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马不停蹄。
十天后,芙白在华裳宫接待了南宫羽。
风尘仆仆而来,甚至顾不上吃饭,南宫羽便打听洛紫的下落。
听闻她已被冷夙带去火之渊后,他的脸色霎时变了——即便一路不停地奔波了十天,他的脸也不曾如此灰白过。
芙白悚然:“怎么,盟主觉得有何不妥?”
南宫羽久久没有说话,片刻前提到洛紫时那些温柔的眸光,逐渐被彻骨寒冷的冰雪取代……
杀气,一点点凝聚,宛如神祗凛然狂怒的眼神。
——相似的表情曾在他脸上出现过,就在洛紫成为紫荆夫人的那一日。
“我就怕……冷夙是在骗我,便一直在犹豫。”芙白绞弄着手指,不安地解释,“当日,他执意要带七妹去火之渊,说那里的气候对她身体有好处。我一开始不答应,后来,他拿出了一根银簪,上面还刻有你的名字。”
她每多说一个字,他的表情便冷下去一分。
虽然看着他痛苦,她比他更痛更心急,但她却不得不说。
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的东西,快要负荷不住了……他眼看就要失去理智了,而她却不能由着他失去理智,她必须说清事实。
“他还说,去火之渊,是你的提议。”抿了抿唇,芙白盯着他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道,“还说,你当年之所以能够登上盟主之位,是因为……因为你曾和他一同去过火之渊——”
砰——
不等她说完,南宫羽一拳重重击在桌子上。
片刻后,桌子四分五裂。
连带着满桌的饭食,全都洒了。
吓得周围的婢女,惊惶退避。
芙白被他的样子惊住,迭声连唤:“盟主,盟主?”
南宫羽似已听不到任何声音,更无法开口说话。
他的心在滴血,刀割一样绞痛。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被最好的兄弟欺骗,更令他痛苦的了。
冷夙这背后一刀,当真砍得不偏不倚,恰好正中心脏。
令他……防不胜防,也更令他几乎连……愤怒,震惊,错愕……都来不及一一掩饰。
一个人太生气了,便容易失控。
而此时的南宫羽,便已到了失控的边缘。
但这个时刻,他却异乎寻常的理智。
这个时刻,他若自乱阵脚,惊慌失措,一定很难想出应对之策。
他只能极力地克制,隐忍着……在千头万绪里,理清自己的思路。
过了半晌,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竭力平息胸腔里沸腾燃烧的火焰,他将手扣在扶手上,手指用力曲起,指甲几乎快要嵌进木头中。
芙白等他神色稍安后,方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直信他,正因为信他,临走那天,我才没有……才没有直接开口,追问银簪的下落。”南宫羽喘息着,撑住额头,内心似在经历着天人交战,良久才艰难地道,“我怕一开口,他便说出令我……也令他尴尬的话。我不想让彼此太尴尬……所以我没有问,为什么洛紫发上的簪子被换掉了。我没有问……我没有问,我怕问他……怕他真的是在骗我。但我没想到,他真的骗了我。他骗了我……”
四周安静下去,只有他柔肠百结……痛楚苦涩的叹息。
芙白才明白过来,深吸一口气道:“以前在总舵九霄楼,我虽很少见过他,却听长老们说过,你们之间的交情匪浅。我也是因为信你,才会信他。我没想到,他不但拿了你送给七妹的银簪,还堂而皇之地请求我……让他带走七妹。他用那根银簪,以你的名义,说服了我……这件事,是我自己太过轻信。我有错——”
“不,不是你的错。”南宫羽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呵出来,“因为就连我……这个所谓的拜把子兄弟……也被他骗了。可见,他的骗术之高明。”
芙白望着他,他的眸色是一种冷酷的凉,但分明透着深深的愁苦。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大哥是不是对你说,以我十五岁的年纪,以我十五岁那年的身手,根本无法在辟天盟里赢得那么高的威望?”他仍是冷静地道,“大哥说的没有错……但他一定没有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他开始回忆:“大哥曾在救我一命时,受了重伤……而后,他请求我竞争盟主之位。我虽答应了他,却没有多大把握,他为了增加夺魁的胜算,便亲自……口授我奇特的术法。”
他说到‘术法’二字时,隐约还有些愉悦……仿佛那段日子十分值得怀念,那毕竟是……和大哥一起快意江湖的日子。
接着他又低低地道:“他不但教会我许多闻所未闻的术法,还教我如何打通筋脉,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令武功、内力飞速增进。我那时,一心想要练武报仇,虽然对他的身份有过怀疑,但还是被他那套强大的练功之法所吸引……最后,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顺利夺得盟主之位。从那以后,每过一年,他都要密授我更多的术法口诀,所以我的剑法……才会练到如今的地步。”
“所以,你从未同他一起……去过火之渊。”芙白的声音冷下去。“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骗我的?他骗了我们……但他为什么要骗我们?”
若不是亲耳听说,她绝不肯相信……那样曾经一起同生共死过的兄弟……竟也会有这样阴暗的一面。
冷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认识大哥的时候,他便以半张青铜面具示人,即便是睡觉,也从来都不肯摘下。”他说话时,声音里已带着无奈,“而我也从未要求他摘下……我怕会触及他心里的伤痛。但若现在,大哥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定要亲手撕开他的面具……我要看一看,看看他那半张脸……究竟是如何的可怕?难道大哥真的……要毁掉我辛苦得来的一切么?大哥,大哥……我希望你,不是那样的人……”
最后几句,已成了他独自一人的哀叹。
芙白心里一痛,但一想到冷夙说过的话,她立时警觉地道:“火之渊……他说火之渊,气候宜人,适合养伤……火之渊,却是魔道的领地,传言走进那里的人,很少有人能回。但他却十分了解那里,好像曾在那里生活过。他带七妹……去那里究竟要做什么?”
“火之渊……魔道的领地。”
“他十分了解那里,好像曾在那里生活过。”
“他戴着半张青铜面具……他还拥有强大奇特的术法。”
“他从小父母双亡,与红魔有不共戴天之仇。”
所有的思绪,交织在心头。
渐渐汇成一条清晰的路。
最后叠成两个字:夜魔。
百年前的那场战争,红魔、夜魔两败俱伤,但没有人能肯定……夜魔没有余孽。
南宫羽忽地站起来,他疾步朝外走。
“盟主,等一等。”身后的人颤声轻唤。
南宫羽回头,芙白已将一只盒子递上。
“带上这个再走。”
“这是什么?”南宫羽看了眼芙白,低头打开盒子。
璀璨耀目的光灼痛他的眼睛,过了片刻,他才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
七颗……没有固定形体却圆润分明的……珠子。
“这是魅都女国的……镇国之宝,七灵珠。”芙白仰头,望着窗外虚空之处,“凌天啸死后,七妹的紫灵珠毒性退却……便恢复原样。我聚齐了七颗灵珠子,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今天,便是它们发挥作用之时。”
南宫羽端详着眼前的神物,眉头蹙起:“魅都女国的七灵珠,乃姬月神女所赐,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传闻,七灵珠不但能够护体,也能助长主人灵力,亦能与魔相克相生。”
“传闻不假。七灵珠……最大的功效便是,与魔相克相生。它能激发人的魔性,也能摧毁掉魔性,。它能令人成魔,也能令人重生。结果如何,全看那人的意志力。”芙白望着南宫羽道,“冷夙在时,我一直没有拿出来过。我就怕他会骗我……幸好我们还有七灵珠。如今交给你,你有了七灵珠,再与冷夙交手……我便放心了。”
南宫羽抬头,声音已有些喑哑:“我南宫羽……何德何能……可得三殿下如此信任?”
