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了许久的天,郑宛清终于将泪水都给憋了回去,只是鼻头一直红红的,消也消不掉。
转头看看刀予安,依旧像是先前埋头吃糕点的那副愣子模样。
“将军莫要着急,我只不过是想到了些事,与将军无关,将军只管吃糕点就好。”郑宛清像是安抚似的对着刀予安笑了一笑,只是嗓音清冷,眼底的笑意怎么挤都挤不出来。
刀予安看着郑宛清这幅样子,纵是再饿看着那一堆糕点都下不了嘴。
若是旁人都在这样艰辛忍耐着苦痛,他在一旁吃着糕点未免太过于不道义。
缓了许久,两人都未曾讲话,刀予安在思量着郑宛清到底缘何而哭。
郑宛清虽是惆怅,但是这会已经将那些小情绪都收拾妥当,此刻缓了过来,依旧是个尖锐的人,只是那些令人费解的想法还是忍不住从脑子里跳出来。
这刀予安来府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只是因为送糕点,未免太过于牵强。
只不过是区区几盘糕点,用不着一员大将来送。况且,幽稷和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自己心里还没能没点数吗?
糕点什么的,说到底都是些话引子。这皇宫里头外头,都是些人精,一举一动都有所意图。若是不多想些弯弯绕子,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就一命呜呼了。
在日头下约莫坐了半个时辰,刀予安终于闲不住了,央着郑宛清带他出去转转。郑宛清看出来刀予安那双明亮的眼中一瞬间有了些晦暗的情绪,藏不住地显着。
后山却隐隐有松风掠过,恰好撩动了白衣。
亏得因为念初的事,郑宛清早就丢了心思,看见这样微妙的变化倒也没往心里去,眼神轻飘飘的,看在刀予安眼里成了不耐。
刀予安看着那一张实在不算是很好的脸色,心中满满起了疙瘩:虽说他今天来这府里目的的确是不纯,但是也不至于这样明显!
这样不乐意带着自己,自己除了多吃了几块饼以外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啊!
实在还是没憋住,直肠子里头什么话都抖落了:
“郑小姐,你瞧着并不大欢喜我?”
郑宛清听着刀予安这样憨醇的一句话,眉目却莞尔了:“并非不喜,只不过有些事赶在将军来之前发生了,心里头怪难受的。”
刀予安从初见着郑宛清便觉得这姑娘不简单,此刻听着她这样直白吐露心扉,倒是有些无力招架了。
“将军自是不懂我们这些女孩子家的愁肠,说出来也是徒增了些烦恼。
也罢了,这些事,终归有一天会好的。”
刀予安听着最后这一句话,眼却弯了:
“对,都会好的。我打仗是也常常受伤,之后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世间之事都是这个道理,不会错的。”
说着说着,刀予安那一双望着远山,就好像望见了自己和母亲出走时的场景。
他那时满心满腹皆是仇怨,像一把把深深的刻刀刻到了心上,血淋淋的好不起来了。
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到最后那些事情也都还是过去了,变得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那青山一眼望见了许多年,就像如今自己在看着过去那些景物。
可是那穿着绛红朝服的人不知道,顶着一顶乌纱帽,还是记着过去那些旧事。
在战场上多年,刀予安悟了许久才悟出来的道理:这世上的事情,最大莫过于生死,生死面前,再大的恩怨也能忘了。
他看着那么多人至死都还是带着怨怼,不想要自己也是如此,故而当真就舍掉了那些一直牵绊着的物什,活的倒是更加滋润了。
而此刻郑宛清所思及的,也不过就只是念初一人,眼里再望也望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恍然间,想到是谁把他送出去的,泪却没有忍住掉了下来。
她一向不喜在旁人前显示自身的弱态,绣帕盖在眼角上,似乎那样就能当做自己没有哭过。
可是纵是被刀予安看见了,又能如何呢?
