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露阴谋,芦府少爷不为芦府办事
定下对策,叶家儿女要替叶家争光
正月十八上午,柳望春带着去比武的人出发以后,芦正春擓着一篮子鸡子儿、点心之类,到凤北岭探望三哥来了。
自从芦正阳被黄天威从苇塘里逮回来,后来又被当作人质留在了凤北岭,一直就交给叶超元的妹妹叶秋珍看守。
芦伯才之所以要把曹氏的心肝儿宝贝肉留在凤北岭当人质,一者是为了表示他芦某人从此不再与凤北岭人为敌的诚意;二者是要把人质变成坐探,监视凤北岭人的行动。他的这种打算,其实是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又怎么能骗过号称“小诸葛”的叶超元呢!柳、叶、黄三人经过商议之后,决定将计就计,嘱咐叶秋珍表面上疏于防范,大门不关,房门不锁,只是划地为牢,不许他走出大门外面去,而在暗地里严密加以监视。根据双方的协议,芦伯才夫妇可以亲自或派人经常给芦正阳送药送点心送换洗衣服。不过他们夫妻俩从未亲自来送过一次东西,而总是把这桩美差照顾了范仲伟、四楞眼和芦正春。每次来的时候,都有中人在场,不是时守中,就是时正中。叶秋珍严密监视,也从未发现有不轨的行动。
今天大比武,花仲伟和两个中人都到场上去了,四楞眼负有保窝重任,芦伯才夫妇既不敢也不便亲自出马,于是这桩美差,就只好交给芦正春一个人去办。
其实,这完全是花仲伟事先策划好的一条密计,芦伯才只不过照计行事罢了。
清晨,芦家大院儿里沸反盈天,人声嘈杂,去比武的,留下守家的,准备攻打凤北岭的,一拨儿乱过来,一拨子闹过去,好不容易才分拨清楚。直到这时候,芦正春才隐约知道今天的比武是调虎离山,不久之后凤北岭就将有一场好杀。他正为来不及通知凤北岭人而感到为难,忽传芦伯才在内室等他,心里更加忐忑,不知道这个魔头要把他分到哪一拨中去。
上房内室里,只有芦伯才夫妇二人。一见面,芦伯才就沉着脸把芦正春训斥了一通,说他越大越不懂事,说他只知道听那无知无识的母亲的话,说他辜负了做父亲的疼他爱他培养他的一片苦心,接着话题一转,说了说皇军投降以后,凤北岭人趁乱闹事,与芦家势不两立,几次都杀得芦家大败亏输。今天花仲伟设下了善策良谋,调虎离山,把凤北岭会武术的人都调到了凤南村去,由他芦伯才亲自会同黄胖的土匪和九龙屯的“特训队”三路围攻凤北岭。如今万事俱备,独欠东风,就差去人察看村内动静和设计救出当人质的芦正阳了。
芦伯才说到这里,曹氏皮笑肉不笑地继续往下说:先夸了一通芦正春如何机灵聪明,又叙了一番他们手足之间情谊如何深厚,最后说芦伯才如何器重他,要他去完成这件除他之外谁也无法完成的重任。说到这里,曹氏拿出一篮事先预备好的食物来,有点心、肉包子、煮鸡蛋之类,一一指明了上面的记号,要芦正阳想方设法诱骗叶秋珍把这些有记号的食物吃下去,把叶秋珍毒死了,在上午十一时发起攻击之前脱身往西逃出凤北岭,到时候有人接应。
芦正春假装欣然领命,擓着篮子,独自一人,到了凤北岭古柳树下,找到了柳老爷爷,一五一十地把以上这些事情都说了。他的主意,是来个“借花献佛”,把这些有毒的食物叫芦正阳吃下去,叫他自作自受。