“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你……很爱七妹。你若要爱她……便要成为她的支柱。”芙白慢慢提起一口气,低缓地道:“而七妹……她是个倔强又令人心疼的孩子。她爱的人……既然是你,你便不能负了她。世上只有你,才帮得了她。她现在,也非常需要你……在他身边。”
南宫羽手里捧着盒子,只觉那盒子陡然热石一样……火热,滚烫,千斤之重。
停了停,芙白一遍遍重复道:“只要你在她身边,她一定能好起来。只要你别再离开她,她就一定能好起来。哪怕只是让她看到你,总有一天,她也一定能记起从前的一切……虽然那些记忆,会令她痛苦。但那却是她必须接受的……人生经历,她不能因为神女的惩罚……而放任自己忘记所有。”
她深深呵出一口气,仿佛要把长久以来心里积郁的感情慢慢溶解掉。
要怎样……才能忘掉盟主?
那估计是一辈子的事了。
也罢,她这一生,注定要背负起母皇的遗愿,她绝不要七妹……再做任何的傻事。
“你们好不容易在一起,我不想看到你们再分开。我想要你们过的开心,幸福。她爱着你,你爱着她,你们会珍重彼此,好好地生活。”她最后望了他一眼,深深地道:“所以,你一定要用七灵珠,唤醒她。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不能让她忘了你。”
“是的,不能让她……忘了我。”
南宫羽握紧了盒子,苍白的唇渐渐有了一抹血色。
一个月后,火之渊。
木质小楼,精巧繁复,掩映在层层叠叠的树木间,更添了几分古朴雅致。
小楼外围了个大大的篱笆院子,院子里种满了蔷薇,芭蕉,剑兰,秋菊,鸢尾……
此时正值晚秋,加上赤峰山地处潮湿盆地,因而处处姹紫嫣红。
院子外,一条清水河绕着小楼,通往茂密的丛林中。
这座小楼,位处火之渊领地,居于赤峰山。
赤峰山,满山红枫,如火如荼。
一个紫衣华裙的女子,挽起及地的裙裾,抱着个小水罐,从楼上蹬蹬蹬往下跑,又踩着石头跑去清水河。
“璞”,她把水罐沉入河底,很快拿起来,宝贝似地捧在怀里。
站起来时,水花四溅,沾湿了她的鬓角,她也不去擦,只顾开心地往花圃跑,急着为她心爱的花儿们浇水。
水罐空了,她折身回去重新装满,如此往返,乐此不疲。
她的眼睛很亮,很清澈,带着欢快与喜悦。
她像个多年没有亲近大自然的孩童,不知疲倦地想要种出自己的花朵,好像那些花朵承载着她的梦想与幸福一样。
她痴迷的样子,令人不忍打扰。
一直静立不动的白衣公子,站在楼上,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去多久,窗边树影微动,一个青衣的少年掠进屋内,就地一拜:“公子,喜帖已发出,南宫羽正在来的路上。”
冷夙颔首,又开口问:“有没有人跟着他?”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跟着他。”
冷夙轻揉着眉心:“那他一定早就发现了你。”
容昭抬起头,有些不信:“可我传公子的喜帖给他时,他并没有追出来。”
“收到我和洛紫的喜帖,你认为他还有力气追出来么?”冷夙笑了,那笑里没有一点得意,却有着深不见底的隐痛,“何况他一向是个自负的人,骄傲而又聪明,轻易不肯低头认输。这次,他虽知道是你来送喜帖,却没有杀你,只因他知道,你不过是在替我做事,他已觉得……没必要再滥杀无辜了。”
他停了停,加重语气道:“他会……直接来杀我。”
悚然一惊,容昭抬起头:“公子和羽公子,难道就因为……就因为她。”他看了眼花圃里忙碌的女子,低声道:“难道……就这样彻底了断交情?容昭一直以为……公子和羽公子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可,为什么公子您要——”
“你问我……为什么要和南宫羽争抢她?”冷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紫衣女子仍在浇花,阳光映着她的脸庞纯净而美丽,即便回复到了孩童的样子,她依然是他心底的样子。
他没有一丝犹豫,柔声道:“因为……我爱她。”
“爱一个人……就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伤害兄弟,伤害自己,也要得到么?”容昭有些迷惘,“我……不懂。”
“有一天,你一定会懂。”冷夙抬手,按在少年的肩上,淡淡一笑:“等到你有了心上人,等到你深深陷入……身不由己,等你意识到危机时,你……也会变得残酷。因为你若不残酷,便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目标和勇气。”
少年沉默了半晌,忽地道:“公子,你不怕会因为她……而死掉么?还是……你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是啊。”冷夙仍是笑着道,“不论那人是谁,同我有怎样的关系……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因为,我是夜魔的唯一传人——冷夙啊。”
容昭怔住了,他才十五岁,从记事起,就跟在公子身边,公子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从未有过怀疑……然而,看到公子此刻微笑的样子,摘下了青铜面具后的那张脸,容颜绝美到令他都不敢直视,笑着时,却有着蛊惑与妖魅的力量。
青衣的少年,站在白衣公子身侧,一动也不敢动,第一次感觉到了……从头到尾……冰凉刺骨的……阴寒。
那是……死亡的气息么?
