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阳光正热辣辣地晃人的眼睛。空气里袅袅地传来烀酱土豆咸滋滋的香,捞小米饭甜丝丝的香,烤玉米糊巴巴的香,还有热浪里蒸腾着烀猪菜的清苦的杂乱的香。
张天林的肚子里,“咕咕”又唱起了空城计。
他向上提溜提溜裤子,向工地上的一眼压井走去,操起晒得滚热的手柄狠命地压了两下,一股股白花花的凉水“哗哗”地喷出来。
他蹲下身去,仰着脖子对准了压井里喷出来的水流,灌了一阵,肚子里一阵清凉,似乎暂时忘记了饥渴。
“走啦,大林子,下午歇工。走,跟叔整两盅去。”
老袁师傅摘下一顶黄色安全帽接了一毛帽兜的水,“噗噗”地把脸洗了,诚恳地等着他回话。
张天林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垂着一双眼睑来客客气气地说道:“不啦,叔,我今儿有事儿!”
他把手上的水甩了一甩,贴着肚皮在有些发黄的白背心上擦了擦,一个人垂着头蔫蔫地往潮乎乎萦满臭烘烘煤渣味的供销社锅炉房里走去。
门窗始终是用几根横七竖八的木板钉着才把几片碎裂的玻璃剩下了。窗下,当年剩的碎煤渣沿墙边堆成和窗台一般高的一圈儿,黑色长城似的,倒也挡了不少的风雨。
拐进屋里,一张木板拼起来的床,上面铺了两三层硬邦邦的黄帆布旧门帘。最上面是卷成花卷似的铺盖,几缕不安分的灰白的棉花从大大小小的洞穴里探出头来张皇失措地张望着。
再就是窗台上一块儿硬的和一块板儿一样的毛巾下面盖着的几个没来得及刷的饭碗、茶缸一类的东西了,也遮挡一下屋里唯一的来客——苍蝇。
他最害怕的就是散工了。回或者不回这个窝,没人问他,也没人管他,不过今儿个他必须回去。
上工的时候,天还黑茬茬的,他一个人走在蒿草丛生的山路上,除了裤腿儿挂动牛蒡子的长刺发出的“嚓嚓”声,就是夜枭冷不丁“嘟噜噜——嘟噜噜”梦游似的带着颤音的怪叫。
正当他路过一块儿山旁子菜地的时候,草丛里突然传来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全身汗毛都跟着竖起来了。
他立即侧着身紧盯着微微颤动的细草丛,操起一块儿带棱的石头几个大跨步窜了过去。“嘿”的一声使了个猛劲,将石头“啪”的一声砸了出去,里面阒然无声了。
他蹑手蹑脚拣起一根树棍拨开草丛,一条一尺多长拇指粗细的小花蛇在地上翻滚了两下不动了,拎起来看了看,还好,只有头被砸烂了,其他还完好无缺。
他走向附近的一片倭瓜地,摘了几片倭瓜叶子摊在掌心把小蛇包了一层,又裹了一层,放在那棵最大的树根下的背阴处,用一块石头压住再用一捆黄蒿盖了才满意地离开。
散工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奔到那棵大树下面找到那包着蛇的小包包,偷偷袖在袖子里带回来。
一进门,他找到那个掉了纽扣的熏的漆黑磕得三圆四不扁的小闷罐烧上一锅水,看到水翻花开了“咕嘟咕嘟”冒圆了气,拎起来蛇尾巴用凉水涮了涮,再冲着锅,用小刀在蛇的脖子上绕圈一划,把蛇皮往下一褪,露出里面白花花细滑滑的蒜瓣子肉来,轻轻一抖落,肉瓣“噼里啪啦”掉进锅里,上下翻滚了几下,再撒上一点盐花,在犄角旮旯踅摸了半天,才勉强搜到几片香菜丢进去。
看看差不多了,忙用那个倭瓜叶子垫着墩在窗台上,“斯哈斯哈”连连吹了几下,一仰脖便“咕咚咕咚”倒进了肚子。探头眼巴巴向锅里一望,空的,只得咂咂嘴,伸出舌头在唇边舔了一圈儿。