事关重大,柳爷爷不能独自决定,就让人去把叶超元找来一起商量。叶超元考虑再三,忽然提出一个令人吃惊的方案来。第一,根据他对芦正阳的观察,认为这个三少爷除了有些娇生惯养的坏习气之外,本质上比他的两个哥哥要好得多,即便要判死刑的话,也应该拿他两个哥哥开头刀,而不应该拿这个既无血债又无大恶的乡下土少爷当牺牲品祭刀,更何况通过这些日子来的帮助教育,芦正阳的脑子已经开窍不小,还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第二,趁此机会考验他一下,办法是把曹氏做了记号的有毒食物全拿掉,换上没有毒的做上记号,却告诉他是有毒的,叫他拿去给叶秋珍吃,且看他如何处置;第三,芦正春按曹氏吩咐把话如实传给芦正阳,且看他跑还是不跑;第四,芦正春送了食物传完话以后,径回凤鸣山报告:风北岭人会武术的全数去了凤南村,村内空虚,并无准备,这样,芦正春可以安然返回,与芦正阳之间的关系可以保持不变,又可以叫芦伯才深信不疑;第五,对芦正阳的处置,将根据他自己的表现好坏决定发落的轻重:如果他真把“有毒的”食物拿去给秋珍吃,那对不起,尽管他无杀人之实,却已经有了杀人之意,一报还一报,处决芦正阳,算是他罪有应得,也可以说是师出有名了;如果他并不对叶秋珍下毒手,而只是自己设法逃走,那就送个顺水人情,通知叶秋珍,给他个机会,让他跑了算了,一者他罪不该死,二者他跑出去,可以使芦伯才更加相信村内空虚,三者一旦双方开火,还可以甩掉这个包袱,少一个人去照顾他。
叶超元的大胆策划,立刻得到了老爷爷的同意。芦正春今天才算当面领教了“小诸葛”的神机妙算,心中十分佩服。叶超元当即给妹妹写了一封信,叫进一个武工队员来,让他把芦正春领去见芦正阳,并把这封信带去,交给叶秋珍。
芦正春一走,叶超元赶紧跟柳爷爷商量如何迎敌的事儿。
根据芦正春送来的情报,今天上午十一点——也就是比武场上进入决战的紧张时刻——芦伯才将会同九龙屯大地主赵涤洲的“特训队”和黄胖的土匪围攻凤北岭。“特训队”是一支地主保境武装,一共三十人,十几支枪;黄胖把两股残匪纠集在一起,加上新招募的亡命之徒,大约一百之数,有枪二三十支;芦伯才亲率的家丁狗腿子,由于凤南村比武拉走了一部分,充其量还能带出二十个人、五六支枪来。三方面加在一起,总数大约一百五十个人、四十支枪。
武工队的实力,除了埋伏在凤南村东面苇塘里的十支枪十把刀之外,武艺高强的确实都拉到比武场上去了。留下的,大部分是老弱和女兵女将。所幸还有三十支长枪和一些手雷以及一些炸药。估计芦伯才如果把这一百五十个人、四十支枪集中到一个方向进攻,倒是一支相当强大的力量,不过芦伯才、赵涤洲、黄胖之间没有统属关系,谁的人马只听准的指挥,别人谁也调不动,因此芦伯才才决定“围攻”。根据方向,黄胖的人从东边苇塘里来,九龙屯在西北,芦伯才在正南,但是芦伯才不可能大白天从正南大路上杀来,势必从西边绕。这么一来,赵涤洲的人只能攻打北边了。那么,芦伯才的部署,会不会是网开一面,单留下正南一条路让凤北岭人逃生呢?从情况分析判断,芦伯才绝不会这么善心。一者正南大路,只通凤鸣山,芦伯才肯定留有人马看守老窝儿,南路等于设了埋伏;二者凤南村比武的那一伙儿人,听见凤北岭枪声密集,肯定也会厮杀起来,因此芦伯才在凤鸣山设伏,势在必行;三者芦伯才是否再次向义弟和女婿求救,调来国军,还很难说,因为情报也有疏漏的时候,而芦伯才经过几次失利以后,也很可能学乖了。
因此,这一仗到底应该怎么打,确实是一个颇费斟酌的问题。第一要以少胜多,第二要保住乡亲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上次用过的把敌人放进村子里来用炸药炸的办法肯定不灵了。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敌人消灭在村子外面,尽一切可能不叫敌人进村!