南宫羽到达赤峰山时,已近黄昏。
在山下的小镇上找了家客栈,交代店小二喂马,照看好马车等琐碎事情后,他便坐下来吃饭,他一个人静静地吃,周围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丝毫影响不到他。
斜阳晚照,街上忽地传来阵阵马蹄声。
烟尘四起,十三名黑甲的少年列阵停在客栈前,跃马而下,惊得四方百姓纷纷逃散。
十三名少年依次进入店里,店中零星的几个食客,见了这等非凡的气势,莫不人人自危,丢了碗筷便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十三杀奉右使之命来此,任盟主调遣,誓死追随盟主。”
南宫羽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道:“你们回去替我转告魅都三公主,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我辟天盟右使。你们也不用再听她的命令。从今往后,你们不用再跟着我了。”
“盟主!”十三杀俱都抬头,齐声唤。
“至于新的盟主……”南宫羽拿出手巾,慢慢擦着手指,“四位长老德高望重,眼光独到,一定能为辟天盟找到新的继承人。这不是我最担心的问题……我最担心的——”
他看着十三杀,接着道:“——是你们。过去几年里,你们树敌不少。一旦离开辟天盟,没有了强有力的靠山,日后,该如何重新来过?你们……应该过正常人的日子,是我带你们走上这条路,如今,我绝不能……绝不能再让你们跟着我,继续冒险……过刀口舔血的生活。”
“盟主不要我们了?!”十三杀个个震惊不已。
他们已经习惯了去做主子吩咐的事,真的无法想象没有了盟主……将是多么可怕。
“我这里尚有一些私蓄,你们拿了这些票据,到偃月国的赵氏银庄各自去领便是。”
说着,他将票据分放在每个人的面前,那厚厚一沓,足够他们买下一座宅院。
十三杀连连后退,然而尚未等他们开口拒绝,南宫羽便已飞快点了他们的穴道。
“一个时辰后,穴道会自动解开。”南宫羽微笑着,在十三杀痛苦而又茫然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客栈的大门,“十三杀,我最后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我要你们……用剩下的时间,去找回你们自己的名字。要记着,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找回名字……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十三杀望着盟主离开的方向,有人懵懂未知,有人尚在回味,而有人则已开始流泪。
听闻,盟主本姓南宫,不姓陌。
而他,又是用了多久的时间……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肯放下旧日被抛弃的怨恨,承认自己与生俱来的那个身份?
入夜。
小楼张灯结彩,就连院子里也用竹竿挑了大喜的灯笼,方圆十丈之内,灯火通明。
容昭本以为还要准备凤冠霞帔,以及红绸罗帐之类成亲必需物品,但冷夙却说,洛紫未必喜欢那些,还是一切从简。
房间里点了喜烛,洛紫坐在镜子前,笨拙地摆弄着头发。
及膝的长发又厚又密本就不好梳理,偏偏发髻间的簪子还故意跟她过不去,她一赌气,索性丢了梳子、簪子,散着发去找夙哥哥求助。
刚到门口,就见冷夙迎面走来:“小芙,怎么了?”
“夙哥哥,我……我很笨。”洛紫垂着头道,“我……不会梳头。”
“无碍,我来替你梳。”冷夙笑着,拿起桌上的簪子,走到洛紫身后,修长的手指在她乌黑的发丝间穿梭,“小芙可知,今天为什么要绾头发?”
“知道。”洛紫轻快地答:“因为今天是和夙哥哥成亲的日子!”
冷夙狭长的眼角微微一挑,柔声再问:“那小芙可知,为什么要和哥哥成亲?”
“因为小芙说过,要一辈子和夙哥哥在一起。”洛紫郑重其事地答。
发簪上的手指轻颤了下,而后扣住盘起的发髻,冷夙俯下身,直视镜中的女子,语调陡然沉下去:“绾了发,从此便是我冷夙的女人,不可以和其他男子说话,不可以再嫁给别的男子。小芙,你……不会后悔?”
镜中的女子,端庄美丽,一双琉璃深瞳,盈盈顾盼,然而一张口,便是孩子气的话:“如果我后悔,就罚我再也见不到夙哥哥。”
见不到夙哥哥,对她来说,就是世上最痛苦,最悲惨的惩罚。
看来,他已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深深呵出一口气,冷夙眼角微合,一丝看不见的笑掩在睫毛的阴影中,他握住她的手,柔声问:“肚子饿不饿?”
洛紫重重点头。
“院子里有你爱吃的青笋,鱼片粥,我还叫容昭备了些竹叶青。”冷夙牵着她,一边朝楼下走,一边抬头看天,“今夜月色不错,蔷薇也开了不少,你一定要多吃一点。”
“嗯!嗯?蔷薇开了?”
冷夙尚未反应过来,她已挣脱他的手,提起长长的裙裾,兴冲冲便往楼下跑。
眼见她步伐踉跄不稳,他有些担心,一撩衣袍,单手撑住栏杆,人已从二楼纵掠而下。
他比她快一步到达开满蔷薇的小花圃,转身,却见她并没有朝自己走来,而是停在了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
他走过去,与她并排站在一起。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亮亮,有些止不住的好奇。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看见,摆满酒菜的桌子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黑色的衣袍,银月照着他的脸,修眉俊目,清隽非凡。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也不知坐了多久,旁若无人地独酌。
“一杯竹叶青,千愁何足惧?”
黑衣的男子,抬起微醉的眼眸,轻晃着手里的杯子,朝冷夙淡淡一笑:“大哥,别来无恙。”
“夙哥哥,他,他是谁?”他说话的样子漫不经心,声音异样的轻柔,洛紫却不由自主往冷夙身后躲,瑟瑟颤抖着道,“夙哥哥,我,我认识他么?他,是不是上次那个‘不要我’的哥哥?”
“小芙,你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冷夙看着南宫羽的眼睛,不回头,对洛紫柔声道:“我和这个‘不要你’的人,有些话要说。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若没叫你,你便哪里都不能去。听清楚了?”
“噢。”洛紫迟疑着答应。
看着冷夙走来,南宫羽放下酒杯,端起另一只杯子,斟满,当地一声,杯子落桌后,却飞向对面。
五指临空一动,冷夙人已如轻烟稳稳落在对面,杯子就握在他手里,一滴也不洒。
“大哥,你的身手还是这么的好,实在令我佩服。”南宫羽持杯,轻笑:“看来,今夜的喜酒,是不能白吃了。”
冷夙喝了口酒,柔声道:“你要喝多少,大哥都陪你。”
“大哥……真是好兴致。还是跟从前一样,豪气干云,千杯不醉。”南宫羽一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手扣在桌子上,望着他,继续笑:“可惜我却没有那么好的酒量。”话锋一转,他又轻笑:“不过,方才,我猜大哥一定‘酒不醉人人自醉’了罢?”
“你……都听到了。”冷夙放下杯子,平静地道:“你都听到了,还可以这么的镇定。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我听不懂大哥的话。”南宫羽抬了抬眼角,道:“大哥要我准备什么?”
“你并没有喝多少,却这么快就醉了?”冷夙叹着气,拿走他面前的杯子,“你不能再喝了。”
“大哥如今还有空来管我?”南宫羽自嘲一笑,劈手夺杯子,冷夙抬手扣住他手腕,轻道:“南宫羽,你莫要逼我。”
“到底是谁在逼谁?”南宫羽一霎间抬头,凝视冷夙的眼睛,一字字道:“是从前戴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示人的大哥?还是今时今日摘了面具长相完美的冷夙?到底——”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什么,颤声质问:“到底是哪一个你,在逼我?”
“我本不想……不想对你说这些话。因为,因为在我心里,大哥始终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呼吸莫名地加重,他竭力平静地道:“可事实上,大哥你……骗了我。我因信你,在天菖皇宫的时候,在我深陷暗牢的时候,才会放心地把洛紫交给你照顾。可你……竟利用我的信任,在那期间,就拿走了我送给她的簪子。”
“你不但换掉了我送给她的簪子。”南宫羽艰难地喘息着,每说一个字,仿佛有刀划破了胸腔,“就连这几个月来,我写给洛紫的每一封信,也被你一一劫走。是不是?”
