很单薄，很小，然而却承载着那具赢弱的小小身体的几乎全部的也是唯一的希望，那愿望自然是充满美好的，并且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充满活力的追梦者，那些自信而又对梦想执着追求的新一代，属于新时代的年轻人，他同样以为自己可以顺理成章，一切都不曾有过一丝怀疑，他会成为那样的人，那愿望如此简单，却充满了坚定！无数次在夜里紧紧地窜着拳头，期待着明天，期待着未来。

他露出苦涩的笑容，心里想着为何母亲没有将这张床单换掉或扔掉呢？但他没有再继续猜测下去。

没想到你会回来，我去给你拿被褥。母亲在客厅门外喊着。

她刻意提高了嗓门，想表达出自己的在意和热情，但许久不曾开阔的嗓子却透露出一种沙粒般的暗哑。这让她感到有些惭愧，自从儿子许敏离开了家，这种愧疚感就开始在她心底滋生蔓延，她接着咳嗽了两声，表示自己的嗓子并不舒服。

“嗓子……”许敏嘀咕着。

她的母亲听到之后，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喜悦，鱼尾纹一下子勒的更深更长。

“嗓子最近不太舒服。”她走进客厅，使拖鞋与地板碰撞出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声响。

许敏没有转移视线，一直等到母亲走过他身边，背对着自己在柜子里翻找合适的被褥的时候，他才偷偷的看了两眼母亲。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是不知道为何自己的身体此时此刻却乐意这样做，他身材已经很高了，却多此一举的踮起脚左右观望。像一只草原上警惕苍鹰的鼠鼬。

柜子门咯吱的长声中，那股熟悉的味道更加浓厚，许敏抽了抽鼻子，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板线，他轻舒了一口气，——他的鞋子并没有压到任何一条地板线，等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母亲抱着一个橙色的被褥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他。

他赶紧把目光移到桌子上面，双腿紧紧的合拢而又快速的分开。

他留下了汗水。

她留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