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的眼稍有些塌,白眼珠似乎多了一些,嘴角往里收,鼻子也往嘴上挤,整个五官,搭配很累,什么时候都像没睡醒一样。
正在盘点的祁主任说,这孩子怎么天天有心事啊,哪来这么多心事啊。
祁主任说话声音细密,像唱一样。她苍白的手指掠着齐耳的短发,忧心忡忡地从后窗里看着小福骑着三轮车出门。
老解听到祁主任的话,也听到她叹息声。老解说,你别管他。
祁主任想,不是我不管他,他心事那么多,看着让人累。这孩子,和他父亲真是大不一样。
祁主任在窗户下边那张老式写字台上打着算盘。祁主任打算盘的声音和她说话声一样,清爽而有节奏。
这是四月末的一天早上。
三和兴酱菜店的三名营业员各忙各的事,小福被祁主任派去拉酱油了,祁主任自己要月末盘点,老解呢,因为早上刚开门,还没上生意,他在木质柜台的后边啷啷着,他在哼歌,啷——啷啷——啷。老解一边哼歌,一边往老街对面望。白铁铺里的罗锅三还没露头。罗锅三要是露头了,老解吆喝一声,罗锅三,过来。罗锅三就端着头号搪瓷茶缸,过来和老解杀两盘了。
三和兴酱菜店,坐落在老街和胡家巷交叉口,店面是曲尺形的,正面面向老街,侧面又面向胡家巷,带着一个不大的后院,在后河底一带,也算是大店面了。附近的居民,都喜欢到酱菜店里称盐打酒,买大头咸菜、豆腐乳、古巴糖这些日常用品。
市声渐渐嘈杂了,小福从酱油厂回来了。
小福把酱油从三轮车上往下搬的时候,老解和罗锅三正在下棋,而祁主任则背向着柜台,她还在盘点算账。
小福把两桶酱油搬下车,在柜台后边放好,就过来看老解下棋了。
小福暂时还看不懂,不过小福还是喜欢看。小福对自己说,要不了多久,我就会下了,看人下棋一百盘,不会下棋也会走,这是老解说的。不过老解也说,你爸不看下棋。你爸那个老狐狸,心思都花在别的上了。小福看不懂老解下棋,也听不懂老解的话。
一盘棋很快就结束了,小福不知道谁输谁赢。小福看看老解。老解正在点烟;小福看看罗锅三,罗锅三把茶喝得滋滋响。从他俩的表情看,真看不出谁赢谁输。小福就把眼睛望向老街。阳光很新鲜地照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对面白铁铺的招牌下边,挂着一串晃眼的水舀和铁勺。小福又透过另一边的窗户,看这边的胡家巷。每次,小福都能一眼看到蓝底白字的“胡家巷”三个字。小福喜欢胡家巷,喜欢老街,多半因为他父亲。小福的父亲姓胡,小福当然也姓胡。小福的父亲就是从酱菜店退休的。老胡从来不说三和兴酱菜店,也不说老街的酱菜店,而喜欢说胡家巷酱菜店。从前小福不理解。现在理解了,胡家巷,好像和小福家有着什么牵连似的。
小福的父亲老胡,当年给三和兴老板打小工,公私合营时,他就留下来做一名集体工人了。转眼到了一九七八年,社会上流行退休顶班的风潮。政策说变就变,老胡担心他唯一的儿子小福顶不了班,还不到五十岁的老胡就张罗着要退休。后来搞了个假证明,又把小福的年龄虚报了一岁,总算退了,总算让小福进城做一名营业员了。小福的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都不愿意看着小福人五人六地进城当工人。但是,她们都没有办法改变父亲的决定。小福呢,十七岁,懂事情还不是很多,老胡不放心,跟祁主任说,多照看一下小福。祁主任说你放心老胡,你十四岁不就当学徒了嘛,何况现在是新社会,何况小福还是初中生,你就放心吧。老胡不放心,又请老解多关心关心小福。多少年了,老解对老胡一直嘴和心不和,他心不在焉地说,你家小福,一看就是出息的孩子。
小福出息不出息,谁都没看出来,干活倒是本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闷声不响的,一棍砸不出一个屁来。
祁主任把本月的账扎了,拿着账单,过来核对商品。店里也陆续来了客人。老解的棋也不下了,招呼客人去了。小福就把棋往棋盒里收。小福喜欢干这个事,每次老解和罗锅三下完棋,都是小福收的棋。这天小福正在收棋时,就有人把后窗棂上的铁皮网拍得啪啪响了。
小福,过来。
小福看是楼上的唐慧。唐慧的脸,被锈铁皮网“格”成好几块,睁圆了眼望着小福。小福跑过去,说,什么?
