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到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潇潇写信,然而接连写出几封,却也接二连三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得其解,整日价闷闷不已,郁郁落落,打不起精神来。
转眼就是金风飒飒,一地黄叶,一池碎月。燕园内一伙大一学生意兴正浓,拿了照相机趁着周日闲散东游西逛起来,正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偌大一个名园巴不得一日看尽,一个个疯疯傻傻嘻嘻哈哈的说不尽的开心乐事。
不知不觉间就是疯耍到日落黄昏时刻,又是月上柳梢了。曲曲折折的堤岸把未名湖畔勾勒成一块温润的软玉,煞是宁静怡人。许多人开始渐渐嬉笑着散去向宿舍楼那边走去了。
周子豪心里却不甚开怀,只管一个人低着头茫然无绪,真是被周子健的臭嘴把给说着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就是那“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也被他吟唱了千百回。真真个被熬的“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
他不一会儿就落了单,只好一个人落落寡欢。他看看前后无人,竟然乐得清静,也巴不得独自清静一回,便落落寞寞,一个人踽踽独行起来。一路上把个燕园的奇花异树的叶子摘了无数,选了无数,夹在本子里无数。
夹不住的多了,便拿在手里拿在鼻端轻轻嗅了,似乎觉得味道不够浓郁,便顺着纹络一条条撕了,撕了再摘,团在手心里却舍不得扔弃,把个手掌也染出了赤橙黄绿的色彩。不一会儿掌心里,指尖上,便全被染上了叶子的清苦的香。
一会儿又蹲在湖畔叹气起来,拾起一粒石子来,有心无意地拿了一个小石子在湖面上漂了过去。石子所到之处,一面镜湖水顿时皱了,湖面上一直微微笑着的那一轮明月也顷刻间便碎裂了,碎成无数个细碎的片片,颤颤的渐淡渐远,细细看去,却都是潇潇愁容满布的脸,转瞬便消散了,于是在捡一块石头扔过去,于是潇潇的面容又浮现了,却依稀是淡淡的勉强笑容。
想起潇潇在巴山蜀水凄凉地,孤身一人,定如黛玉一般凄苦落寞,便坐到湖边的长椅上,拿起挎包里的纸和笔,借着月光仿照林黛玉的《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奋笔疾书起来:
秋色阑珊秋叶寒,秋空万里做纸鸢。
秋虫秋雁秋声重,秋露秋花只影单。
只道秋波秋水媚,谁道秋千秋歌黯。
秋风秋雨过秋山,秋日秋宵泪涟涟。
秋思秋心绵绵恨,秋意秋情声声慢。
何须秋扇时时舞,何必秋月夜夜圆。
唯愿秋阳秋光好,秋高艳艳秋叶丹。
写过之后,细细勾勾抹抹又斟酌把玩了一会儿,舍不得放下,便把一个日记本摊开在膝头,一副眼神呆呆凝视着远方痴痴地瞎想起来,此夜,潇潇必定难免,必定为我写诗作画,也算心隔两地情谊相连了。忽然又担心,许久没有音讯怕是又追者无数,不知是哪个风流才子半路出击,却是捷足先登了。
真个是度日如年。子豪正凝神遐思,忽然有人说话,吓得手一哆嗦,有人轻赞一声,子豪吓得机激灵一下,那个本子立即便掉在了地上。正要附身去捡,却有一只手柔柔地按住了他的手,连本子带手一起抓了起来。
“好诗!无韵无律的更自由了。此诗虽为仿作,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林黛玉不过一口气用了十六个‘秋’字,而子豪同学居然一口气用了二十六个‘秋’字,且自然贴切没有凑字之嫌。意境颇为阔大,不像黛玉把目光纠结在屋室之内床第之间显得十分小家子气。而且豁达之情比一味的‘愁’好得多。只是这收束显得苍白而有些俗气。还有,这秋景之中,只怕不只有这‘秋叶’,何必头与尾连用了两次,也还有秋江、秋凉、秋蓬、秋爽可以写啊
相视一眼,禁不住哑言失笑起来。心里不觉嘀咕道:怎么这人只看一眼,便知道自己心思了呢?可见不是个才思敏捷之人也是个心思不凡的心机很重的人物,可惜她不知道本诗虽然尚未写好标题,却在心里定下《秋夕秋叶词》了,不只是这两处重复了叶子,只怕在心里千百次的重复了这个“叶”呢。
唯恐人家发现自己的心事,慌忙藏了本子。抬头望去,只见一女生身着一件黑白小格厚上衣细筒黑色长裤裹住微丰体态,脸蛋微圆鼻头微亮尽显温厚富丽之态,一头浓厚黑亮蓬松长发略微带着流水弯弯透着一股雍容之美,一双黑眸明亮透彻暗含笑意让倍感春风拂面之暖。要说潇潇是地地道道的清水芙蓉,这位还真的算是富丽雍容的牡丹花了,只是还缺了点“倾国倾城”的味道。
仔细想了想,却原来是早上一同来的同班女生,胸前挂了一架单镜头反光照相机站在身后只怕已经是多时了,只是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勉勉强强问了:“你是——”
“骆滨!”来人款款伸出了手,落落大方握了一下子豪的手,“子豪同学真是一‘叶’障目不见骆滨了!”