叶超元把自己的想法跟柳爷爷说了,又提出具体的布防方案,俩人斟酌再三,周密安排,这才把各组的临时组长叫来,布置下去,分头去做准备,并把情况火速飞报柳望春。
芦正春跟着一个武工队员来到叶超无家,叶秋珍刚替芦正阳换完了药,接过字条来看了,打发武工队员回去,把他们兄弟俩让到里屋炕上坐下,又沏上一壶茶,取两个茶杯放在小炕桌上,这才说了一声:“难得今天没有外人打搅,你们兄弟俩好好聊聊!”就退了出来,在厨房里干杂活儿。
芦正阳和芦正春兄弟两个,一个是正牌儿的少爷,一个是副牌儿的少爷,各自有各自的母亲宠着护着,兄弟之间,很少言笑。芦正阳虽然二十多岁了,却被曹氏宠成了一个娇疙瘩,一天也离不开娘,连穿衣吃饭都要娘照料。自从少爷变成了囚徒以后,尽管生活上并不比在家中苦,可是想念亲人的思绪却有增无已。今天见到了芦正春,居然也忘了嫡庶之分,手拉着手显得格外亲热。芦正春是奉命演戏,略问了几句伤情和冷热,就压低嗓子把曹氏所说的那一番话如实传给了芦正阳。正事儿办完,借口还要探听村子里的虚实,就匆匆地“下场”去,把好戏留给芦正阳和叶秋珍去演了。
芦正春一走,芦正阳呆坐在炕边儿半天没有动一动。他虽然是个不许走出大门一步的人质,但是近些日子来凤鸣川所发生的重大新闻,叶超元不但不瞒着他,反而有意识地当着他的面跟妹妹或旁人谈论。因此,诸如巴正侯冒充黄天威去烧杨大中的房,孙广来、陈海光又冒充黄天威兄妹去行刺夜来香、火烧马棚长工屋、花仲伟收买杨大中作伪证、当众评理芦家大出丑以及因此引出今天的大比武等等事件,芦正阳不但全都知道,而且在叶超元兄妹的耐心启发与教育下,初步分清了是与非、正义与蛮横,对父兄们的所作所为,也开始憎恶并明确表示反对了。芦正阳涉世不深,天良未泯,谁好谁坏,还是分得清的。尤其是住到叶家来以后,叶大婶儿在刘三场娘家养伤不能露面,叶超元公私两忙难得在家,每天陪着他的,只有叶秋珍一个。这个姑娘,模样儿虽然赶不上吴丽芝漂亮,但也够得上中上等人才。加上她那泼辣、大方、无所顾忌的性格,特别逗人喜爱。自从芦正阳来到她家,她不但每天按时给他洗伤口换药、做好吃的饭食给他吃,而且连他的脏衣服都替他洗得干干净净的。他这个曹氏特别宠爱的三少爷,在家里看惯了姐姐淫荡的浪笑和丫环仆妇们逢迎讨好的谄笑,如今在冷若冰霜的叶秋珍面前,倒觉得这个不苟言笑的姑娘是世界上最可亲、最可爱、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女性了。身为人质,灾星未退,他不曾有过非份之想;但他确实非常羡慕叶超元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而幻想过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个可人的妹妹,那就真是可心之外,又加可意了。
晴天里一个霹雳:今天接到的严命,竟然是要他这个虽然也学过武艺但却从来没有杀过人的人,去亲手杀害他所最喜欢、最尊敬的心目中的妹妹!这怎能不使他手足无措,呆着木鸡呢!
