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回到公子府,把菱儿安排了,先到后堂拜见母亲。
韩非和“总管”同时拜伏在地:“不孝儿辞别慈颜,远离膝下,一去三四载,时刻挂念。今日回来,见母亲福体安康,方才息念。”
韩非的母亲,大约六十多岁,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双手扶起两人,笑呵呵地说:“回来好,回来就好。每年王胡子回来,知道你们在兰陵生活安定,学习认真,一切都好,我是很放心的。倒是兰儿女扮男装,管着你们的衣食住行,操心费力之外,我还担心她万一不小心露出了马脚,虽然不是什么大罪,传出去,可也是一件笑话呀!”
从老太太的话中,我们知道:他所说的兰儿,是韩非的妻子,也就是随他去楚国祭扫又跟他一起去兰陵的“总管太监”。只见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多谢婆母惦记。好在儿媳此去,不是女扮男装,而是扮的宦官,依旧是半个女人,倒也容易遮盖。”
韩母把兰儿扶了起来,不信地说:“这三年来,就没让人家瞧出来了?”
兰儿起立,站在一旁:“路途之上,大道朝天,各走半边,谁会注意我是男是女了?”
韩母还是不信:“在兰陵的三年,你可是和荀卿一家朝夕相处的呀!”
兰儿笑着分说:“荀老师七十多岁的人了,是个老花眼,不走近了,不开口说话,他连是谁找他都不知道呢!”
韩母反问:“那么师母呢?”
兰儿说:“师母倒是比老师年轻些。她是个厚道人,荀卿手下的人又多,她连多数手下人都不见,还会管我这个学生的管家是男是女么?倒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的那个上蔡人李斯,朝夕相处,见面的机会多,好像有点儿觉察。不过也只能在肚子里瞎猜一气,他敢问问我是男是女么?”
韩母开心地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三年我不在你们身边,非儿都由你照管,我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听说这个李斯,是个很聪明的人,也是非儿最好的朋友?”
兰儿说:“李斯聪明,学习认真,也有志气,这都不假。老师也说他是个人才。不过老师也说过:李斯要是比起咱们家公子来,可还差着一大截儿呢。李斯也有比咱们家公子强的地方:就是他的那张嘴——简直能把死人说活了!”
韩母叹息一声:“这个可没法儿比。非儿本来就是个结巴,凡是个会说话的人,都比他强。要比,得比文字。”
兰儿立刻自豪地说:“要是比文字,他李斯还是得拜下风。不过他永远不服气,总惦着超过公子去。我们分手的时候,他说他要到秦国去,说是要去辅佐秦王,兼并六国,统一天下呢!”
韩母略显惊讶:“那不是也要和我们韩国作对么?”
韩非赶紧解释:“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总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师弟,就不许他去辅佐秦王吧?从我们师兄弟的情谊来说,如果我们韩国强大,或者虽然目前还不太强大,但是君王有励精图治的胸怀和决心,把李斯拉来,为韩国出力,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难的是咱们这个国家……”
兰儿一噘嘴:“他说韩王连咱们公子爷这样的人才都不用,何况他这个二流货色。”
韩母也有些气不忿的:“其实韩王并不是不想用人才,而是不敢用韩非这个人才。当国王的,谁不想有一个得力的卿相,让国家富强起来?特别是贪图享乐、不想多过问朝政的国王,更想有这样一个人才。关键是这个人才只能是个奴才,只管干事儿,不许有二心。所以韩非不行。韩非有这样的身份,能力再强,也是个‘危险分子’,宁可用张平这样的庸才。咳!”她的话中,好像是在给韩王转圜。
兰儿却把韩母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他张家五代为韩相,故步自封,陈陈相因,只知道按他爷爷定下来的既定方针办,无非是贿赂敌国大臣,割地求和,一味谦让,还说什么这是‘花钱买安定’,一点儿奋发图强的主意都没有!这一百多年来,咱们韩国割让出去的土地有多少?韩国名义上还是一个国家,如今实际上不过是秦国的一个郡县而已。”
韩母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你们刚回来,大概还不知道吧?去年新秦王即位,任用齐国人蒙骜为大将,又一次领兵攻打我成皋、荥阳……”
兰儿不等婆母把话说完,就把话茬儿接了过去:“我们一到郑城城下,就看见北边逃来的难民了,只是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韩母恨恨地说:“还能怎么样?张平根本就不敢抵抗,总说弱韩不敌强秦,求和而已。如今成皋、荥阳已经划归秦国版图,置为三川郡,我们韩国的版图哇,是越来越小喽。”
韩非摇摇头:“真不知道王兄是怎么想的。他可是我们韩国的国王啊!我不在家的这三年,王兄还是声色犬马、不理朝政么?”
韩母脸色阴沉起来:“可不是?自从张平把小女儿进献给他当妃子,他更加认定张平是‘天下第一贤相’了。他把朝政都交给他的‘国丈’,他自己就只图安乐,国家大事,基本上不闻不问。”
韩非面露忧色:“既然是这样,我得赶紧面见王兄。他不用我可以,但是可以采用我富国强兵的策略嘛。”
韩母摇摇头:“根本不可能。只怕你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你们旅途辛苦,先好好儿歇着,这些事情,过几天再说吧。过几天,就是你‘四十而不惑’的大寿了。难道你自己都忘记了?”
