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烨没有抬头,但是当一个位居万人之上的人开始用那样悲哀的语气说话时,就意味着他的世界开始崩塌。
郑宛清不是不知道,小碧早就和她说起过,如今朝廷两分之势,本就是黄烨与幽稷之间的两分之势。
而璃太妃想推上皇位的人,恰好不是黄烨。
过去的童稚时光,幽稷站在她与黄烨的对立面,可是如今,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事情终究会怎么样发展。
时过境迁,幽稷与黄烨,却是再也无法挽回的局面,朝堂政事,终不似小儿玩闹,无法可解,无法可归。
不知缘何而起,幽稷和黄烨就好像站在了不同的局面上,两两相望,却在也不是年少童稚之时那样的玩闹。
幽稷也不再是像从前那样的无知,总是被一些小伎俩蒙骗,如今也是掌管了一方土地,不似从前一般是个会跟在人后头偷偷使坏的孩子。
孩童时的所有对错都可以被一句玩闹概括,可是长大之后,却不再是这幅样子了。
更何况,她拒的婚,是幽稷的,以幽稷那样好面子的性子,不知道将来会怎么对付她。
说到底,终究不是过去的样子。站在幽稷背后的人,是璃太妃,而黄烨,却是皇位的所有者。
房间一片沉寂,没有人再说话。
黄烨静静地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也想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成了这样的局面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舅舅开始待他与别人不同,他得学会比别人更多的东西,学什么都要比别人好,生活不再像以往那样自由,阿清出了宫,再难见面。而幽稷看自己的眼神也越来越带有敌意。
如今,幽稷进京,他不是不懂这其中用意。
大举之年,此时不待,更待何时?
郑宛清此时倒是有些不懂黄烨此时的沉默了。
是因为幽稷来了,所以要告诉我,好好注意自己的安危,还是因为幽稷来了,要叫我好好站稳阵地。
说到底,走到如今都是为了自己,谁又能成为谁的破例。
但是临走前,黄烨瞥见窗口一直摆在琉璃瓶中的花,却愣住了。
藏在玄袍下的双手紧紧交握,青筋暴起。
“阿清,这花不好看,以后别摆在这里了,我帮你扔了!”
黄烨语气强硬,不像之前与自己对话时的那样娓娓道来,带着王者的威严,在发号施令。
郑宛清觉得有些奇怪,一束花而已。
“我觉着这花挺好看的,为什么要扔掉?你看它长得多好啊!”
黄烨见郑宛清丝毫没有听进去,语气愈发强硬:“我说不好看就是不好看,一定要扔掉,以后再有这样的花也不要再往房间里放了。”
说完也没有等郑宛清回答,拿着花满腹怒气地走了。
郑宛清看着窗外一身玄衣的黄烨,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不知黄烨此举何意,但是却觉得与从前旧事中那个会在自己的诞辰雕小泥娃娃的男孩不同了。
黄烨走后,这一天再也没有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子时皇城里却突然间热闹了起来,相府街前挂满了灯笼。
郑宛清想了一想白天黄烨和自己说的话,想必是幽稷来了,披了件貂裘就走到了外头去。
听他们说了这样多的往事,她还没见过那个被自己就连跳河都要拒婚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右相府是进宫的必经之路,如今相府门前灯笼挂满,想必是幽稷要到了。
雪白的貂裘在京城的冬里倒是有些不顶用,郑宛清想了一想还是回房穿了件外袍。
可是没想到,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幽稷已经到了门口。
郑宛清原想这幽稷回皇城第一件事便是进宫,可是没有想到,这样浩浩荡荡几百人的队伍却在相府门前停住了。
郑宛清连大门还没迈出去,幽稷就已经下了马。
也许是带了几年兵的缘故,幽稷比自己原先想象的羸弱少年郎要强壮上许多,身上穿着一身的盔甲,颇具英武大气。
但是再往脸上一瞧,却是生了一双桃花眼,流转之间满是风情缱绻。薄唇轻抿,一副纨绔子弟的姿态,就连眉角都不似寻常男子那样冷冽,反而是微微勾起,带了几分的柔情,整张脸上唯独鼻子是与那一身的气度相及的大气磅礴。
“小宛,上次我来京城你跳了河,这次,你可得好好招待我一番呐!”幽稷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听起来酥酥麻麻的,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是郑宛清却好像对这样的声音无感,眉头微微皱起来。
“哥哥这是在打趣儿我之前拒婚一事吗?唉!妹妹知悉哥哥性格,咱俩若是凑了一对,那西南的百姓怕是没有一天安生日子可以过了吧!”
说完这话,郑宛清干笑了两下,幽稷身后也不知道是哪个将士,竟也跟着郑宛清笑了起来。
幽稷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身后这些将士皆是知道自己平时作风之人,如今被郑宛清这样堂而皇之地提起倒是令人更加难以反驳,只得干咳两声,一脸的肃杀之气。
可是等再面对着郑宛清时,却又好像换了一副面孔,满脸的谄媚。
“小宛怕是不知道,哥哥这些年带兵打仗,遇见了不知多少玉面美人,可是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没有任何一人,似妹妹你这般得我心意。想来年少时不知悉男女情事,对妹妹多有得罪,竟让妹妹对我生了嫌隙,如今心智成熟,自是想挽回故去之痛。”
这些话一出口,郑宛清就是一阵恶心,以幽稷那样记仇的性格,能不计前嫌的接受一个人难如登天,除非是那人身上有什么非得到不可的东西,才会想尽千万办法。
可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得到的呢?
幽稷看着郑宛清一会没接话,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就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小宛,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如今你我多年不见,你也不请我进府里叙叙旧吗?”
郑宛清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还有这么个大活人站在,可是心中着实不喜,便想了个法子推脱。
“我看今日天色已晚,将士们这么多天了也没有寻个歇脚之地,若是哥哥有空,我们可以来日叙旧,不急于今日一时。我看将士们也累了,不如早些去皇帝哥哥那,早些歇息吧!”
这一番话说得无可反驳,幽稷身后的将士们皆是一喜,领头的那位将士更是对郑宛清报以一笑。
郑宛清看着身后的那一群将士,各个都是风尘仆仆,唯独幽稷一人身上光鲜,就大概知晓了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想必是近日来连连赶路,幽稷一人寻个旅舍住下,众将士只能露宿于荒野之间。
果真,和旧事中的性子不差半分。
听着郑宛清话说完,幽稷的脸色越来越差,此刻都快和黑夜融为一体了,眼中的怒气也是越来越浓重,可是脸上却还是得保持着得体的笑意。
郑宛清看着这样子想笑,幽稷的每一拳都像打在了棉花上,这一笔账不知道能让他记多久呢!
终于缓和好了心情,那一个个字好像是从牙缝里憋出来的,说得极慢:“小 宛 倒 是 体 谅 哥 哥 呢!那 就 哪 一 日我 再 寻 个 时 间 上 门 拜 访 ,那 时 妹 妹 可 不 能 再 找 理 由 推 辞 了。”
一直在最前头的将士朝着郑宛清又笑了笑,竖起了大拇指。
说不清什么理由,郑宛清觉得这个将士,就是和别人有着本质的不同,最起码,他和幽稷就不是一类人。
看着火光渐渐远去,郑宛清重新裹好自己的白裘,回了房。
是夜无月,房中灯火阑珊。
郑宛清依旧在纳闷:听黄烨说,幽稷这一趟回京的目的是为了三月的大举,如今不过元月,提前这样早来太过牵强。
而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宫,也不是去左相府看最有可能成为将来朝臣的人,却是来了自己这里,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