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睿可并不像萧峰那样惯于沉默寡言。初中三年，他一直是我们的班长，他有着极强的表现欲望，这决定了他能够比其他人把班长这个职位做得更为有声有色。而作为团支部书记的我，对于他开朗活跃的作派，也一直钦羡不已。

那个充满了野花芬芳的傍晚之后，只要轮到我留下来值日，施睿可就会在和同学们一起放学后又突然间返回来。他从不帮我打扫卫生，在那个小小的年纪里，他便把这一类琐碎的事情视之为累赘，更不肯以他男儿的身躯向它们轻易弯腰。

我打扫教室的时候，他总是找出各种各样有趣的话题引我开心，而当我终于在他的幽默表演中绽开笑容时，他便像完成了某个预定的使命那样，快活地向我道一声“晚安”，然后就飞快地背起书包，争分夺秒地奔向回家的路。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未谈论起萧峰。

我知道，萧峰那么快就为琳倾倒，为此甚至还不惜放弃自己的求学理想，对于这一切文艺腔的做法，施睿可是非常不屑一顾的，虽然，这并不妨碍他们仍旧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男孩子间的友谊。他不愿意谈论萧峰，只是因为他无法认同萧峰的选择，甚而至于唾弃他的选择。而我，既然已经和萧峰形同陌路，也就更没有理由在别人面前说起他了。

短暂的秋天后，北方的冬天显得漫长而枯燥，即便是即将到来的寒假，因为中考在即的压力，也变得紧张而冷酷起来。紧接着，又是开学。

某一个临近春天的黄昏，施睿可突然间非常严肃地向我提起了萧峰，毫无准备的我简直无以应对。

他说：“他送你的那套安徒生童话，你为什么要拒绝？”

原来，萧峰一直也没告诉施睿可我已经退回了他的礼物，直到一天前。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要从很远的从前说起吗？我也不情愿。那些委屈，我总盼望着有那么一天可以面对面地向萧峰本人倾吐出来，而且，我也急切地想要看到那时的他究竟会有何种反应。至于我眼前的施睿可，那一切可与他毫不相干。

然而，第一次，施睿可的表情显得如此冷峻，他固执地等待着我的回答，不肯再说一句话，也不肯离开。

我不得不避重就轻：“我觉得，那是我自己的事，我们好像没有必要谈论它。”

施睿可点点头：“我知道，这和我无关。但是，我关心的是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我迷惑不解：“我，难道还有什么态度吗？”

“当然。假若你只是被动地接受，或者在我帮他送给你的时候就拒绝接受，我都能够理解。我无法理解的是，你为什么要亲自送还给他，而且，还让我蒙在鼓里？”

“你也承认了，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想我自己可以解决，就是这么简单。我也根本没想故意瞒着你，对于这些小事，你一向都不喜欢过问，不是吗？”

“可是，你的确是抱着一种态度去解决这件事的，如果你敢于承认。”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态度。我就是不想接受他的礼物，就是这样。”

“不想接受？你的原因呢？你不敢承认，你拒绝，是因为他喜欢琳！”

“我很奇怪，你居然费了这么多心思来帮我分析这件事！那么，我也有一个问题：这和你究竟有什么相干？！”

我的愤怒是这样明显而激烈，施睿可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终于镇静下来。

“我的确有一个理由，虽然这理由对你来说肯定不够好。但是，这个理由让我有充分的信心请求你回答我所有的疑问：林蔓，我喜欢你！”

啊，真是荒唐！他喜欢我！

“胡说！你喜欢我？喜欢到心甘情愿为萧峰给我递送礼物？”我才不会相信他的什么理由！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关心我，而且我们也的确保持了近三年的君子之交。

“我是认真的。我本不想和你说这些，我一直希望我们能考入同一所高中，然后，再考入同一所大学，我本来打算在我们大学毕业的那一天再告诉你我对未来的计划，但是，昨天我听萧峰说你把他的礼物退回去了，我才不得不跑来问问你的态度。”