芦正阳这些感情、神态上的变化,在院子里喂鸡的叶秋珍只用眼角一瞟就明白了。她知道他正在思想斗争,正在委决不下,干脆不去理他,让他多琢磨一会儿。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会如此优柔寡断,芦正春走了以后足有二十分钟了,还是呆坐在炕沿上,两眼发直,有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也不动。他正在决定着叶秋珍的死活,实际上是在决定他自己的死活。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上,他不能不作多方面的考虑:毒死叶秋珍,不单是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喜欢的姑娘,而且等于是出卖了天良,从此只能跟随父兄在绝路上越走越远。几天来叶超元等人给他讲的日寇投降以后的中国大势特别是东北形势,已经深深地植根于他的心中;要是不毒死叶秋珍呢,那无异等于背叛了父母亲,从此以后,不但再也当不成衣食不愁的少爷了,而且还要跟随叶超元等人去向父兄为敌——手执刀枪,跟父兄兵戎相见,这,简直连想一想都是害怕的呀!要是违背了父亲严命,不去毒死叶秋珍,叶超元却又不肯收留他,那时候走投无路,进退两难,才真叫自作自受哩!
芦正阳还在那里胡思乱想,叶秋珍却等不及了,存心试他一试,促他表态。只见她若无其事地走进里屋,手里端着面笸箩,装作准备和面做午饭的样子,一眼看见炕桌上放着的那篮子食物,不经意地问:
“你家里又送来这么多吃的,倒好像我们凤北岭人没东西给你吃,会把你饿瘦了似的。这些糕点你自己留着,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这些包子,我给你蒸上几个当中午饭,再把这煮鸡蛋也烩上它几个当菜,好不好?”
芦正阳看上去有些神思恍惚,鼻翼翕动,嘴唇哆嗦,既不像哭,也不像笑,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叶秋珍走上前去,伸手就要往面笸箩里拣。这一来可把芦正阳给吓坏了,好像怕她烫着似的,连忙把面笸箩接了过去,说了声:
“我来!”
叶秋珍正要看他如何作为呢,也就随他把面笸箩接过去,看着他往里捡包子。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往筐箩里捡了六七个包子和三四个鸡蛋,全是没有做过记号的,忽然停住了手问:
“今天中午,超元哥回家来吃饭么?”
“他一会儿就回来。吃完饭他还有事情要出去。要不,我这么早做中午饭干什么!”
叶秋珍故意这么说,为的是把时间卡得更紧些。
“那就多蒸上一些吧!今天中午,咱们一起吃。好吗?”说着,抬起头来,用焦灼的眼睛看着叶秋珍,等待着她的回答。
叶秋珍微微地冷笑了一声说:
“我们可没那福气吃你妈亲手做的包子。我们都是吃贴饼子
叶秋珍存心试他一试,手里端着面笸箩,若无其事地走进里屋……
的脑袋,老天爷没给我们吃包子的命!”
芦正阳苦笑了一声:
“就这一回,还不行么?你们尽把白面给我吃,自己吃棒子面,我于心不忍哪!这一回,就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还不行么?为什么我天天吃你们的可以,你吃我一顿就不可以呢?”
叶秋珍心想,要是一口拒绝,怎么看他表演呢?还是给他个机会吧!于是假装犹豫了一番,这才说:
“我哥肯不肯吃你的,我作不了主。我不妨替你把包子先漛(tēng)上,等我哥回来,你自己跟他说去。先说清楚了,我可不吃你们家的包子!”
芦正阳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又往筐箩里捡了七八个包子、四五个鸡子儿,仍然都是没有暗记的。叶秋珍心想:“他的目的是要毒死我好逃出去,见我不吃包子,自然就不捡那‘有毒的’了。不管他,且等我先去漛上,回来再逗他一逗。”于是一手抢过筐箩来,嚷着说:
“够了!够了!这么大的包子,三个人都够吃了!”
叶秋珍端起笸箩来,转身正要往外走,芦正阳在身后突然喊了一声:
“秋珍!”
这一声叫得很不平常。自从芦正阳住进这间房间里来,多少天了,跟叶秋珍天天见面,也不少说话,可他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今天这破天荒的第一声,叫得有点儿激动,有点儿鲁莽,似乎又有点儿情深意切。叶秋珍心里“咯噔”一下子,猛地停住了脚步,却慢慢地转过身子来,假装糊涂地问:
“怎么?还不够?”
