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北大无缘了，我仍旧盼望着高考的到来，我迫不及待地向往着远方，向往着可以摆脱灰色的青春。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参加高考的那三天，向来一身牛仔的我，破天荒地选择了雅致的白衫黑裙。对我而言，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考试而已，不管是在形式还是在内容上，我都在认认真真地举行一个极其正式的告别仪式。

很多年后，罗飞告诉我，那三天的清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总是能够在第一时间找到我的身影，他说，他一直忘不了我的白衫黑裙，以及那顶飘着黄色丝带的宽大、优雅的草帽。那是一个与他素常所熟识的我全然不同的女孩。

在长久的疏远之后，我的一切改变都是他的惊喜，而这惊喜，只能增加他的痛楚和忧虑。

然而，在当时的我看来，他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他所表现出来的平静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他给我的假象，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我不知道，那时的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种疼痛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一步步远离的，我所看到的，只是他一往情深的注视和随时随地挂在嘴边的微笑。

对于我的决定和我们的未来，聪明如罗飞，无需我的暗示，便早已洞悉。可是，在经历了那样代价巨大的一场误解之后，他已经不允许自己再次成为我的阻挡，他所有沉默的行动，只是为了换取我的心如止水。

我并不了解他所了解的那一切，然而，在步入考场的那一刻，他那灿如阳光的微笑的确如他所愿，给了我巨大的鼓舞，那一刻，我的脑中空若无物，纷纷扬扬的世界突然间在那一刹那沉寂下来，周遭宁静和美，正是我想要的。

三天之后，所有的笔试都结束了，对于自己的成绩，我已经大致了然于胸。短暂的休息后，我们还要参加那一年临时增加的英语口试，但这好像都不重要了，对我来说，乾坤已定。

等待英语口试的那天，我和媛一心一意地玩着填词的游戏。

媛叹着气，说她今年肯定落榜了，然而，性情活泼的她随后就快乐起来，她的父母对她多少有些溺爱，早在我们参加考试前，他们就已经决定让她报名参加复读班了。

此时的我突然间从三天前美好的假象中跌落回人间。我想起了罗飞。在充满了“胜利大逃亡”的欢乐氛围的教室里，等待着英语口试的同学中，的确没有他的影子。他竟然连这个最后的考试都不想参加？！我知道，虽然他没有像媛那样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地叹过气，但是，他的绝望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半分。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在满怀伤感的同时，有了这个念头的我竟然也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这让我对自己的冷漠惊讶万分。

英语口试也终于结束了。我和媛手牵着手离开教学楼，商量着是到她家里度过这个闷热的下午，还是到我家。

穿过两边长满了杨树的长长甬道，眼看着就要到学校的大门了，我却迟疑起来，我知道，对媛和其他那些决定复读的同学来说，这所学校只是寻常，至少，未来一年，除非他们选择转校，他们必须在这里重复我们刚刚结束的这一年；而对我，这一步踏出去后，却是再也不肯回来了。

离开这里，远走高飞，这本来已经成为我的定局，我也一直以为，跨出这一步的我，至少也会心花怒放，然而，想象中的自己总是比现实更坚强，回望这个让我泪笑三年的青葱校园，现实中的我只有满腹惆怅，而决无半点儿快乐可言。

就在我久久徘徊，不肯离去的时候，媛用她的手轻轻地在我的手心里划出了一个名字，她告诉我，罗飞就在我们身后。

那一刻，我突然紧张起来，虽然我已经不只一次想象过我们最后将如何作别，可是，我还是无法让自己的呼吸像一秒钟前那样自然而顺畅。

那天，天气一直沉闷而潮湿，可尽管如此，在我转身面对他之前，还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会是个阴雨天。而恰恰就在我和他的视线终于抑郁地纠结在一起的刹那，倾盆大雨突然间没头没脑地向我们砸下来，让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我们目瞪口呆。

媛说：“要么，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我看着罗飞。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肯说话。

于是，我们三个人就那么淋在暴雨中，没有可以温暖身体的任何遮拦，也没有可以温暖心灵的任何话语。

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僵持了多久，终于，我拉起媛的手，转身飞奔着跑出了校门。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作别这所学校的方式居然是如此狼狈。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和他的最后一次面对居然会如此仓促、如此含糊。

我为什么又一次逃之夭夭？

很多年来，我都无法为自己的幼稚举动做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然而，在紧张之外，当时的我的确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那来自于他的阴郁的目光，终于让我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彻底崩溃了，我那年轻的心灵，显然还承受不起那过分具体的爱意。

这是我学生时代最长的一个假期。虽然仔细算来，在时间上，它并不比以往的那些个假日多出很多天，但是，这毕竟是一个没有作业和功课的假日。对任何一个刚刚经历过黑色七月的学子来说，这段假期都是满可以从容挥霍的，然而，满心烦躁的我手足无措，竟然不知道拿这些日子怎么办才好。

我的焦灼并不是来自于考试成绩。那天，我转身离开时，罗飞满眼绝望的爱意，才是让我寝室难安的原因。

事实上，在英语口试之前，我们就已经估完考分了。我们所有人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最后的消息而已。

根据个人估分的结果，我们班上的一半以上同学都会如愿以偿地接到大学录取通知，然而，我们的班主任赵雪梅并不为此而感到乐观，事实上，遵循着一年波峰、一年波谷的高考录取定律，我们这一届学生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被告知有遭遇“荒年”的可能，因为，与上届毕业生相比，我们恰逢低谷年。

然而，即便事先有这样的警告，对于最后凄惨万分的局面，我还是深感震惊。

罗飞落榜。媛落榜。我们这些朋友中，除了孤零零的我以外，居然无一例外地落榜。甚至，那个曾经痛斥过我的、心高气傲的白朗，也落了榜。

学校贴出高考大榜的那几天，我仍旧躲在家里，我的姐姐跑去替我看了成绩，并且，顺便把我那些朋友们的成绩一个个抄录下来。

那几天，全国各地究竟有多少个伤心的学子痛心疾首，又有多少个快活的学子春风得意，我都无从得知，但是，至少，成绩遥遥领先的我并不快乐。朋友们出乎意料的纷纷落马，让我久久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