因为隔着玻璃,小福声音很大。
窗户外边的唐慧说,我上班去了,要是下雨,你帮我收衣服。
小福点头答应了。
唐慧又不放心地叮一句,别忘啦。
小福再点点头。
小福转过脸来的时候,祁主任看到小福的脸是红的。
祁主任很快就想到,怪不得,这孩子心事这么大,原来……原来……
天不像要下雨的样子。一会儿阴,一会儿晴。阳光一会儿落在后院的青石板上,一会儿又像捉迷藏一样躲起来了。风像调皮的麻雀,从窗户外面扑一下,突然消失。不下雨,就收不了衣服。小福透过窗户望二楼伸过来的晾衣绳,上面晾着唐慧的衣服。大大小小的衣服,有一件风衣,红色的,小福还没看过唐慧穿过这件红色风衣。小福想象一下,唐慧穿红风衣是什么样子,可他想象不出来,他只想像出他二姐穿过的一件红毛衣。
祁主任拧着脖子,说,小福,你急什么,没下雨。
小福的心事像是被人看到了,脸上不由得又火突突的。
小福就到柜台边站着了。
有人来买三毛钱大头咸菜,小福摸起杆秤,要称咸菜给顾客。祁主任一把抢过秤了。祁主任怕小福手生,把不住秤,头高头低的。
祁主任还是关心小福的,她说,小福啊,下午你休息,准备到哪里玩啊?
小福还没有想好。到哪里玩呢?小福想到百货大楼看看,他上班一个多月了,还没去过百货大楼。他想到百货大楼去看看唐慧,那里的营业员,一定都像唐慧那样,洋气,也像唐慧那样,高高大大的。
小福说,我到文化宫看电影。
就一个人啊?
小福脸上又出火了,仿佛被人发现了心里的秘密。
小福在杂品公司食堂吃过中午饭,回到三和兴酱菜店的后院。小福住在三和兴酱菜店的二楼,楼梯口旁边,靠近杂物仓库边上的那一间。那里也是原先他父亲的宿舍。在小福宿舍的北面,临着胡家巷的,是唐慧家。三间房都被唐慧占着了。南面,拐过弯过去,临向老街的,是祁主任家。祁主任的房子要阔气一些,早年三和兴的老板,就是住祁主任现在的大房子。
小福在楼底望着唐慧晾晒的衣服。小福本来不准备回来的,准备吃过午饭就到百货大楼玩的。小福怕下雨,觉得,还是帮唐慧收了衣服,再去玩。
木质的楼梯躲在廊檐下边,因为年久失修,走上去就发出吱吱的响声。小福吱吱嘎嘎走上楼来,伸手收衣服。唐慧的衣服,除了那件红色风衣,还有一件红格子外套,一条米色裤子,一粉一花两件衬衣和黄色套头羊绒衫。在收内裤和胸罩时,小福的心咚咚乱跳,他警惕地看一眼酱菜店的后窗,他不知道窗户里的祁主任看没看到他。小福收最后一双袜子时,不小心把一只袜子掉在水池里,小福伸手去捡,还好,袜子并没有脏。这是祁主任、唐慧,当然还有小福——三家共用的水池,因为平时大家都注意卫生,水池比较干净。
小福捡了袜子,像做贼一样,抱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躲进了自己的宿舍。
然后,小福便出门了。
小福刚走到大街上,天就落下了雨滴。小福庆幸自己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不然还要跑回去收衣服。就是跑回去收了衣服,衣服也会被淋湿的。
小福来到百货大楼门前广场,广场上的人都被渐渐下大的雨淋得四散逃跑,那些红红绿绿的彩旗还在风雨中飘舞,许多只气球也在半空中随风摇曳。小福对广场上的热闹不太留心,何况他也没带雨具。
小福一头钻进百货大楼。小福被百货大楼的阵势吓晕了。百货大楼太大了,是三和兴酱菜店无法相比的。而且柜台都是玻璃柜台,闪闪发光,一尘不染。柜台后边的营业员,也和三和兴的不一样,她们都站在柜台里,脸上都有一种持久的、温和的微笑。小福不知道唐慧在哪一层哪一个柜台。