骆滨浅笑着说道,有意无意地,把那个“叶”字说得很重。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是——怎么——和大家散开的呢!”周子豪勉强为自己打了圆场,慌忙岔开话题,“骆滨同学怎么没走呢?”急忙收起纸笔站起身问道。
“走了,都快要到宿舍了,才忽然发现丢了一个人,于是就回来找啦!在你后面静静地看了许久。子豪同学的字也潇洒漂亮,真是一个多情多才才貌双全的才子。”
“哪里是啊,瞎写着玩的!全是因袭人家林黛玉了。”
“只怕是心里有了一个林黛玉了吧?”
“哪里是?根本就是无病沉吟,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能说说您的佳人在哪里吗?长什么样子?家世如何?是不是榜眼探花一类的名门?”
骆滨含笑穷追不舍,周子豪又打岔道:“就你一个发现丢人了么?”
“是啊!别人要一日看尽长安花,心思全在风景,我先前便在这里常出常入,所以不太新鲜了,所以也便注意到人了么,尤其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子豪同学。”
“天这么晚了,要是找不到我,你一个女孩家在这么大的院子里走不害怕吗?”
“我才不怕,咱这燕园里要是不安全就再也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你一个新来的,倒是会陌生一些,所以跟来了,或者可以做个向导。”
骆滨笑语盈盈的,说的轻巧随意,却处处透着赞美关切,周子豪不觉间心生一丝暖意,两个人说说笑笑回去了。
这日周子豪在阅览室看完泰戈尔回来,意犹未尽,感慨着《吉檀迦利》中与自己心声相合的章节摘抄了厚厚的一本回来。
早上,在林荫里跑步的时候,看见天边阴云漫布,也禁不住站在一片寂寥无人的深树丛中伸长臂膀仰着头对着一棵寂寞梧桐,拈了一片叶子低声吟诵起来:
雲霾堆積,黑暗漸深。呵,愛,你為什麼讓我獨在門外等候?
若是你不容我見面,若是你完全把我拋棄,真不知將如何度過這悠長的雨天。
我不住地凝望遙遠的陰空,我的心和不甯的風一同彷徨悲歎。
吟罢,不免忧从中来,潸潸然,泪光莹莹了,便摇摇头撒开脚步用长跑冲淡心情了。
“子豪,等一等!”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回身一看,却是骆滨一身轻便的玫粉色运动装快步追上来,喊着子豪停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微喘着递过来。
“正本正本地抄写诗歌是不是很辛苦啊,我这里恰好有泰戈尔,送你了!”
原来是一本用金黄色包装纸大红绸带包装得整整齐齐的一本书,在书的上部三分之一处,精心剪了一个心形,露出里面的一行红色字体:《情人的礼物》。下面是泰戈尔的署名,背面是一首清秀的小字抄写了其中的几行小诗:
因为生命自有她对无穷所负的使命;
她把她的回忆留给美的寂寞形体,
她自己便轻装继续航行。
周子豪欢喜地接过,说了一声“谢谢”便边跑边埋头翻弄起来,读着跑着,似乎总是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回转身去,果然见骆滨站在楼宇廊檐下看着他痴迷的样子发笑。哦,真是大意,竟然连个谢也没说,于是冲着骆滨高声说了一句:“谢谢!”挥挥手一笑跑开了。
不几日看完了抄完了,把书打包成原来的样子送了回去。骆滨愕然地问:“不是——不是说——当成礼物——送给你了吗?”
“看完了,就还给人家喽,贪污总是不好地喽!”子豪说完,骆滨极不情愿地接过书,脸上不禁黯然起来……
匆匆就是年底,大家忽然忙碌起来,除了忙着期考,再就是忙着彼此互赠贺年卡。周子豪坐在课桌前,把头埋在一沓书中却是无情无绪的心却格外低沉,潇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就是音讯杳无了呢?自己无情无绪地给潇潇选了一张“红烛”写了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寄了出去,却也怕有去无回而落落寡欢。
“子豪,给你的!”骆滨拿了一沓贺年片发送完毕,来到桌前,最后一张是给子豪的,子豪接过一看,原来是:一轮硕大金黄朝阳,一天艳红霞光做背景,两只白天鹅在相向引颈高歌,两只长脖颈对在一起,恰好成了一个“心”状。背面题词却是元好问那首著名的《摸鱼儿》的前半首: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周子豪接过卡片笑道:“这哪里是贺年卡,分明就是”
他隐隐地觉得有些沉重,似乎里面不像是新年的祝福,只怕还有一些模模糊糊却渐渐明朗的情意思。
他忽然停住了嘴,坐在椅子上抬眼望去,却见骆滨一双杏目低垂,脸上一丝拘谨,满布一层绯霞,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不仅一丝惶恐,忽然不安起来,唯恐潇潇看见不悦,急忙把卡片塞到书页里,连连说道:“谢谢,谢谢!”
一闪身从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拄着课桌,跨栏似的跃了到了桌子的另一面:“您先忙着,倒是您提醒了我,我该去把这几张贺卡发了。”说完胡噜起桌上的一沓贺年片,逃也似的就要跑。
骆滨忽然抓住他的袖头,仰起脸笑微微地说:“子豪,假期能不回家吗?我帮你报了一个由著名诗人开的‘诗歌讲座’,《现代诗歌》主编也在内,可以给咱们单独辅导,可以优先发表作品
“不行啊,我是个没有出息的家伙,头一次离家这么久,早想得厉害了。以后,以后吧!谢谢!”子豪脱身出去,骆滨失落地叹了好一会儿。
期考结束,周子豪即刻请假买了车票,却不是回松江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