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了一次门铃,没有回应,许敏觉得失落。
上一次林雨不在家的时候还是几个月前,那时她突然消失了,就像蒸发的气体一样无迹可寻。当许敏板着一张脸转过身去,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垂下了它枯竭的脑袋,许敏的头发向后飞去,飞到紧闭着的门上,穿过去,在房间里面飘摇,再透过卧室,触碰到林雨纤细洁白的手指。
犹豫了一小会儿之后,他走的很快了,即使他不是在走下坡路,依然是一副昂首挺胸的姿态,他的步伐趋于健康和热血,走着走着,障眼的雾团就渐渐的散了,变得浅薄无力,此时周围的景致大可以让他一饱眼福,在迷蒙如幻梦的氛围中,模糊的轮廓和颜色一览无遗,他大可以借此弥补这次路程的缺憾,但他没有,反倒像一个押往刑场的死刑犯一样麻木而镇静,同时具有视死如归恍然顿悟的力量,他的大脑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思索成熟,并给他笨拙机械的四肢下达了不容置疑的运作指令,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在一种热烈情绪的催动下不知疲倦。
他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计划,尽管鲁莽,尽管粗鄙,尽管抛弃了一切可以质疑行程的悲伤记忆,尽管他的心里还没有完全做好同母亲冰释前嫌的心理准备,尽管是这样,可他还是把一切留给了明天的行程单里去,当然,如果天气允许的话。
最近何淼总是穿着一身纯黑的棉袄,一个星期前他老老实实的抛弃了自己狂野的菠萝头发型,现在他顶着一个无常的寸头,脖子下围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许敏的母亲见到他,总会说一句:小伙子真有精神。而他则会试着问一句:许敏回来了吗?之类的话。他曾殷勤的拜访许敏家,次数多的让他自己都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后来次数少了起来,其实只是把时间段分的开阔了一些,放大了看,就可以知道,他是多少花了一点心思在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和影响上的。而这种微观意义上的敏感思维和他莽夫一般的形象实在无法关联在一起。
许敏再次下船的时候才发觉,这里并比岛屿暖和不到哪里去,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映入眼帘的几乎只有一望无际的白色,今年的雪下的格外鲜艳,他想到,并且象征性的缩了缩脑袋。
一种新鲜的味道从雪堆里挤出来,其中掺杂着一股无法忽略的血腥感,许敏吸了吸泛红的鼻子,检查自己的手套是否戴好。脚下的路面上淌着雪化后形成的水洼,泛着白光的水洼一片又一片让他有了纠结,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在于它们和白天街上行走的路人,拥拥挤挤而毫无关联,但许敏反倒想让它们有所关联,想让它们汇成一大片,这样他就不用再纠结哪一片的面积更大,形状更美,而那些板蓬下的彩色灯光倒影在上面显得安静异常,再往前的一大片污浊的水洼表面横亘在他面前,像是鳄鱼在水里潜游时眼睛上出现的瞬膜,也像是新鲜饱满的荔枝果肉,也许那是一层冰霜,像一层不合格的毛玻璃,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它熟悉的水流声绝不是什么洗澡水的声音,而是温柔亦或狂暴的雨声,许敏不假思索地就踩上去,听着那种舒服的啪啦声,倒影化成碎片,溅到他的棉裤和靴子上。
过了渔户人家的板蓬房后,北风立刻呼呼朝他飞去,寒风砭骨,他开始明白了砭这个字的真正意义,于是脑袋更低了,嘴里吐出一口热气,两手胡乱的搓着。接下来他走的很快,但还没走几步,天上就陆续落下了晶莹的雪花,下雪和下雨是不同的,下雨的时候,人们都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他们会迅速的联想到下雨的几个阶级,联想到大雨滂沱时的场景,所以会急于找寻避雨的建筑物,那个时候建筑物失去了原有的价值,它们的高低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它们的价位似乎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条件是它是否可以阻挡雨水,同时家庭也变得尤为重要了,离家近的会在疾走中感到庆幸,而离家远的则会把希望的目光投放在周围各式各样的建筑物上去。脑浆在冷雨的浇灌下变得沸腾,这可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下雪就不一样了,下雪的时候,走路的人继续走路,并且为这样的事而感到美好,工作的人继续工作,甚至更加热情的工作。有的人干脆陶醉的望着天空,迫切寻找雪花的尽头,即使雪花落在眼睛里,也不会有一丝愠怒,物以稀贵,人们普遍认为,雪花不透明、不遮掩、白白净净而又形状唯美。代表了高尚的美德。
许敏以为自己打车无望,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坐上了出租车。
司机没怎么说话,许敏觉得刚刚好,他喜欢这样安静的人。
再次走向自己的家门时,心情就安稳了一些,院子的白炽光还在亮着,仿佛母亲知晓他回来的消息似的,但他笑了笑,轻轻按下红色的门铃按钮。
这次门开的比较积极,风雪声把母亲的脚步声遮掩的明明白白,一些小雪花粘在许敏的睫毛上不忍死去。
当许敏看到母亲颈围的紫貂毛发在风雪中微微摇曳,当母亲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他笑得很苦,但是笑得开了,露出了上颚的多数牙齿,许敏没有动人的酒窝,而且他也不会喝酒,母亲也跟着他笑,但笑得有些胆怯,她的眼膜就是被涂上了一层冰霜,也分外破碎,像被丢弃在垃圾桶里的鱼器内脏一样血腥,但不能吃的,更不能消化,试想有谁愿意吞食沾满血污的鱼鳔和鱼胆呢?
简短的话语里逐渐产生了实体的象征现象,言语是一种虚空的东西,是一种苍白的交流手段,然而此时母子二人双双从各自嘴巴里吐出一团又一团不亚于雾霾的热气,那些变化无穷的气体甚至超越了口中所言,他们很快都明白,彼此都是温暖的。而他们似乎都得了假性耳聋,仿佛那几秒钟的寒暄扩散成了六个小时的长谈似的。
抖了抖身子,他们竟然同时迈出了脚步,母亲在心里想到母子连心,而许敏则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会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