小福在百货大楼里转了好一会儿,没有看到唐慧。等他走到百货大楼门口时,他发现雨下大了,有人在雨里飞跑,小福是不怕雨的,他在雨里放过鹅,也在雨里割过草,还在雨里戽过鱼。雨是斜着下的,风还不小,广场上彩旗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气球也拖在绳子上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有一只气球,红色的,刮到小福的脚下,让小福逮住了。小福腰一猫,冲进雨里去了。
小福带着这只红气球,像落汤鸡一样跑回了家。
楼底的酱菜店大约是关门了。小福在屋里,听到楼梯的嘎吱声。小福听出来,那是祁主任的脚步声。祁主任的脚步声一向是小心的,谨慎的,她不像唐慧,咚咚咚的,木楼板都在颤动。祁主任的脚步声响到回廊上时,都要停顿一下。但是,这回,祁主任停顿的时间长了些。小福屏住呼吸,等着脚步声再度响起。
祁主任是个老姑娘,人很瘦,脸色苍白中透着灰暗。据说她十七岁时差点结婚,快要举行婚礼时,那个中央军营长在淮海战役的炮声中,随着黄伯韬东进徐州,在碾庄圩被打死了。当然,营长的死讯,她是后来推测到的。如今,祁主任四十多岁了,人还像年轻时一样漂亮。只是,腿脚不比年轻时轻盈了。小福不知道祁主任的身世和故事,他父亲老胡从没跟他说过。他对祁主任的印象不好,也说不上为什么,祁主任的眼神,老是充满疑问,也好像处处防着他。除了在柜台里,不得已要见面,其他时间,他是能躲就躲。
雨声很急,像鞭子抽下来。小福仔细地听,回廊上的脚步声迟迟没有响起。回廊上的脚步声没有响起,小福就不敢动,连喘气都要憋着。小福把气球拿在手里,突然的,他担心气球会爆炸,惊了回廊上的那个人。
又过好久了,小福听到的,还是如鞭的雨声。小福感到奇怪,就把气球放到床上,小心地走到窗口,透着线一样的缝隙,向回廊上望。小福什么都没有望到。
小福把门悄悄打开,把脑袋伸出去。走廊上空空的,小福望向祁主任家,他看到祁主任家挂着白丝绒窗帘的屋里亮着灯——祁主任已经到家了。
小福松一口气,看着大雨,胡思乱想着。要是在乡下,他肯定和三巴、屁孩他们,顶着塑料布,捉癞蛤蟆去了。城里的中药厂收购癞蛤蟆,二分钱一只。下雨天,他们能捉更多的癞蛤蟆。他大姐肯定又到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家玩去了。他二姐很讨厌大姐去找那个疤眼的团支部书记。他二姐哪里都不去。他二姐在家绣鞋垫,一只上绣着心心相印,另一只上绣着鸳鸯成双。小福不知道二姐的鞋垫是绣给谁的。二姐的箱子里,已经绣了十几双鞋垫了。妹妹还小,她什么都玩,对了,有一年,妹妹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只气球,乳白色的气球。气球不小心放到了雨里。小福的母亲追回了那只气球,还把妹妹揍了一顿。其实那不是气球,那是一只避孕套,妹妹在母亲的巴掌下,一会儿说是从抽屉里找到的,一会儿说是从床席下找到的,但是,不管从哪里找出来的,妹妹把它吹成气球显然是不对了。这事情没有别人知道,就连大姐和二姐,都没有发现,只有小福知道。小福那时候,已经知道避孕套是干什么的了,三巴的父亲是乡计生办主任,三巴经常吹那样的气球,三巴也送给小福吹过。不过,后来,母亲把妹妹拿避孕套当气球吹的故事讲给老胡听时,老胡哈哈大笑了。母亲说,你还笑,下次不许你带这东西回来了。你们单位也真是的,什么不好发,发这玩意儿,还不如发二斤酱菜了。
现在,小福看着躺在床上的红色气球,产生了一些联想。
门被拍响了。唐慧在回廊上喊,小福,小福!