芦正阳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张口结舌,呐呐了半天儿,才吐出两个字来:
“不……不是!”
叶秋珍瞪了他一眼:
“那你叫我干什么?”
芦正阳又结巴了。干咽了半天唾沫,直憋得鼻尖儿上都冒出细细的汗珠子来,这才用全身的力气迸出一句:
“我想,想跟你说句话!”
叶秋珍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一回,她不是冷笑,也不是假笑,而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笑这个“堂堂六尺男子”,在大姑娘面前说句话竟会比大姑娘更大姑娘。但刚笑了一声,突然想到:“唔,他要开始杀人了,我可要注意呀!”于是,她立刻又收起笑意,大大方方地走了回来,不介意地说: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要做中午饭哩!”
“中午饭吃包子,一漛热就得,再说,这儿不是还有那么多点心吗?来,你赏个脸,先吃一块,再坐一会儿,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呢!”说着,拿起一块点心,递了过来。
叶秋珍心里想:“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小子要下手了。”但是偏偏出于她意料之外,递过来的,竟是一块无毒的桂花绿豆糕。叶秋珍故意不接,却说:“点心我不吃,有什么话,快说吧!”
芦正阳忽然把那块桂花糕一掰两半儿,用一种奇怪的声调急切地说:
“你别怕,这里面没有毒!你要不信,我先吃给你看!”说着,拿起小点儿的那半块,一口全塞在嘴里大嚼起来,一手把另半块送到了叶秋珍面前。
叶秋珍故意掩口吃吃地笑,语意双关地问:
“你吃的那一块没有毒?那篮子里的这些都是有毒的啰?我不爱吃桂花绿豆糕,干得能咽死人。要是能让我自己挑,我吃块带馅儿的吧!”说着,放下面笸箩,拿起一块枣泥酥皮来,张嘴就要咬。
芦正阳急得劈手就把那块酥皮给夺了过去,一掰掰成了两半儿,假装着闻了一闻又看了一看,马上把它扔到了炕洞里,还真事儿似地说:
“这种枣泥馅儿点心,最吃不得了。不是馊的,就是长蛆的。刚才这一块,里面有个大绿头苍蝇,看了都恶心。幸亏我抢得快,要不,你吃了准闹肚子疼。”
对于芦正阳的这一举动,叶秋珍心里想:这样看来,是芦正阳不愿下毒手啰?真是个奇怪的人、难解的谜呀!为了圆场,也为了进一步刺激他,叶秋珍装作挺生气地噘着嘴说:
“真是改不了的阔少爷脾气!点心里有个苍蝇,吃不得了,就不能喂鸡呀!干吗非得扔到炕洞里去?我看你妈也是假疼你,巴巴儿地叫你弟弟送点心来,却又是些吃不得的东西!”
芦正阳赶紧就坡下驴,一下子把话题转过来说:
“我正是为这件事情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呢!以前,我在家里,爹疼我,娘宠我,兄弟姐妹们爱我,伙计丫头们敬我,我只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命最好、福气最大的人。自从来到你们家以后,你们常给我讲做人的道理,给我讲怎么分清好坏是非。我逐渐明白了你们是对的。是你们兄妹使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我相信你们说的话:我父兄为非作歹,罪恶深重,绝没有好结果。你们劝我要走自己的路,不要跟随父兄与人民为敌。这个问题,我反来复去考虑过好几次了。秋珍,我今天只问你一句话:如果我跟我的父兄断绝关系,你,你们,不会嫌弃我吧?不会不要我吧?”
听完了芦正阳的这一席话,叶秋珍感到他确实是有动于衷而不是信口胡诌。她也估计到他这几天正在歧路中徘徊,而曹氏的毒饵之计,则是促使他与家庭决裂的引爆线。她心中一高兴,禁不住痛痛快快地回答说:“你愿意弃暗投明,我们热烈欢迎,怎么会嫌弃你、不要你呢!”