“你说的没错,是我……骗了你。”冷夙慢慢喝了口酒,没有迎接南宫羽质问的目光,却坦然而又直白地道:“我骗取了你的信任,想要从你身边夺走她。所以,就趁你不在时,换掉了你送给她的簪子,我还中途拦截了所有……你写给她的信。如今那些信,都被我一把火烧了。”
“只因……你爱她?”不等他说完,南宫羽厉声问。
“对,我爱她。”
“你爱她什么?这样卑鄙可怕的你——”微闭了下眼睛,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南宫羽接着道:“拿什么来爱她?”
冷夙慢慢抬眼,终是对上南宫羽的眼睛,柔声道:“我爱她的清傲,爱她的倔强,爱她的样子……所有她的一切,我都爱。大仇得报后,我活着,除了好好爱她,实在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就算非要杀了你才能爱她,我……也认了。”
夜风轻拂,彻骨的凉,侵袭南宫羽的身体。
他站起来,袖中玄剑,森然出鞘。
咯地一声,一截衣袖应声落下。
“冷夙,你我兄弟之义,到此为止。”南宫羽剑指白衣公子的面门,“出手罢。我同你,已无话可说。”
“南宫羽,这才像你。”冷夙丢了杯子,站起来,抬手按在玄剑上,“你若仍叫我一声大哥,我反倒不习惯了。”
他一分分握紧他的剑,淡淡一笑:“我等你出手,已多时。”
血丝从冷夙指尖溢出,顺着手背流下来,洛紫站在原地,不安地绞弄着手指,朝着这边张望:“夙哥哥,夙哥哥,你还要多久才说完?”似是忍不住要走过来。
“小芙,别过来。”冷夙柔声道,转头正对上南宫羽的眼睛,那漆黑的瞳中透着复杂难辨的眼神,他微一愣,而后无奈地道:“啊,实在抱歉,她已经不是你的洛紫,她如今的名字叫小芙,她已经不记得你了。”
她已经不记得你了。
南宫羽终于,克制不住地看了洛紫一眼。
她正满心焦急地看向这边,她看的人,却不是他。
只那一眼,他的心绞痛不已。
他和她隔得如此近,却第一次,像隔了一整个天涯。
指尖似被烈火点燃,他握剑的手狠狠后撤一寸,冷夙五指合起,跟上一寸,指尖内嵌,几乎扣入剑刃,却硬生生压住了他的剑。
冷夙以静制动,有意避免洛紫看到这边的打斗。
剑,停在两人胸腹之间。
你退我进,你进我扣。
箭在弦上,只要其中一人稍不留意,下一刻便会死。
“夙哥哥,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那边,一无所知的洛紫,就在南宫羽背后三丈开外,刚好看不见他的剑正指在冷夙的胸口上。
她只看得到,夙哥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一片苍白。
“夙哥哥,夙哥哥!你怎么了?”说着,她已忍不住奔跑过来。
就在这一瞬,南宫羽的手颤抖了下。
“小芙,别过来。”
冷夙急喝时,已迟了一步。
洛紫不但到了他身前,还张开手臂,娇柔的身体护在他面前,冷冷看着南宫羽道:“不准你伤害夙哥哥!”
她清晰地说:“不准你伤害夙哥哥!”
她的口气很凶,好像他是个坏人,而夙哥哥才是她最重要的人。
他要伤害她最重要的人,所以她很生气。
南宫羽忽地笑了,苦涩苍凉一笑。
剑,索性也不要了。
他整个人,飞快后退,转身就掠上了院外的大树。
他懒懒倚在树上,低下头,任由长发盖住眼睛,也任由自己彻底没入树的阴影中。
他没有去看院子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迟迟不肯走。
他究竟是一时太过痛苦,心烦意乱之际才会有此举动,还是因为是想成全冷夙和小芙,才会暂时离开,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只是,不想洛紫为了他,不开心。
可,她怎能忘了他呢?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出生入死,患难与共,从不轻言爱的两个人,小心翼翼走到一起。
遥远的天菖,轩秣王朝死牢一样的皇宫里,那棵结发的合欢树上,还留有他为她刻下的痕迹,可此时,她却不记得他。
她不记得他,甚至连她本来的名字都忘记。
她能记住的,只有她的“夙哥哥”。
而冷夙,骗了他。
他忽然一拳重重击在树上,藏在发丝间的眼睛慢慢张大,像是陡然间明白什么。
冷夙,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令她只记得你的名字。
冷夙,你逼得我,无法不与你拼死一战。
手不由自主地探向怀中,他想去拿那只盒子。
然而,怀里空了。
“小芙,你怎么了?你趁我不在,偷吃了什么?”
突然,院子里传来冷夙急促的声音。
那声音,分明已变了调。
“七灵珠?难道她吃的是……”
估计是方才施展轻功时太急太快,盒子掉了出去,不提防被她捡到了。
来不及多想,南宫羽脸色一变,刻不容缓重回小楼前。
片刻前,端庄美丽的紫衣女子,此时已换了副模样。
双眸圆睁,唇红似血,绾起的发髻散开来,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手里握着一把剑,那剑就指在冷夙的身前,她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呆滞。
“小芙,把剑放下。”冷夙说着,弯腰拾起地上的簪子,拂去上面的灰,柔声道:“你拆了我的‘同魂簪’,很快就会没有力气走路了。”
紫衣的女子僵立着,一动不动,任由白衣公子绕到身后,把簪子重新插入她的发间。
“你告诉我,方才吃了什么?”冷夙仍是柔声问。
“珠子。”洛紫困难地开口,“会发光,的珠子。”
“你吃了几颗?”
“一二三四五六七。”洛紫想了想,道:“七颗。”
“七灵珠?”冷夙怔了怔,抬眼就看到南宫羽站在不远处,不由失笑道:“原来是你带过来的。怎么,魅都三公主叫你用七灵珠来对付我么?”
南宫羽眸光一片死寂,他万万没想到,一个疏忽,竟是这样的后果。
“你想不到,她会吃了七灵珠罢?”冷夙叹了口气,“你也一定想不到,接下来,她会杀了你。”
他说着,看着身侧持剑的女子,朝南宫羽一指道:“小芙,去,杀了他。”
杀了他。
他看着洛紫一步步走来,一动也动不了。
他等着她的剑劈下,冷夙也在等着她的剑劈下。
洛紫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面前之人,眸光如水,正在看着自己,那眼里满是痛彻心扉,和深沉的怜惜。
他是谁?他为什么用这样哀伤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看着她时,她为什么会觉得如此难过?
“小芙,还犹豫什么?”
她的手指为什么在发颤?
“小芙,你莫要忘了,你戴了我的‘同魂簪’,便只能记住我一人。你戴了我的‘同魂簪’,便要听我的话。”
她隐约记得,一个大雪的夜晚,在一棵结满果实的合欢树上,曾有一个人亲手为她绾发。
那个人,好像不是夙哥哥.,而是眼前这个她要杀的人。
可她,为什么要杀他。
“小芙,我是夙哥哥。你快去杀了他,他就是那个‘爱了你’却‘不要你’的人。”
他不要她,他为什么不要她?