小福说,来啦。
小福打开门,看到唐慧手里拎着伞,伞上滴着水,站在小福的门口。回廊里的灯亮着,灯光把唐慧的大脸盘照得煞白。唐慧说,天都黑了,你怎么不开灯?我差点从楼梯上滑下去,我要是滑下去,有你好看的!这个鬼天,好好的,下什么雨!哎呀,我冻死了,你让我先进去,我钥匙找不到了。
唐慧走进小福的屋里。小福的屋里顿时散发出一股香味,还有一股水气。唐慧说,把我衣服收啦?哎呀天啦,你怎么把我衣服放在你床上啊,脏死了脏死了。
唐慧把伞丢在地板上的脸盆里,冲到小福的床边。唐慧脸上惊诧着,把衣服一件一件拿起来。在拿红色风衣时,唐慧说,风衣怎么还是潮的呀?是不是淋雨啦?
没,小福说,下雨前就收了。
你别骗我了,你拭拭,湿漉漉的,肯定是淋雨了。你别拭了,你手脏死了,一股咸菜味,别脏了我的衣服。
小福有些委屈,明明是下雨之前收的衣服么。
你咕嘟什么嘴啊,还冤枉你啦?算啦,我也不怪你,毛手毛脚的,我又不是不知道,淋雨就淋雨吧,我再拿在屋里晾晾就干了。唐慧把衣服都抱在怀里了,又说,小福我让你修水池你修啦?没有修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你来的时候水池就这样了,半堵不堵的,是不是啊?你不要跟我翻白眼,谁让你是男子汉啊,老胡要是在,他早就修了——真该让老胡修好了水池再退休。小福你一点都不像你爸。
小福心里想,我哪里翻白眼啦。
小福目送着唐慧走出去了。
小福心里说,我怎么修啊,水池的下水道堵了,又不是我弄堵的,再说了,不是还没全堵么,不是还能下去一点点水么,你就将就用吧。
小福,过来,帮我一把。
唐慧又喊了。
小福跑出去。
唐慧说,帮我开门——我找到钥匙了,钥匙在我口袋里。
小福说,你自己开。
你没看到啊?我哪有手啊?
唐慧把胯送过来,她丰满的屁股也送过来了。小福看到被绷紧的裤子上有一只口袋,小福知道钥匙就在那只口袋里,但是小福下不了手。
快呀。
小福的手伸进了唐慧的口袋里,掏出了钥匙,替唐慧开了门。
小福转回身,一抬头,看到祁主任家窗帘后边,站着一个人影,那是祁主任的影子,祁主任拿手拨开窗帘,正看着小福。小福仿佛看到那双阴郁的眼睛。小福心里战栗着,他被吓了一跳。
但是小福还是假装若无其事地到水池去洗手了。其实他手上也没有什么,只是他掏过唐慧的口袋了。也不知是唐慧的裤子太瘦,还是她太胖,小福的手是拥挤着才伸进去的,他感到她肌肤结实、柔软而又温热。小福把水龙头拧大了,哗哗淌水声盖住了雨声。
唐慧在屋里又大声喊了,小福,干什么开这么大水啊,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能这样洗手,拿盆接水用,这要浪费多少水啊。这个月的水费你要摊一半!
