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长的日子里，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很多变化，我都没有一个清醒的概念。一切都那么迅疾，即使我的思维连连翻着跟头，也无法及时追赶得上。然而，对于自己的考试成绩，我的预计却是绝对准确的，我的分数和自己的估计相差无几，所以，顺理成章地，我很快就收到了我所报考的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听媛说，除了几个决定自己掏钱上大学的同学外，我们七班落榜的那些人都已经决定加入复读班，而因为我们这届落榜学生太多，据说，组织起来的复读班比预想中的竟然多出了两个。

和我们的那些朋友一样，罗飞也决定复读。他并无意转校，他仍旧会在班主任赵雪梅的班里度过未来的一年。这是我听到的最坏的消息，因为，我又想到了林茹。

在我毫不起劲地准备着行装的日子里，除了媛，我的那些朋友们也络绎不绝地到我家做客，他们和我一样清楚，也就是十几天之后，我就要去往一个相距遥远的陌生城市，也许，这一转身、一挥手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相见。

享受着浓浓友情的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离别的伤感。

在接到我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的父亲就已经意识到，他心爱的小女儿马上就要离开他温暖的庇护，远走他乡了，所以，那些天，向来严厉的他也表现得分外慈爱、宽厚，对于我的不同性别的朋友们，他也居然做到了宽大为怀、一视同仁。

于是，表面看上去，那段时期，我的家中俨然日日高朋满座、歌舞升平。

可是，在这所有繁华热闹的背后，没有人察觉，我竟然在每一个来访者身上努力搜寻着有关于罗飞的任何蛛丝马迹。是的，那段若有若无的爱情，让我习惯了神伤，习惯了对于疼痛感的品味，在亲手举刀切断了千万缕奔向爱恋的路途之后，我成了那个高喊着多么多么爱龙的叶公。

天知道，假若某一日罗飞真的不请自来，我究竟会表现出如何的胆怯，然后，又会如何一如往常般丢盔卸甲地逃离开，但是，没有他的讯息，我的确又那么的孤独、茫然。

我的心已经被这年少却愁苦的爱腐蚀出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洞，每天，不管我是清醒着，还是陷身梦境，我都在疯狂地想念着他，想象着假若我可以忽略掉林茹，忽略掉我和他的那段空白，我心中的空洞将如何被他的温柔和热烈给一日日填满。

然而，在这日渐一日越发疯狂的念头之中，我又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我一千遍地叩问着自己：你连第一次的伤害都承受不起，假若再有第二次，你又会怎样？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输掉了，为了他也许只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软弱，我已经失去了北大。虽然，对于这个由于我自己的无法自持所导致的后果，自尊的我永远也不会公开地说出“后悔”这个字眼儿，但是，这的确是年少的我所惟一拥有的，那种擦肩而过的遗憾，也的确并不轻松。更何况，除此以外，我别无长物。

在这个漫长而燥热的假期里，这种真实而又荒谬的狂热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干扰着我，让我不得不神情恍惚、百无聊赖。

我宁愿这假期马上结束。

未来究竟是怎样的，迷乱之中的我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做一番充分的想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必定会充满了变数。与对罗飞的想念不同，我丝毫没有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而感到过任何恐惧，在我看来，未来之所以美好，正是因为它的一切都不可预知，因而，才充满了无穷的魅惑。

我总会长大的。我也盼望着长大。

对于即将看到的大海和即将捡到的贝壳，我并没有费心想象，也没有满怀期待。不是吗？该来的终究会来，而那些已然完成使命的，也终究会结束，不管它们所带来的影响，究竟是好，还是坏。

我相信，我的忧伤也会随同这个假期的终结而悄然逝去。对这个结局的预见，让我越发对罗飞充满了珍藏的怀念。

然而，这毕竟是我自以为是的推测，我和他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就在我做好一切准备，即将离开家乡的前一天，受罗飞所托，媛找到了我。