这个人,她明明记得,他好像很爱她。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很爱她啊。
夙哥哥,在骗人吗?
“洛紫,你果然不记得我么?”南宫羽已止不住地心如刀割,喘息着开口,“我不信,你不记得我,天菖,听雨阁,合欢树,我们结发?九曲地宫,蝶剑谷,那么多的事,我们去过的那些地方,你,都不记得了?”
“小芙,你快去杀了他。”冷夙似已发怒,朝着洛紫走来。
杀了他。
可她怎么能杀了他?
她记得,她好像一直在等他。
洛紫忽然转身,拔出头上的簪子,一剑砍在簪子上。
喀嚓一声,簪子断裂开来。
冷夙退后一步,震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洛紫已扑入南宫羽怀里,她紧紧抱住他,眼泪扑簌簌落下。
“你,你怎么才来找我。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南宫羽把头埋入她的发丝间,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已有些哽咽,“我也一直在找你,很辛苦地……在找你。”
冷夙颓然退开一步,脸上满是疑惑,他甚至摘下自己的簪子,仔细地看,他实在看不出,洛紫何以能摆脱掉‘同魂簪’的束缚。
同魂簪,夜魔神物,两人之中,非主人者佩戴后,必会如同中了蛊一样,只听得进主人的话,只记得住主人的名。
“你不必再看了。”南宫羽慢慢道,“是七灵珠的力量。七灵珠,乃神女之物,与魔相生相克。你的簪子,纵然再厉害,也不抵它千分之一。你那样逼洛紫,只会令她反抗你。她越是反抗你,便越能克制住魔性。所以,你控制了她的人,却控制不住……她的心。她是属于我的,谁也夺不走。”
“她是属于我的,谁也夺不走。”
她此刻在别人怀里,背对着他,连一眼都不再看他。
曾经,她说永远不离开他,她说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可她却注定不属于他。
冷夙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居然忘了‘同魂簪’反噬的事实。
同魂簪,一旦被中蛊的那人苏醒,一旦簪子断掉一根,主人便会受不住魔蛊的反噬。
他的身体开始一寸寸消散,微风一吹,他的脸便碎了。
等到洛紫再抬头时,院子里已少了一个人。
“他呢?”她仰头问。
“他啊……”南宫羽揉了揉她的发,看着天空道:“他走了。大概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吧,传说,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他一定会是极耀眼的一颗星星。”
“他为什么会那么耀眼?”洛紫轻声问。
“因为他的爱,太深太霸道。”南宫羽低头,在她唇上亲吻了下,柔声道,“倘若他洒脱一点,也许下辈子,我们还能做兄弟。”
朗月清风,赤峰山高崖上,黑衣的公子坐在马上,与紫衣女子紧紧相拥。
夜凉如水,流泻指尖,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远处,山脚下隐约有一个青衣的少年,唱起了哀悼的挽歌。
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照。
昨宵苦雨连绵,今朝丽日晴天。
晓莺残梦,梦里断殇,化柳烟消。
风停云淡,人各天涯。
盈盈一笑,恩仇尽了。
(正文完)
番外之花槐
(1)
人人都笑话我花槐不男不女的个性,笑话我花槐不伦不类的身世,可曾知道人人都有苦衷,哪怕是我这样出生卑贱的人也是有着自尊心的啊,可为何命运偏偏要让我遭受这么多人的唾骂和白眼呢?
在天菖皇宫内,因受九千岁的提携,我才做到了大总管这个位置。
在宫人们眼里,我的生活是极为逍遥、自在、富贵、奢华的,他们眼红、艳羡我的生活。
但是,他们不知道,为了这种光鲜、闲适、有尊严的生活,我曾经吃了多少的苦头。
他们,又何曾了解的到我花槐内心的痛苦呢?
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家族中落,我沦落为天菖城池柳花街上的一名小乞丐,七岁那年幸好被一名好心的青楼女子看中,推荐给青楼的老鸨做了柴房里的杂役,瘦骨伶仃的我,吃过非人的苦头。
也因为从小在妓院里长大,而且天生有一双顾盼生辉、巧笑倩兮的桃花眼,几个疼我的姐姐们,见我越发生就了一副楚楚惹人怜的女儿模样,顿生喜欢之心,便都拿我当女孩子养,还将我收做了贴身丫鬟,并且姐姐们闲时还将自己的各种拿手技艺一并教授于我。
在那几年里,姐姐们的悉心教导也使得我在琴棋书画方面无一不通,并且在她们的训练下,也越发地与女子的情态无异了。
除了每日帮助姐姐们打理衣物、负责她们的日常饮食起居以外,我自己平日喜欢研究香料、食材、药材之类的各种旁门左道(柳花街上的老鸨们常常这样骂我不务正业,可是,对我而言,我实在不知何为正业——),姐姐们见我在香料研制方面颇有天分,便都纷纷支持我,还掏银子为我买一些较为昂贵的材料,专门给她们制作上好的胭脂水粉。
到我十三岁的时候,姐姐们见我已经长得有模有样,也颇有些姿色了,便将我打扮的花枝招展、粉嫩水灵,让我替她们出台——陪客人饮酒作乐,因我感念姐姐们平日对我的悉心照顾,便顺了她们的意思。
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柳花街上便多了我“花花”这个名号。
人人都知我生得媚眼妖娆,人人都知我性子温情如水,人人都知我比柳花街上的女人都更加的女人。
于是,从那时候起,我便凭了自己这一副还算入得众生眼的皮囊,凭着自己一把甜腻的假嗓子,顶着女儿的面具,过起了尚还奢靡的生活来。
但是,我从未忘记,从父母双双去世,从我流落街头开始,就曾经发过的“要努力地改变自己在天菖城池的地位,要出人头地”的那一句誓言——
我不甘心终此一生,做别人的替身,表面上是柳花街上的头号花魁,但是夜里,因我这男儿身,却不得不躲在一边,看着暗藏在我房间内的姐姐们去替我接客。
我不甘心只做个柳花街头傲人的冒牌花魁,于是借着研制香料,暗中努力地学习各种我所能学习的旁门左道,以求有一天以我的真才实学而受人看重。
其中,就包括——制毒。
那时候,人人都不知我花槐是个天生的制毒、用毒、解毒高手,这高手的名号一直都被柳花街“头号花魁”的名号掩盖着。
柳花街上青楼颇多,因我一出道便是一副对谁都柔顺如水的乖巧模样,我很快就为姐姐们抢来了许多的生意,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势不可挡地名闻全城。
而就在我十五岁那一年,在我名声最盛的那一年,我终于迎来了命运的转机,并且,也因为那一年,我终结了十五年情感上的寂寞之旅。