终究郑宛清还是太过于天真,没参透命运安排,没看出来眼前人会陪自己许久许久。
可刀予安那时自然也不是这样聪明的人,只能在一旁看着郑宛清束手无策。
许久之后,那白帕子都湿透了,郑宛清终于揭了下来,一张秀美的脸,晴明无雨,眼中却多了些情绪。
廊桥漫漫,郑宛清带着刀予安转过了一个一个回廊,一直到发觉了前头无路可走时才停住了脚。
若是旁人定以为郑宛清这样是在逐客了,摆了一身主人家的派头不知道给谁看?
可刀予安也不恼,一双眼还是带着探究意味,一身鸦青色的长衫配着白玉脂似的脸,飘飘要赛了仙去。
在那站了许久,刀予安不知怎的瞧见了郑宛清早些时看见的山亭,央着郑宛清带他上去瞧瞧。
郑宛清想着相府这些人这样鬼灵精,自然也不会将什么重要的东西归置在那里头,也就答应了。
绕着东苑走了许久,这回倒是没看见那些绚烂的奇花。
郑宛清心中有些讶异,面上却是不显山不漏水。只是这路实在长了些,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看见那半山一点一点变高,郑宛清平了心绪:“刀将,再往前走走,应当就到了。”
暖藕色的霓裳沐在艳阳里,生了几分神圣的滋味,刀予安一眼瞧过去,明晃晃就定住了睛。
看了许久,就连郑宛清都不知为何这人为何就愣在原地,对面的人却缓缓笑了。
“姑娘,你生的这样好看,是要叫旁人动心的。”
郑宛清觉得眼前这人说这话有些冒失了,扭了头不肯理。
可是刀予安似乎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姑娘,我从前曾瞧过你,生的端是明艳,但也不至于如今这般不可方物。”
郑宛清听得出来这话中有戏谑之意,扭过头去,却发现那写在眼里的却是探究。
这些年来,经历了什么,故而才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郑宛清脖颈上的桃花印明明暗暗,被高高的领子挡住,看不见内里那一片绯红之色。
每每他人露出这样揣度的神色,郑宛清心里就是一阵不踏实,好像心里头的想法都被人看穿了似的。
“将军说笑了,相必年少见我时没有给将军留下什么好印象,故而才这样说。”郑宛清原想打个马虎眼过去,却没想到刀予安却不愿就这样轻易就掠过去。
“我记得当初见你时,你才这样大”刀予安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恰好是腰际的位置。
“我那时看着你与别人家的姑娘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糯了些,没想到如今倒是长成了这个样子。”最后一句话音稍稍拉长了些,构成婉转的调子,弯弯绕绕听见耳里,酥了一片。
“将军,女大十八变,我到如今变了个样也是应当的。”
郑宛清不知,她如今和房里挂着那副郑宛清及笄之时所绘的小像生了多少变化,即使眉目之间还是存在相似之处,但是一颦一笑所勾勒出的那股子风韵就是不一样的。
小碧一日日看着她这样自然是看不出来,然若是许久未见的人看见她如今这幅样子又要惊讶了。
只不过她身边又有哪个人如同刀予安一般毫无城府的,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就像这事从来没发生过一般。
那样玄乎的事,说出来会有谁相信呢?
能从梦河里活着回来的人,又怎么能够是一般人呢?
两人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倒是没一会就走到了山脚下。
郑宛清看着那蜿蜒的上山路发呆,刚刚从院子里走到这块就走了许久,现在看着这看不见尽头的路,不知又要走多久。
刀予安在旁看见郑宛清这幅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别怕,过会累了,我带着你上去。”
郑宛清看着刀予安说这话时眉目之间蓄满的笑意,忍不住就回了句嘴:
“我自小便在深宫大院里头长大,自然不知道日日跋涉的苦,不如将军这般。”
说完这话以后忽的就想起来自己曾经的梦境,红纱溢水,白衣痴缠,溺水的稻草也不过如此,更何况那人是拼了性命。
恍然间,白衣清冷的背影就重合在了一起,光影交错,人世坦然。
她定要寻个机会问问小碧,到底是不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