小福把水关了。小福本来也没想洗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洗手。水池里聚半池水了。下水道下水很慢,不知道什么东西堵的。小福感觉祁主任还在窗帘后边看他。小祁的头皮一阵阵发凉。
小福回到屋里,关紧了门。
走廊上时常响起唐慧的脚步声,还有打水声。唐慧的脚步声,一向都是咚咚的,不像祁主任,祁主任的脚步声,不是犹疑不定,就是鬼鬼祟祟。
小福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小福从乡下进城有一个多月了,他经常这样出神。小福在没顶班之前,想着,上班一定好玩,一定比在乡下捉癞蛤蟆好玩,可上班了,感觉还没有乡下好玩。乡下还有三巴,还有屁孩,还有张家兄弟,还有姐姐和妹妹,可城里有什么啊?只有老解和罗锅三下棋还有趣。祁主任天天冷着脸。唐慧虽然不错,也是大惊小怪的,不是叫他做这个,就是让他做那个。唐慧多大啦?他不知道,他大姐二十一了,他二姐十九了,唐慧大约比他大姐还要大吧?谁知道呢,唐慧怎么会一个人住这里呢?听话听音,唐慧好像住这里已经好久了,她常说老胡什么什么的,或者说,你爸什么什么的。小福没听过父亲说起过唐慧。小福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起老唐,还常把他戽的小鱼干带到城里,分给祁主任和老唐吃。这唐慧,大约就是老唐的女儿吧?前几天不是听唐慧说,她也是顶班才分配到百货大楼的吗?她说她家在新区还有一套房子,她父母和弟弟就住在那里。唐慧那么胖,胸脯那么大……
小福听到有人敲门。小福仔细听,又没有声音了。
小福刚想睡,敲门声又响了,笃,笃,笃。小福这回是听清了。
敲门声照例是鬼鬼祟祟的。小福悄悄下床,对着门帘说,谁?
门外没有回答,敲门声似乎更小了。
小福掀起门后边的布帘,他看到一个人影贴门而立,灯光照在一张苍白的脸上。那是祁主任的脸。
小福打开门。
祁主任说,我给你送两只大饺子,豆角和虾皮包的,很好吃。
小福说,我不饿,我吃过了。
祁主任说,拿去吧,吃过了,明早吃。
小福就把一只碗接过来了。
祁主任说是两只大饺,小福看是三只大饺。小福真不知道,祁主任送大饺给他吃,为什么像做贼一样。难道这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真是不错,照着潮湿的老街,以及老街粉墙上的苔藓。新的蛛网在屋山的气窗上挂出来了,黛瓦的水槽里也长出更绿的青草,仔细看看老街,到处都是新鲜的样子。小福趴在柜台上,看着罗锅三在砸白铁舀。罗锅三人不起眼,干起活来很卖力,连头都不抬一下。小福想,他怎么不过来下棋呢。酱菜店生意不忙,老解踮着腿,啷啷啷地唱着,鬼知道他唱什么。老解对小福不冷不热,不理不睬,不说小福好,也不说小福不好。小福对他虽然另眼相看却心怀警觉,但小福还是觉得他比祁主任好,这样一想,有意无意的,他就朝老解身边靠。早上祁主任一上班就问他,大饺子好不好吃?小福说好吃。小福是实话实说,祁主任包的大饺子确实好吃,绿菜馅子,白米虾皮一个是一个。老解听了小福的话,背着祁主任跟小福哈地一笑。老解没有哈出声来,他不过是做了个哈的嘴形。小福看到了,他不知道老解为什么有这种滑稽的表情。
老解啷啷了一会,跟小福说,下盘棋小福?