因为,在那一年,在我那荒唐、可耻、寂寞的青葱岁月里,出现了一位男子。
(2)
那男子一袭黑色、华贵的贴身锦袍,略微瘦削的身形,随意的一站,便有了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
一个眉目轻皱的动作,立即便可引来众多暗慕他的女子们深深的疼惜之感。
然,他似乎从来不轻易接受她们的热情,始终保持着一贯冷酷的姿势,微挑起邪恶的嘴角,对着所有人微笑。
他的眉极为冷峻,瞳孔漆黑如夜,幽深的眸子里时常弥漫着一股如同大雾般经年不散的桀骜不驯。
那一日,他便是以这样一副夺人心神的飒爽英姿,提着一把玄剑缓缓地走进了院中。
他的鞋沉重地敲击在楼厅内镶着青木地板的地面上。
笃笃——
极有节奏感的声音,一下一下好像敲打在了围观的姑娘们心上。
他一进来,一楼所有的女子都屏住了呼吸,停止了手头正在做的事情。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一时间,楼底下安静地如同一片静谧无声的海洋。
而那片海洋此时因为有这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无比的深邃、神秘。
就是因为他那种桀骜不驯的眼神,令端坐在二楼正陪着一位商贾饮酒作乐的我,在无意中的朝下一瞥之后,微微地怔住了。
然后,我像是被人打了一个闷记般,羞愧地低下头去,紧握杯盏的手指刹那间微微地颤抖起来。
那商贾见我突然神态不安,便狐疑地顺着众人的眼神往楼下一瞟。
而后,商贾极不识趣地将我拉至膝头,捏捏我擦了厚厚脂粉的脸蛋,调笑地说道:
“呦——花花这是怎么了?怎么见到貌美的青年,花花也会害羞、脸红么?哈哈——”
他这话一出,所有二楼的名商巨贾们纷纷扭过头来。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如同看把戏一样看着我,并且还有人发出了起哄般的声音。
在他们心中,柳花街上的头牌花魁是一个风骚、多情的女人,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又怎会为楼下那个眼神不羁的男子忽然倾心。
他们是在取笑我的堕落与无耻,耻笑我的放荡生活。
然,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我是个男人,是个虽然外表柔美,但是内心渴望爱情的男人。
他们,竟敢耻笑我的爱情!
我抬眼,看着商贾红红的鼻头,看着周围人取乐的丑恶嘴角,又看着底下那男子忽然扔上来的一丝嘲讽与讥笑的眼神。
顿时,一股羞愤和多年淤积在心头的仇恨,齐齐涌上心头。
我缓缓低下头去,仍旧镇定地坐着,抬手,端起面前的杯盏,猛然喝下杯中残留的酒液。
而后,我笑靥如花地对着面前的商贾浅笑道:
“花花怎会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呢,这样的男子花花可是见多了的。大爷今日要不要吃一点花花最新研制的香粉呢。”
说完,我嘟起嘴巴凑上那商贾的脸颊。
果不其然,那商贾见我这样一说,立即换回了一副春心怒放的丑恶模样,听到我酥软的声音,当下便眯起他那双肿泡似的鱼眼睛,嘬起肥厚、肮脏的嘴唇,便要凑过来。
这时候,所有人都讪笑着回过头去,又自寻欢乐去了。
而楼下的女孩们在看足了帅哥之后,也在老鸨的催促下,回到各自的岗位上,恢复了接客的莺歌燕语之声。
那商贾吃了我嘴上的香粉后,便用迷醉的眼神盯着我,很快,他急不可耐地叫来了老鸨,将我带去了我的房间。
还不待我那红粉盈人的房间门关上,那商贾便迫切地朝我扑过来。
我遥遥地伸着手,娇羞地说:来呀来呀——
商贾便淫笑着追逐我。
而后,我将他引致床榻前。
一个灵巧的侧身,商贾就“砰——”地一声撞在了床头的帷幔柱上。
紧接着,商贾的嘴角和鼻孔开始缓缓地流出血来。
那些血迹像一条黑色的河流瞬间侵吞着商贾的皮肉,渐渐地,那商贾的身体抽搐着,开始一点点凸显出内里的森森白骨来。
随后,商贾的整个身体开始慢慢融化,而后,缓缓化作了一团黑水,那水腾起一阵轻烟,渐渐地飘散。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那阵轻烟,轻轻地微笑起来。
笑得很开心,笑得很痛快,笑得好像快要死掉!
然,就在我准备起身,收拾好身上的衣衫,整理好云鬓钗环之时。
忽然间,一道青光从门缝内闪过。
我眼前一寒,陡然警惕地退到床边。
而后,便看到,门,生生地被一把青剑劈开了。
来的人,正是他。
(3)
正在我惊魂未定之时,黑袍男子走进来,将玄剑收起,而后,环顾四周,缓缓开口道:
“果然深藏不露啊——”
说完这句话,他才将眼神慢慢挪到我的身上来。
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一丝玩味与探究,似乎不情不愿,也似乎对我的美貌压根不屑一顾...
“你,你看见了什么?”
我慌乱地问道,轻轻揪住粉红的高大帷幔一角,身子随着他的靠近,不由自主地缓缓往身后的床铺上跌下去。
就在我快要倒在床上之时,男子忽然迅速地跳过来,眼明手快地一把将我拦腰抱起。
“不要碰我——”
出于一种多年来养成的敏感习惯,我立即尖声叫道。
然,这似乎不能阻挡他的玩弄。
只见他戏谑地一笑,森白、修长的手指便朝我的胸口探过来。
他的手指,苍劲、有力,在弄得我浑身酥软、面红耳赤的同时,竟然使我放弃了挣扎,也使我忘记了自己男儿的身份。
反而就那样凝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深陷进了他的瞳孔里。
那一双墨黑的瞳孔,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一般,刹那间,令我深深迷醉。
然而,他粗鲁地探入我胸脯的手指,忽然间停住了。
他将我轻轻推开,抚了抚下巴,看着满脸红晕的我,若有所思地说道:
“果然不是女人,是女人的话,不会有这么一流的下毒手法——不错——很适合堂兄的要求——”
“你是谁?究竟想干什么?”
我整了整衣衫,警惕地站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换了男儿的口音冷冷地问道。
“不需要问我是谁。日后,你自会知道的。只是我很好奇,刚才你在嘴巴上擦的究竟是什么药粉?你好像可以控制那药粉发作的时间。”
男子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轮廓分明的丰满嘴唇,猜测着问道。
见他一头问号的深思表情,我忽然间忘记了刚才他对我所做的那些傲慢举动了,举止间也慢慢镇定下来。
我恢复了往常的女儿情态,面带着一丝羞赧地低下头去,轻轻扯出袖中的丝帕,擦了擦唇角,欠了欠身子,这才款款说道:
“爷的眼力真不错。在这柳花街上,能看出我花花会用毒的人,是少之又少的。爷,莫非是慕名而来的?”