韩非说:“孩儿的母难之日,怎么会忘记?只是和国家兴亡的大事比较起来,这区区小事,就不必过多挂心了吧。”
兰儿终于想起了菱儿:“还有一件事情,要向婆母回禀:我们在荥阳来的难民中间,收留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她父亲是个神算,我们推荐他到开渠的工地上管账去了。姑娘年纪小,不能去工地,暂时先把她带回府来,却不知道把她放在哪里好。”
韩母不经意地说:“你把她带来,我看看。”
兰儿奉命出门去了。片刻之后,把菱儿带了进来,对菱儿说:“菱儿过来,拜见老夫人。”
菱儿行跪拜礼:“拜见老夫人。”
韩母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起来,起来!唔,是个挺俊的丫头。在家读过书吗?”
菱儿起立,站在一旁,俯首低眉,轻声回答:“没有上过学。是家父胡乱教奴婢认识了几个字。”
韩母感叹:“女孩儿家,能认识字,会记账,就不容易。”
韩非问:“除了识字,你还会什么?你也会用算板么?”
菱儿小心翼翼地回答:“算板是我家的绝技,不传外人的。我没有哥哥、弟弟,所以父亲就传给我了。”
兰儿有些不解,问:“我看你父亲表演,不就是‘往左十进位’这么一条秘诀么?”
菱儿说:“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可是真正计算起来,还有口诀。算板结构简单,一看就明白。不传外人的,是口诀。没有口诀,倒是也能做加法,可是很慢。有了口诀,不但加减乘除都能做,而且你那里报完一个数,我这里答案就出来了。”
韩母有点儿似信非信:“真有这么神么?我还有点儿不信呢!”
兰儿问:“你也有算板么?”她是想让菱儿当场表演。
菱儿答:“我也有一个算板,比我父亲的小,但比他的精致,是用珍珠做的。”
韩非也来了兴趣:“你去拿来算给老夫人看看,灵不灵当场试验。”
菱儿说声遵命,款款地出门去了。
韩母看着菱儿的背影,赞叹地说:“这丫头,倒是聪明伶俐,怪可人疼的。”
兰儿趁机进言:“儿媳也很喜欢她,想把她留在我身边,帮我管家。”
韩母笑着问:“你不会是想让她当‘二总管’吧?”
菱儿笑着回答:“也有这个意思。想儿媳来到韩府,已经有十来年了,至今子息未动。从韩家香火着眼,也不能没有‘二总管’吧?”
韩非急忙摇手:“这个,不可以的。人家父女是因为战乱来投奔咱们,可不能趁人之危……”
韩母淡淡一笑:“这就要看你们是不是有缘了。”
正说着,菱儿手捧一个小小的锦盒进来,递给兰儿,说:“这就是菱儿的闺阁玩物,请老夫人过目。”
兰儿把锦盒接过去,打开,取出一个四寸宽、两寸多高的小算板来。 这是一件硬木制品,用大小相同的珍珠做算珠,做得相当美观豪华。她看了一看,赞叹一声:“这样小巧玲珑啊!”说着,把算板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接过去反复把玩,连连称赞:“果然做得精致!”
韩非笑了笑:“人家自己就说是‘闺阁玩物’嘛。”
兰儿也急于要看看菱儿的本事,就一个劲儿撺掇:“请老夫人报一个数,让菱儿算给您看看。一定要加减乘除四样都算一遍!”
于是,一场精彩的珠算考试,在这个“非试场”中开始了。老夫人一连报出三位、四位、五位数的数目,由菱儿做加减乘除,由韩非心算加手指头核实。老夫人的数目刚刚报完,菱儿的答数就报出来了。而且没有一次错误。“神算”的“神”,让在场的三个人都惊讶不已。老夫人的数字越报越大,菱儿依旧镇定自若,害得韩非大叫起来:“别考了,再考下去,我可不知道答数对不对了!”
韩母也惊喜地叫了起来:“啊呀,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哇!说你们家是祖传的‘神算’,一点儿不过份。我原本是打算把你留在我自己身边的。看起来,我要‘割爱’啰。让你这样聪明能干的女孩儿陪伴我这个老太婆,实在是太委屈你了。这样吧,我们家正缺少一个会算账的,你就去帮着我们家的‘大总管’去当‘二总管’吧!”
菱儿红着脸说:“只怕菱儿难当如此重任。”
兰儿听婆母吐口了,赶紧说:“这有什么难当的!大主意我拿,怎么收,怎么付,都听我的,你只管帮我算账管钱,还不行么?”
菱儿这才蹲身道谢:“谨遵尊命。请夫人多多开导。”
韩非见事情都已经说清楚,就说:“我得赶紧进宫去面见王兄。”正要走,又对兰儿说:“还有,菱儿那个算板,太名贵了,你得按照样子重做一个普通点儿的。”
兰儿推一他一把:“这个不用吩咐。快办你自己的事情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