小福不知道老解的话是真是假,他盯着老解看,摇摇头,说,我不会下。
老解说你狗日的跟你爸老胡一样,棋都不会下,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吧。
祁主任在这时候出去了一趟。小福知道每天上午十点左右,祁主任都要上一趟厕所。祁主任不在,小福胆子就大了,他试探着说,你教我。
老解说我不教你,你不会下正好,我要是教你,祁主任会怪我的。
她不在,她出去了。
老解说那我也不教你,你不下棋就对了,祁主任不喜欢你爸下棋,她也不喜欢你下棋。
老解说完,摸一下小福的脑袋,诡秘地笑了。
为什么啊?小福不解地问。
下棋多耽误事啊。老解说,又摸一下小福的脑袋。
老解冲老街对面的白铁铺大声说,罗锅三,小福狗日的叫我教他下棋。
罗锅三就哈哈大笑了。
小福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罗锅三放下手里的活,撅着屁股过来了。老解把棋搬了出来。罗锅三看祁主任不在,正经地对小福说,小孩子不能下棋。
老解也板着脸说,小福你要是下棋,你就没有大饺子吃了。
老解又对罗锅三说,小福早上吃了祁主任的大饺子,你猜小福说什么?小福说很好吃。
罗锅三正经的脸上,还是忍不住笑了。罗锅三说,大饺子算什么啊,小福,祁主任还有好东西等着你去吃,你小子口福不浅啊,赶得上你爸了哈哈……
祁主任进来的时候,罗锅三已经架起了当头炮。
小福听不懂老解和罗锅三这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他也分不清这些是好话还是坏话,总之,是和祁主任有关。祁主任今天穿一件红外套,收腰的那种,衬衫是白底碎花的。祁主任高高的脖颈上,戴着一根金项链。祁主任的身条保持不错,走路有些婀娜,胸脯虽然不像唐慧那样硕大丰满,但是却也一走一动,马虎颤颤巍巍,别有风致。小福当然不去注意祁主任身上细微之处的,就连她刚戴上的金项链,小福都没有注意。
祁主任走到后窗下,给自己倒一杯水,又给小福倒一杯。祁主任说,小福,我给你倒一杯水,别忘了喝水,我知道你早上没吃稀饭。小福我说话你听没听到?
小福说听到了,我不渴,我从来不喝水。
祁主任真不知道这孩子天天怎么这样心事茫茫,她两手端着茶杯,几乎是把茶杯抱在怀里。祁主任静静地看着小福那张无精打采的脸。
后窗的铁皮窗棂又被拍响了,唐慧在外面喊道,小福,小福。
小福跑过去,说,什么事?
上来。
你没看见我上班啦?
你在看下棋,我看到了,你一点也不忙。祁主任你让小福来一下,帮帮我通通下水道。
祁主任知道下水道再不通,大家都不方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能用水了。祁主任也要用水池,她对小福说,去吧。
小福很不情愿地走了。
唐慧穿一件粉红色睡衣,宽松,束腰,领子开口太低,乳房隆起的坡度很险峻。可能是睡太久了吧,她软软塌塌,一副懒散的样子。她上午没上班,在屋里睁着眼做白日梦,突然想起来下水道问题,脸都没洗,就跑下来喊小福了。唐慧在院子里等小福。她看到小福很不高兴的样子,就像大姐姐一样推他一下,说,你别苦着脸,你以为我想弄这下水道啊,天天用水烦死了,你不感到别扭啊!哪天要是堵死了,我看你能不洗脸不刷牙?夏天说到就到了,大家都要用水。你闲着也是闲着,望呆也是望,来干干活,没有坏处。
小福说,我又没说不弄。我天天都琢磨着,哪里堵的呢?不像是在上边,很可能是在底下。
我看也是。