“慕名而来?——你也太抬举自己了吧?——”
男子倨傲地笑起来。鼻腔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哼——”地鄙视声音。
“我不过是正要办理堂兄交予我的一项任务,刚好路过这里,就顺便来看看这里的花魁长着什么模样。却不想,刚到楼下,就看到了你对那名商贾用毒的一幕。其他人看不出来,我陌羽要是都看不出来,那实在是有辱我轩秣王朝左护法的名号了。”
听到他这样一番不将我放在眼里的言辞,为了自己一点残存的薄面,我立即冷冷地回道:
“那么,既然护法大人已经知晓我的这项本领。现在,护法大人可是要拉我去见官了么?”
就在这时候,断裂的门廊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其中有老鸨熟悉的嘶哑声音:
“花花尚未伺候完大爷,还望各位小爷稍安勿躁,稍等片刻——老身给各位小爷行礼了——”
“去去去,臭婆娘——我家主人平日忙着做生意,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时间可紧的很。进了那骚娘们的房间都快大半个时辰了,为什么还不出来?可别让那骚娘们耽误了主人的行程。”
“就是就是,我家主人办事从未这么慢的,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待我们去提醒一下”
吵嚷间,几个提着行李的小厮推推搡搡地闹着。为首的一人甚至粗鲁地推开老鸨的身体,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身旁的男子忽然将我往床上一推。
而后,我惊诧地看见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白皙、光滑的胸膛,见我已经陷入了暖被之中,他这才回身,端坐在床榻边,抱起胳膊,微笑着看向门外。
这时候,老鸨进来了,一眼看见了我身侧的男子,立即双目圆睁,如同见了什么贵人一般,“哎呦,这不是左护法大人么?”谄媚地叫起来。
她身后那几名闹事的小厮勾着眼睛,看着凌乱的床铺,很快发现房中并未有他们的主人。为首的那位并不认识陌羽,当即蛮横地问老鸨:
“臭娘们,我主人呢?你们把他弄哪里去了?”
“这位小爷您自己瞅瞅。这一位,可是我轩秣王朝鼎鼎有名的陌护法大人.这里,岂是你这种贱民撒泼之地。还不快滚出去,别污了我们大人的眼。你们那位主人,我还真没见过呢?怕是喝醉了,走错房间了吧?”
老鸨掩着口鼻,吃吃……笑起来。
她看到陌羽,一下子腰板都直了,当下来了个死不认账。
“大人?哼,爷今天不找到主人,还真赖这不走了。”
那小厮蛮横地往地上一坐,瞪着一双死鱼眼朝陌羽不停地翻着。
其他的小厮见状,都纷纷效仿,一时间,我轻轻抬起头来,四下一瞅,便见满地都坐着人。
“老鸨你什么人不招呼,偏偏惹上这些市井泼皮、无赖。看来,你这生意也着实不好做啊。”
陌羽疲倦、困顿地说完,而后,缓缓扣上衣领,抽出玄剑,擦了擦锋利的剑端。
我伸出手,忍不住想拉住他站起来的身体,却不料被他的手掌一把粗鲁地推开了。
“大人明鉴啊,流年不利,正逢着天菖内战。生意什么时候能好的起来呢,偏偏还要接待这么些不识好歹的人,呜呜,大人要为老身做主啊。”
老鸨拿起脏兮兮的帕子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起苦来。
看得我都忍不住想要笑出来了。
这时候,坐在地上的小厮们开始更加地骚动起来。
有一人甚至站起来,伸出拳头,抵在老鸨的面上,吼道:
“爷不管你生意好不好。快点给爷交出主人来。否则,别说你这个房间了,便是你这一个破院子,爷立即一把火烧了它。”
老鸨不敢说话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我也捏紧了身上的被子,缓缓坐起来。
他们的主人,确实是我下毒所杀。
杀那人之前,我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只是,我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如果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便要砸老鸨的场子。
这,无能如何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然,就在我准备说出事实时。
我听到陌羽冷淡的声音在说:“这个女人是我的,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如果还不给我滚出去的话,我的剑可是不长眼睛的。”
(4)
听到他这番保护我的话,我那封锁了十五年的内心世界如同打开了一个细小的缺口一般,一点点崩塌、沦陷。
我缓缓抬起头来,甚至能感觉到泪水溢出眼眶。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很卑微、很无耻。
他明明知道我不是女人,我也很清楚地感觉到他不会喜欢我这样不男不女的人,可是他还是要那样说。
他对我,究竟是何意?
我就那样无语地睁大迷茫的双眼看着他瘦削、俊逸的背影,轻咬住唇,想要提醒自己不要这么快就因他而迷失了自我。
这时候,地下一名胆子颇大的小厮听到陌羽的话,不满地叉着腰腾地站起来,牛哄哄地吼:“哼,你又是谁?他娘的管哪门子的闲事?说出来不吓死你,我家主人可是琉璃城天字第一号银庄的大东家。爷奉劝你少管闲事,不然——”
然而,还未等他说出下文,我的眼前迅疾地闪过一道凛冽逼人的寒光。
老鸨吓得躲到了门后,将眼睛捂住……
那寒光自小厮的身前轻轻划过,小厮立即双目圆睁,喉头瞬间晕开了一条细小的红珠链,未说完的话僵在了半空,苍白的嘴巴半开半合,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妄图抬起手止血,却是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很快就翻着半合的眼白,“扑通——”倒地、咽气了。
看到同伴在眨眼之间就死了,地上坐着的一干小厮们全都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全然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他们定定地俯身看着流过脚边的那一摊血,擦了擦眼睛,又看到死去的同伴翻起的恐怖眼白。
接着,又缓缓抬头,顺着那墨黑的长袍,眼神讶异地攀上那镇定地擦着剑上血迹的玉树临风的黑袍男子。
终于,爆发出了呼喊声。
“娘啊,杀人啦!”
“快跑啊!”
“杀人啦!”
小厮们连滚带爬地出了我的房间,他们那副吓破胆的样子看得我心里万分的爽快、过瘾。
当下,我便情不自禁捂着手帕吃吃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含情脉脉地看向陌羽。
老鸨则一边跪地给陌羽叩头,一边喃喃念着“作孽啊,作孽!”
正在我万分得意,自以为还有几分魅力时,陌羽忽然转头对我道:“方才我说你是女人,不过是为保你性命。你可莫要忘了你自己,到底是男是女。”
霎那间,我脸上的肌肉全部都冻结,甚至都不知道该做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他此时冷酷、无情的命令。
该是继续笑,还是欲哭无泪,还是悲伤自嘲,还是,假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缘分真是一件玄妙的事情,种什么样的因便得什么样的果。
我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妖。
无可辩驳的身份。
我之于他,从那句话开始,就注定是一个卑微、可笑的存在。
所以,那么多年以后,我们共事一主的很多年时光,我才会深埋起自己苦苦的相思,人前对他巧笑倩兮,佯作朋友,人后却暗自垂泪,黯然神伤。
“怎么?要拉我去见官了么?”
