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丫头

许久，何怡菁重新抬起头。何怡菁看见权叔脸上的悲伤，并不亚于她，他眼里的清愁，更甚于她。

权叔伸出手，紧紧握住何怡菁的手说：

“相信我，丫头，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一声低沉暗哑而充满无许柔情的“丫头”，一时喊进了何怡菁的骨头缝里去。此时此刻，这是个多么受用的称呼呀，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夜色里，在两个多月噩耗频频、悲恸连连的撞击过后，在故乡到异乡、异乡也是故乡的颠沛流离下，这句出自“父亲”口里的称呼，无比熨帖，无比享受！

那个五岁时候深深刻在何怡菁脑海里的背影，十三年来，无数次从她的记忆深处跳出来，时不时做一些捣乱的小动作，扰得她不得不对“父亲”这个称谓产生厌恶和憎恨。自从五岁那年挨了那个力度非常的耳光，“父亲”这个称谓相对应的男人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就像一根青藤，沿着何怡菁日复一日的成长，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生命的心树。而被“父亲”这个称谓连带出来的影像，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一样，在一个又一个平稳滑翔的白昼，在一个又一个平静如水的月夜，都会出现在何怡菁的眼前，让她不得不陷入困扰。

五岁以前的何怡菁，所有的生命意识里只存在母亲这样一个亲人的影像，五岁那年的那个耳光，将另一个影像以一种突如其来的速度，强行推入她的生命，使她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黯淡的尘屑。

大二那年，何怡菁第一次正式跟母亲提起关于“父亲”的问题，母亲跟何怡菁讲述了她和“父亲”的故事，何怡菁才醒悟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母亲惟一的亲人，母亲也不是她惟一的亲人。母亲对那个故事的上半段断断续续、下半段讳莫如深的态度，为何怡菁的身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她像所有复仇影片里的主角一样，将拳头握紧，指节间发出幼稚的“嘎嘣嘎嘣”的声响。同时，何怡菁也懂得了她花季般的年龄和鲜活的生命，是开放在母亲日复一日忍辱负重的心的土壤之上，她明白了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不易。何怡菁在不堪回首的故事里咀嚼出了亲情之间仇恨的滋味，那是一种蒿草根和蔗草茎搅拌在一起的苦丝丝的、极具柔韧性的味道。而仇恨的双方，一方是她，另一方就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仇恨，将一些被岁月蹂躏的碎片和母亲断断续续的述说粘接在一起，一个叫做“父亲”的人在何怡菁成长的记忆中慢慢清晰。那些逝去了的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凄清，在她的记忆之田里重新生根发芽，很快就成长得枝繁叶茂，随之结出的是她作为“成人”理所当然爆发出来的愤怒之果。

然而，“父亲”，这个将人生的耻辱第一个写上何怡菁心碑的人，在这一刻，当她和他面对面坐在郑州一家星级酒店二十六楼的露天咖啡厅里的这一刻，她终于恨不起来了。而且，整个内心充满的都是一种温暖。何怡菁想：我是可以放开母亲的手，进入父亲的怀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