“我不明白，萧峰和你的计划有什么关系？”

“我不在乎别人也同样喜欢你，甚至，我不在乎你也有点儿喜欢别人。萧峰送你礼物很正常，我们曾经都是很好的朋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疏远你都是不应该的，我一直以为，他送你礼物就是为了重新拉近你们之间的关系，他不想这么僵持下去，这很好，所以，我的确是心甘情愿为他跑腿的。我也希望你能接受他的礼物。当然，如果你拒绝，我也会帮助你。但是，你自己亲自送还给萧峰，甚至没有通过我，我只能理解为，你对萧峰的在意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你就是想让他一直内疚下去，你就是想让这成为一种惩罚，是吗？”

他是对的。

可是，我不会承认。

我已经不再恼火，我心平气和地告诉他：“施睿可，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么理智，我对未来还顾不上有任何描画，所以，不管是萧峰还是你，都没有出现在我的计划之中。我很抱歉。但是，如果你确定我们还要做朋友，就不要再提起他了，好吗？”

“你那么确定？甚至不给我一点儿时间？”他严肃的面孔慢慢阴沉下来。

“对。我也不给自己时间。”

“那么，我选择不再和你做朋友。”他的失望并不是显而易见的。他已经习惯了掩饰一切情绪，他对于未来的要求是那么高，他总是想着要出人头地。相比较而言，我更愿意认同萧峰的随遇而安。

我和施睿可的友谊就这么不可思议地结束了。

八年后的春天，为了寻访萧峰的下落，为我多年前的心事做个了断，我循着八年前某个初中同学无意间提起的线索，通过114的反复查询，终于拨通了施睿可毕业后分配到的那家大型工厂的总机电话。

在拨打着那个全然陌生的电话号码的同时，我对自己的举动的确是嗤之以鼻的。我很清楚，在我这个年纪，在音信隔离了十几年后的今天，仅仅为了维护我所讲述的故事的完整性，就如此辗转地、冒冒失失地寻找多年前的友人，无疑是件可笑的事，而且，说到寻访结果的可能性，也几乎是微乎其微。

我不能相信，在这个充满了无穷变数的时代里，居然还会有人在某个偏僻的老式工厂一呆就是九年！按照我对施睿可的了解，我相信自己的这次寻访肯定是毫无结果的。然而，在总机接连为我转接了几个电话之后，我居然真的找到了他！

在听到他的声音的那一刻，我愣住了。我这才发现，我的所有准备似乎都是假定他已经离开了那里，而一旦发现情况居然截然相反，我简直无以应对。我该说些什么？在相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之外、相隔了那么久的时光之后，还有些什么，可以快速地消除掉我们之间的陌生和尴尬？

正如当年的我所预计的那样，施睿可的确志向高远，即便服从毕业分配，在最初的几年里，他也的确不甘心就那么屈居于这家工厂，但是，他的不甘平庸并没有像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很多人那样表现出来，比如说，通过辞职，逃离传统体制，或者选择走南闯北，过自己喜爱的生活。他的选择和他年少时候就表现出来的那些性格优势完全一致，经过两年的卧薪尝胆，他在那家工厂里终于一天天建立起了自己的派系，然后，他审时度势地发动了一场不可谓不激烈的内部斗争。结果，他告诉我说，他战败了，现在的他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且，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注定平庸的一生了。

我无法向他询问萧峰的去向。虽然我明明知道，年少时的那一次争吵和之后多年的疏离，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挫折，但是，他和我毕竟已经身处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与他相比，我的生活虽然也时有波澜，但终究还是我喜欢的；而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明天和今天必定没什么两样，后天和明天也必将如出一辙。

在朝九晚五的平淡生活中，昔日的雄心壮志和出类拔萃的才华在他身上都已经消磨殆尽，再也无法拾捡回来。他不会再给任何人任何惊喜，包括他自己。那个满布着野花芬芳的春日的傍晚，也许是他这一生中最激情澎湃的纪念。而我，也应该心怀感激，他给我的，毕竟是他最意气风发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