在努力地调整好了澎湃起伏的难过情绪之后,我这才苍白地笑道。
我想,一开始,我仍是带着一点卑微的自尊的。
哪怕就那么一点点,也足以维持我继续对他微笑下去。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仍旧沉默着擦拭手中的剑。
这时,一旁的老鸨扯住我粉红衫子的衣袖,紧张地问:“花花,你莫不是真的对那赵东家做了什么手脚吧?你,你究竟把他藏到那里去了?”
我这才记起老鸨还蒙在鼓里,不由对她笑盈盈道:“他死了啊。”
“啊,我的天。你,他,我不是亲眼看见他,他跟着你进了房间么?若是死了的话,尸、尸体呢?还有,你、你怎么杀得了他?”
老鸨冷汗涔涔,又急又气,跳着脚,不知该拿我如何是好。
我起身,走到陌羽身前,望着他道:“因为那个人侮辱了花花,所以,花花不得不给他点惩罚。可是——”
说完前半句,我又缓缓转回到老鸨身前,做出平日里乖巧的模样,揽着老鸨的肩头柔声道:“可是,那个人不知好歹,竟然还想要花花的身子。所以,花花一时生气,就在嘴上擦了些香粉。他急着要吃,我便给他吃了。然后,他吃了香粉就死了。这样的人,侮辱了花花,是绝对不配有尸体的,对不对?所以,花花就让他消失了。呵呵,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听完我这一段话,老鸨一动也不敢动了,好像她的身边站了一个鬼魅一般。
良久,她才缓缓回过头来,苍老的嘴巴一开一合,喃喃自言自语:“香粉里有毒?!花花,原来,你还会制毒。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城中一直有人说,来过我院中的客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原来,都是你做的。是你,是你,搞砸我的生意,你这个没良心的贱货,贱货,枉费妈妈辛辛苦苦调教你。你竟如此报答我?从此以后,妈妈我就当没养过你。滚,你给我滚。”
“贱货?呵呵,骂得好,谢谢妈妈你这么多年来的悉心照料。代我向姐姐们辞行吧。”
我的眼中噙着晶莹的泪水,咬着唇暗骂自己: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但,今日之事后,我更是铁定了心,要走出这个困了我十几年的妓院。
那个决心在那商贾侮辱我的瞬间,下得如此坚决,甚至都可以令我抛开妈妈和姐姐们的恩情。
“代我告诉姐姐们,就说,花花谢谢她们这么多年来的器重与照顾,谢谢她们给了我这么多登台成名的机会。不过,花花终究不属于这里。花花迟早都会离开的。”
我仍旧忍住自己将落未落的滚烫泪水,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衣物来。
老鸨已经懒得跟我说话了,摆摆手,叫来几名杂役,悄悄将我房里那小厮的尸体用黑袋子拖了出去。
在这个过程中,陌羽始终抱臂靠在桌子边,小口地啜着酒,神态悠闲而镇定。
我整理好了钗环细软、衣衫鞋裤之后,便挎起包袱,走到他的身边道:
“这里再也没有叫花花的女子了。走吧,我跟你去见官。”
(5)
我整理好衣衫、包袱,跟随陌羽一路出了柳花街,本以为他会将我带至府衙问罪。却不料,到了北街街口,走在前方的陌羽忽然道:
“你跟我去一趟皇宫,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不容我细问,便从街头一间马房里,牵出两匹黑色骏马来,命我上马,随后,他带着我一起去往南街的皇宫。
我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距离,默默望着的背影,心头一阵诧异与不解,以及一丝欣喜之情。
他带我去宫中做什么?
我刚刚用毒杀了人,他为何不带我去府衙见官?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虽然心神不定、感觉很不安,可不知为何,却仍旧愿意就这样跟随在他的马后。
即便此刻他要送我上断头台,我也不会犹豫。
不过,若是能和他一起就这样策马奔驰下去,直到天涯海角,那该多好啊!
一路上,我便这样痴痴地想着,到达朱红的北宫门时,门边的守城侍卫莫不恭谨地向陌羽叩首,随后,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们都知我前面的男子是谁,却并不认识我,所以才会那般惊讶。
顿时,我的耳根悄悄红了,面上却泄露了一抹得意之色,当下,挺直了腰板,眼睛上扬着,无比荣耀地走进了皇宫中。
但是,我们刚刚行至北苑的一处阔大、看不到尽头的砖瓦围墙前时,陌羽就不再往前走了,勒住了缰绳,命人打开那围墙上一处窄小的黑色铁门,下马吩咐门边的几个看守将马牵走了,我跟随他径直走进了院中,他在院中查看了一会,这才朝院中掩映在树木之间的一座小楼走过去,头也不回地道:“跟我来。”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阔大的院中种植着许多的植物,空气潮湿、气温较暖,竟像是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几个宫女正在一方方小园子中辛勤地劳作着。
宫人们面上蒙着厚厚的纱布,露出疲倦、泛着血丝的双目,有的在洒水,有的则拿着喷壶似乎是在打药。
一眼扫过去,近处一方土壤潮湿的小园中竟生长着胡蔓草,此时恰好逢着九月,那藤蔓上已开出朵朵小黄花来。
再放眼远望,竟还看到雷公藤、番木鳖、夹竹桃、雪上一枝蒿,甚至还有那传说中只在冥罗岛上生长的白色曼陀罗。
这些世间含剧毒的植物种植在这院中,一时间令我惊诧万分。
等我回过神来时,便看到陌羽已走入了小楼。
那些干活的宫女则悄悄朝我看过来,眼里有疑惑,嘲弄的光芒。
走进楼中,顿觉一股浓烈、微苦的药味扑面而来,因我自小便研习过香料、药材、食材,练就了一个极为敏感的鼻子,当下便以鼻嗅出这其中有“一日断肠草”“七夜情花”等世间极为罕见的毒药来,这药味若是长期地嗅闻的话,只怕不死也必定会逐渐迷失心智。
可是,我抬眼便见那楼中有几名样子苍老的宫人在一个个巨大的摆着瓶瓶罐罐的木架子前,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的胸前一律挂着大大的白布口袋,口袋内都是各种珍贵药草。
莫非,我来到了天菖城池人人胆寒的皇宫毒窟?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时,陌羽迅速走到空旷的楼内一个高大的架子前,和那名忙碌的宫人说了些什么,随后又走到架子后的桌案边,拿起案上排放整齐的两个鼓鼓囊囊的白布包,递一个给我,自己将布包放在鼻下按住,解释道:
“这药包内装有甘草、金银花等解毒药草,放于鼻下便可减轻药粉刺鼻的痛感。你自己呼吸间可要小心着,这里药味甚浓,莫要让毒药侵身。”
随后他似乎意识到我是用毒高手,又嘲弄地一笑:
“对了,你应该很了解这些药材,自然是知道该如何应对药味侵身。”
他见我将药包放在鼻下了,又一言不发地往楼中的木梯走去。
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跟着他上了楼。
一直上到了四楼,陌羽才停了下来,推开一扇质量厚重的木板门,只见屋内一个宽大的桌案前有一个正翻检着书页忙碌不停的官员,那官员一袭华服锦袍,似乎是位居高官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