撒了一泡尿的功夫就又饿了。想睡都睡不着,只好一骨碌爬起来,径直向三道湾走去。
那座耸立着高高白色尖塔的山峰下,零星几座寺院几角翘瓦飞檐掩映在密密的丛林中,偶尔有谁家做法事时才有穿着棕黄色或者灰白色长衫的僧尼往来。
水面上,一条青白色大条石铺成的小拱桥干干净净的,桥洞圆圆的像十五的满月。
桥洞下面,左侧堤坝近水处清一色是苇子,青青葱葱的绿色,上面仿佛挂了一层薄霜,文气十足,多愁善感,流浪诗人一般的韵致。右侧近水处清一色是长叶香蒲,碧绿碧绿的,举着一个个松松软软深褐色手榴弹,军人一般的威风。
他蹲下来,把挽着的裤腿放下来,里面的沙子“噼里啪啦”落到水里。在河里揉一揉摆一摆,一股黄泥汤子立马把河水染黄一大流儿。那件扯了一条长口子到处布满麻约约小蚂蚱口的两根筋白背心不敢揉也不敢拧,只能团在手心里把水挤一挤。还有那条紧绷绷的小裤衩也汗津津黏糊糊的了,干脆在这些芦苇和香蒲的掩护下,也脱下来洗洗拧干,一并晒在苇子上或者铺在青石板上晾个佯干。
转眼间就成了一条一丝不挂赤条条的白色鲤鱼了。
他向对岸游去。左侧堤坝上长满毛茸茸蒲扇似大叶子的苘麻,舞蹈家似的柔。上面有硬币大小的莲蓬一样的麻桃,掰开来挤出里面米粒大小的白嫩嫩的籽来,送到嘴里,“噗”地冒出一股汁水,甜丝丝的,总还可以暂时安慰一下五脏庙。
拇指粗细的姜不辣秧子长的又直又高,杆子上长满了细细密密的刺,金黄的单瓣花足有酱碟子那么大,简直就是向日葵的同胞妹子,却像村嫂子一般泼泼辣辣的。
根须底下,一堆堆一块块“滴里嘟噜”的长满了不辣的姜,小心翼翼地摸出几块,在河里涮了涮立刻塞到嘴里,艮揪揪的,一把填了一大块,把腮帮子塞成了鼓鼓的皮球,反不过乏来,只能用手推着腮帮子帮着“格吧格吧”地咀嚼。
晚霞通红通红的烧红了半边天,河面上仿佛铺了一层轻轻薄薄柔柔软软的红丝绸。一群贪玩的鸭子无人驾驶的小船儿一般悠闲地飘在水面上,不时拿橘黄色的脚掌拨上一拨,红绸立刻便漾起了一圈圈波动的皱儿,慢慢散去,慢慢淡远。
他钻出水面,把脸上的水一抹,“噗”的一声吹出一串儿水珠儿,“稀里哗啦”地上了西岸的堤坝。
顺便拔起三根苘麻秧,抖抖上面的泥土,松松垮垮地拧成一根绳,缠在腰间,两头往一起一搭一掖,大大小小的叶片错落着耷下来,围裙似的遮住了关键部位,然后衔了一根芦管随意地吹了几声不成曲调的小曲,枕着双手静静地仰面躺在暖烘烘的青石板上朦朦胧胧舒舒服服地睡去。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传来,似遥远而切近,仙乐一般隐隐约约,说不出来的曼妙。
他一骨碌爬起来悄悄趴在河堤上向山坡上一望,原来有一个十六七岁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不知何时悄然来到小水沟旁,端坐在那棵老松树下的石墩上,侧脸对着他。
一头乌黑油亮的过耳齐发散散落落随风微动,遮住了眉毛和半边脸,宛若水莲花一般的娇羞。一件雪白色的海军服短衫上三道雪白的直杠的大方领盖在肩头,两条藏蓝色飘带轻轻飘摆,兰叶迎风般飘逸。一件藏蓝色大摆过膝裙半舒半卷的荷叶一般拖在地上,裙边缘镶着三道白杠与衣领交相辉映,明月照水般的沉静。
手里还拈了一支挂了一串蓝色小星星的铃兰花在鼻端轻摇漫拂,有意无意地拍打着水面,溅起满脸的水花,又是海浪花似的活泼。