在很多人眼中，那时的我似乎怀有一副不折不扣的铁石心肠，因为，自从那次在课堂上失控落泪之后，我再也没有给过任何人任何机会，让他们亲近过我的无助和脆弱，在众人看来，不管谣言如何具体，罗飞毕竟都和我脱不了干系，他日日深邃的注视就是昭然若揭的爱情宣言，而我，竟然无动于衷，完全不顾他的一往情深，在最关键的时刻转身离去。甚至，关于罗飞的落榜，他们也颇有非议。

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做什么解释。我相信，只要他们了解了那些真相，罗飞肯定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对于这些习惯了家长和老师们中规中矩的道德教育的人来说，我所经历着的复杂的情感是那么的残忍，那么的不可思议。

然而，就算是为了自尊心，我也不会解释。

对于这一切，媛是惟一例外的知情者。短短的一年半时间，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度日如年。媛了解我所有的挣扎和疼痛，这让她不自觉地站到了我这一边，与我同悲同喜，所以，罗飞突然从天而降，让她深感为难。

见到罗飞的时候，他消瘦得甚至都走了形的模样让我大吃一惊。一个暑假，他的头发就那么疯长着，没有得到它向来在意外表的主人的半点儿关心。他的眼神是疯狂而疲惫的，满布着和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血丝。

那一刻，为了他的憔悴，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

长久以来的等待原来就是这样，在这个失魂落魄的人面前，我居然头一次忘记了惯常的紧张。

他的迷惘，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强大和柔韧。

我们同样忍受着心灵的煎熬，但是，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我还是完整无缺的，没有人看得到我心中的那个空洞；而他，显然已经支离破碎。

我不想安慰他。我很清楚，当我远离故乡后，这种不痛不痒的安慰就会成为我故意设置的一个谜题，百般的猜想和否定，只会让他更加痛楚。是的，他要的就是一个答案，清晰而肯定，我或者接受，或者拒绝，但是，绝对不能模棱两可。

面对着他的软弱，我的爱意已经消失殆尽。

然而，我还是努力搜寻出一些柔情蜜意来，我告诉他，这一年的时间，我会全部用来等待。

我像一个最高明的骗子，毫不迟疑地给出了诺言。

他缓缓地笑了。他说：“傻孩子，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我知道，狡辩已经无济于事。我发现，在长久的疏离后，我竟然忽略了我们最初心心相印的最根本原因，那就是，他出人意料的理解力和洞察力。

他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可是，我还是要让自己相信，并且，我会朝着你在的方向继续努力。”

我迷惑了。难道，他真的愿意这样自欺吗？

他说：“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可是，我不能不见到你，不能不告诉你我对自己的要求。你是我惟一的珍宝，我只是想让你快乐——快乐地离开这里，快乐地开始你自己的生活。我渴望成为你未来生活的一部分，但是，我不能允许自己成为一种阻挡。我要让你心甘情愿地接受我，虽然，我知道，那几乎不可能。所以，即使是为了安慰我，我也不要你对我说‘永远’，因为，你还没有理解它的概念。而我，已经没有权利对你说‘永远’——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它的含义，但是，事实证明，我没有。我将终生不对你提起这个词，但是，我将用终生的时间向你演示它的存在。假若，在新的城市里，你偶尔想起了我，不管是责备还是委屈，我都希望，你能给我寄来片语只字，那将成为我未来一年的全部支撑。”

他本可以转校，然而，他选择了留下。他愿意接受一切磨难，只要能让我重新树立起对他的信心。为此，他将独自面对未来的一年，独自面对众多流言的攻击，独自面对林茹的存在和刁难。

他微笑着接受了因爱而来的一切宿命。

他还是像我所知道的那么勇敢。

我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将无法轻易割舍掉这一段经历，也无法轻易割舍掉他了。

我们以一个温暖的拥抱静静地告别。

没有承诺，他却显然比来时充满了信心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