从二楼水池上通下来一根下水管,水管通到阴沟里。阴沟上盖着一层水泥板,一队蚂蚁在水泥板的缝隙里爬来爬去。
唐慧说,你把这水泥板掀了,我去找个衣钩来,让你勾勾看。
唐慧跑去拿衣钩了,小福费了很大劲才掀起来一块水泥板。阴沟里一股水臭味直冲鼻息。小福拧着鼻子,歪着脑袋看。从上边水池里通下来的下水管道的出口处,没有堵塞物。
这条铁管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藏在阴沟里的一部分已经锈坏。小福端详了一会儿,看出来不是这里堵,那么一定是这根管子的中间部分堵了。小福对唐慧喊道,你放水看看。
唐慧答应着,拧了水龙头。上面哗哗淌,下面只是细细地往下流。小福说,是这条管子堵了,你把衣钩拿下来。
唐慧咚咚咚又跑下来,把衣钩给了小福,衣钩长了,又别劲,捅不进去。
祁主任在酱菜店的窗户里喊,仓库里有铁丝,拿铁丝勾。
祁主任也过来了。
祁主任亲自从仓库里拿来了铁丝。
不消说,小福只用铁丝轻轻勾勾就疏通了下水管道。让祁主任、唐慧和小福特别惊异的是,堵塞下水管道的物件,不是别的什么司空见惯的东西,而是许多只避孕套。
小福从下水管道里,勾出了一只只避孕套。小福起初还感到不好意思。当他看到唐慧和祁主任都是脸红脖子粗时,他就坦然多了。祁主任的脸先是像朝霞一样红一下,接着就呈青灰色了,而且越来越灰,最后连喘息都困难了。而唐慧的脸腾地红了以后,越发地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里,红到了胸脯上。
小福一个人在柜台上摆棋。这已经是五月中旬的某天了。小福上班整整两个月了。小福的实习期是半年。才两个月,离半年还早了。
老解休息了,罗锅三是不会过来下棋了。对面的白铁铺里,响起乒乒乓乓声。
但是,罗锅三还是过来了。
老解呢?罗锅三说。
休息了。祁主任说。
小福你一个人摆棋啊?
祁主任笑眯眯地说,现在小福不得了了,常常一个人下棋,是不是小福?
小福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照着棋书一个人摆棋,祁主任是怎么知道的。小福笑笑。小福很开心,小福干净、清爽地笑着。
祁主任说,小福,敢不敢跟罗锅三摆一盘?
祁主任话音才落,小福的棋已经摆好了。
罗锅三吃惊地说,真的呀,乖乖,比老胡出息多了。那个老胡,一辈子连棋都不会下。小福,你比你爸有出息!
祁主任脸冷一下,随即说,你提老胡干什么……你提老胡……老胡那个人啊。
后边便没话了,意味深长的。
罗锅三和小胡只走几步棋,罗锅三就思考了。罗锅三嘴里念念有词,这棋走的,这棋走的,厉害呀小福!
后院响起一阵吆喝声,罗锅三望过去,小福也望过去。罗锅三问,谁呀,干什么呀?
祁主任说,唐慧搬家了。
搬了啊?跳马。
祁主任说,早该搬了。这是我们三和兴酱菜店的房子,她爸退休了,房子也有,唐慧又不是我们系统的职工,上级规定,这种情况,不许多占房产,唐慧应该搬。其实她早该搬了,我真不该让她住了两三年。
罗锅三像是懂了一样,嘴上哦着,眼睛盯着棋。罗锅三说,沉底炮,将军!哈哈,小福你还是不行,垫车给我吃吧,少了一个车,你还不认输!
祁主任说,你欺负人家小福啊,小福你再跟老解练练,把罗锅三杀败,还狂了你!
祁主任说着,眼睛瞟着后窗。
后窗外,后院里,身穿红色风衣的唐慧快乐地大声说,走啦走啦……
唐慧跑到三和兴酱菜店的后窗上,拍着铁皮窗帘,小福,我搬走啦,我写给你的地址别忘啦,就在工人电影院后边……小福,常去玩啊……
小福棋又摆好了。小福说,老罗,再杀一盘!