嘴里唧唧哝哝轻吟着一首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张天林两只手背垫在下巴上,趴在大堤上痴痴地听着,眼睛也看得呆了,涎水也不自觉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声音突然间中断了,他猛然听到女孩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啊——蛇——”
他立刻像卯足了劲的弹簧,“嗖”的一下冲了出去。果然见一条足有三尺多长锄杠粗细的黑色长蛇昂着头吐着一条红色的长信子一伸一缩飞快地向女孩方向窜来。
女孩慌忙向前逃去,一张白皙的面孔登时吓得蜡黄,一双步子跌跌撞撞地连站立都吃力了,勉强跑了几步两条绵软的腿就绊在一根枯枝上,一个前抢射出几步远,双手拄地不及,“噗”的一声一只膝盖跪在地上,雪白细腻的膝盖头上立刻渗出一个个圆圆鼓鼓的血珠珠儿。
那蛇更近了。女孩坐在地上抱着头紧闭着双目吓得只剩下一声惊恐的尖叫了:“爸爸——”
“向没草的地方跑!往石头砬子上跑!”张天林一边沿着河岸的水泥板斜坡往上跑一边命令着。
女孩听到命令四肢拄地机械地爬起,跑到旁边一块儿草木稀少砂砾纵横的土坡上,蛇的速度似乎稍稍慢了点儿,但依旧是高昂着头颅穷追不舍。
张天林甩开两条长腿几步跨了过去,追上那条浑身漆黑泛着亮光的蛇,一弯腰抓住它的椭圆脑袋,“啪”的一声远远地摔在一棵老柞木的铁一般坚硬嶙峋的树干上,那蛇“噗”的一声落在地上抽搐扭曲了几下慢慢回过神向杂乱的矮树丛里飞快地窜去。
他顾不得去追蛇,退回到女孩身边,站在她背后悄声安慰起来:“不怕,不怕,这条蛇是黑的,圆脑袋,是土球子蛇,不厉害!那种花的,身上有红绿花纹的野鸡脖子蛇才有毒呢”
他侧过身来伸出瘦长的手指准备为女孩抹去眼泪。见女孩惊魂稍定,惨白的脸渐渐平静。但依旧是梨花带雨,美目莹莹泪珠儿欲滴而未落。一张鹅蛋圆形素面如雪若冰,两瓣红唇如琥珀樱桃般红剔透红的透亮。
他忽然觉得自己重手重脚粗手大掌的怕会在女孩细嫩的面孔上划出条条红道道来,那手便悬在半空了。
女孩终于停止抽噎,渐渐平静下来,抬起挂着泪珠的长睫向张天林望去,同时向他缓缓伸出一只素手,依旧带着颤音哭腔缓缓说了声:“今天,谢谢你了!我叫——”
猛然间,她急忙退后几步,两只纤手捂上了惊恐的黑眼睛,似乎看到了一条更为可怕的毒蛇,发出更加恐怖的尖叫——
“啊——”她转身就要跑开,小裙荷叶似的飘摆。
张天林很是莫名其妙,一把拉住女孩的手说:“咋啦?长虫跑了!不用怕了!”
女孩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张天林也忘了松开手,另一只手莫名其妙地摸着脑袋:“咋地啦吗?”
忍不住把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额头正对着眉心的发际线上滴溜溜圆指甲大一个头穴左旋蛮俏皮的。这眉毛大雁展翅似的多浓多帅啊。眼睛是气死牛的大,也够亮的。这鼻梁够高,嘴唇都能摸到棱角。几条搓衣板似的肋骨被一层密密麻麻的胸毛覆盖着,多有男人味啊
他的目光在中间部位停下,直直的冻住了一般,还没等看那两条长腿,便像被毒蛇咬了手指似的发出了一声更为恐怖、更为瘆人的尖叫声: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