芦正阳一听,好像服了一剂兴奋药,腾地站了起来,像是要下跪,也像是想去抓叶秋珍的手。不过这都是一刹那间的举动,马上他又自己控制住了自己,只是低低地用一种颤抖的嗓音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秋珍,我从来没有夸过哪个姑娘好,可你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我心目中最好最好的姑娘!秋珍,我知道我哪一样也不如你,更配不上你,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肯做我的妹妹,好让我离开了我那个家庭以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亲人!好妹妹,你答应我吧!”
叶秋珍万万没有想到芦正阳会在这个时刻说出这样的话来,从来不知害臊、泼辣大方的姑娘,一下子竟也羞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她今年刚满十八岁,虽然从来没跟哪个小伙子谈过情说过爱,但是神秘的爱火,却似乎曾经在她的心底里闪过两次微弱的亮光。第一次,还是她那颗少女的心刚刚懂得爱慕男性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特别喜欢柳望春,总爱听他说话,更爱跟他说话。但是,她也完全知道柳玉娟并不是他的亲妹妹,也听说过老爷爷当年把小玉娟背回家来的用意和苦心。尽管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可人们都这样说,就好像这是一对已经定了亲的未婚夫妻似的,谁要是在中间加一个楔子,就会被看成是道德败坏、人品恶劣,何况她跟玉娟好得就跟亲姐妹一般,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就更其无法得到人们的原谅了。因此,她心中这一点爱的火种,只是闪亮了一下,就熄灭了。这点火种的第二次闪亮,那还是前不久的事情,她发现自己对黄天威越来越亲近了,她们两个尽管朝夕相处,但是她没有那胆量向黄天威表白自己的爱,结果倒叫从来没有跟黄天威有过来往的杨菊花给一把抓了过去。如今杨菊花一家已经搬进了黄家暂住,定亲结婚,只是早晚间的事儿。凤鸣川三个最棒的小伙子,一个是自己的哥哥,两个都已经被别人所占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叶秋珍也曾经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着落何方而思索过、苦恼过,但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芦家的三少爷居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儿来。这种话,明面儿上虽然不算是求爱,但骨子里其实也相差不多,只要承认是哥哥妹妹,离那卿卿我我也就相去无几了。
对于芦正阳这个人,由于叶秋珍从来没有用“良人”这个标准去衡量过他,因此一时间很难说出是否可以入选这样的结论来。说他人品坏吧,并无劣迹可查;说他不懂事吧,经过短期教育,进步很快,至少在别的地主少爷中一时半会儿是做不到的;说他没本事吧,文的武的都有两下子;说他没模样吧,又是眉清目秀、细皮白肉,一个标准的小白脸儿;说来说去,只有成份不好这一条是无法改变的,不过人家也已经明确表态要跟家里决裂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叶秋珍的心怦怦地跳个不住。除此之外,她还想到了:这个地主少爷之所以能够那么快地转变过来,其中至少有小一半儿因素来自她叶秋珍。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口拒绝了他,很可能这个人又会倒过去,成为敌人。为了成全他,至少应该给他一点儿希望。他不是提出来要以兄妹相称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妨先答应他。以后的事情,看发展再说。这么一想,叶秋珍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镇静地回答他说:
“你要我做你的妹妹,这不是难事儿。只要你能做到表里一致、心口如一,你就是我的哥哥。现在我问你:你用什么来证明你决心背叛你的家庭、跟我们是一条心呢?”
芦正阳一把抓过炕桌上的篮子来,激动地说:
“这就是证据!你看:凡是这包子掐去一块儿的、鸡子儿破皮的、点心带馅儿的,里面都有毒药。这是我娘专门打发正春送来毒你的。他们叫我把你毒死以后,十一点之前往西逃出村去,他们在村外接应我。十一点之后,他们就要包围凤北岭啦!你要不信,拿这个包子去喂鸡试试,就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了。”
叶秋珍还没有回答,突然门帘子一挑,叶超元笑嘻嘻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说:
“不用试了,正阳,我们相信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